彌天大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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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秦大人同意了,那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驗屍。」如蔓說著,一隻腳已經跨出了土廟。

  「蔓兒!」柴郡主從後面匆匆過來拉住她,理了理她蓬亂的頭髮,心疼道,「這幾日可苦了你了,不如先隨我回客棧休整一番?」

  如蔓回首一笑,眼中溢出了堅定的鬥志,搖頭道:「六伯母,我現在感覺真的很好,去去就來,您不必擔心。」

  柴郡主幽幽輕嘆,沒有說話,脫下身上的氅衣,罩在如蔓身上:「我讓小蘭陪你去,早點回來。」

  如蔓點點頭,轉身和衙役一起去向義莊。

  義莊裡,杏林村村民的屍體按戶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堂中。因為天氣極寒,屍體保存還算完好,腐爛情況並不嚴重。

  如蔓再度拿起熟悉的工具,手中只覺沉甸甸的。他和她的未來,就在此一舉。凡是做過的事情,必然留下痕跡。如果不是趙熠所為,屍體上一定會有所反映。

  她帶上面罩,在房間一角燃起蒼朮皂角,著手開始驗屍。日頭漸漸西斜,明月掛上夜幕,西北風又起,吹得門窗砰砰直響。義莊簡陋陰冷且透風,晚上更顯恐怖,一堆白布蓋著的屍體中間,站著一個目光沉靜、容顏清麗的女子,身旁一盞昏黃搖曳的油燈,便是所有的光亮。

  她的心中一點也不害怕,因為這裡躺著的每一個人都是冤死,都是陰謀與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她所做的,不僅僅是為趙熠申冤,更是給這些無辜被牽連的人一個事實的交待。

  寂靜無聲中,時間飛快流逝。天上的星月滑過夜空,東方泛起了魚肚白。

  再抬頭,如蔓看到了第二天初升的日光。

  她長舒一口氣,洗淨雙手,推開義莊的門。門外兩個盡職盡責的衙役站得筆挺,一見她出來,便把她引到外面的一輛馬車上。馬車裡,蘭斯馨蜷縮著身體,剛剛從夢中醒來。

  「蔓兒,你終於回來了!沒想到你竟然待了一整個晚上。」蘭斯馨趕緊讓她坐下,倒了杯茶遞給她,「怎麼樣,有結論了嗎?」

  如蔓一口咽下茶水,道:「我發現,杏林村一案的兇手,應該不止一個。」

  「什麼?」蘭斯馨一臉震驚,不敢置信。

  「這些村民身上的傷口與青霜劍的尺寸相符,乍一看確實是青霜劍造成的。但是從傷口形態來看,我發現了至少三種不同的形式。第一種是橫向的傷痕,即水平運劍刺入心臟。第二種是兩道豎向傷痕,似乎是兇手怕一劍下去人死不透,又補上一劍。第三種傷口極深,呈半圓錐狀,像是一個窟窿,應是兇手一劍刺入胸腔後又旋轉了一定幅度。」

  蘭斯馨脊背發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抱住自己的胳膊怒斥這些劊子手:「太殘忍了,這些人已經沒了人性,簡直就是地獄裡爬出來的鬼!從無風山到杏林村,他們的惡行簡直罄竹難書!」

  如蔓深深嘆了口氣,道:「是啊,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胸口上的窟窿和小拳頭一般大…」

  蘭斯馨聞言更是咬牙切齒道:「兇手究竟是誰?」

  「人在使劍的時候是有自己的習慣的,這是慣性,很難改變。所以,三種不同形態的傷口指向至少三個不同風格的兇手。至於是誰,還有待查證。」

  「這也是我困惑不解的地方,等拿到卷宗後我再去杏林村查一查。」如蔓在牢里就幾乎沒有休息,昨晚又是一個通宵,身體透支得厲害,此刻她感覺頭腦昏脹,靠在車廂上有氣無力。

  蘭斯馨連忙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休息。在顛簸的馬車上,如蔓很快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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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郡主一行就住在忻州州衙外的一處客棧。如蔓回去後,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結結實實睡了一大覺,再醒來時,終於補回了些精氣神。

  她嗅了嗅身上衣服散發出來的皂角香氣,頭腦一片清明,坐起身來披上外衣,神清氣爽地下了床,看到書桌上擺著忻州府送來的卷宗和一個木盒子。她打開盒子一看,是清洗乾淨的碧雲劍。

  原來是忻州府物歸原主了。如蔓小心翼翼地將碧雲劍取出,打算收好,卻發現劍柄底部的綠寶石不見了。

  「算了,許是被哪個貪財的衙役偷了,回頭再找秦斐要回來。」如蔓如是想著,綠寶石雖貴重,但她現在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她也沒有計較,轉身拿起卷宗開始研讀。

  這時門開了,蘭斯馨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

  「聽見裡面的動靜,就知道你醒了。過來,我替你梳頭。」蘭斯馨讓如蔓坐在鏡前,替她淨面洗手,又幫她挽發梳頭。


  「蘭姐姐,謝謝你們四位替我奔波。」如蔓對著鏡子裡的蘭斯馨眨了眨眼,感慨萬千,「你知道嗎?那天在牢里你來看我,正是我最絕望的時候,你的出現給了我堅持下去的希望。還有之前在土廟,我看到林沙和婉兒站在門前,手裡拿著那隻黑色風箏,我簡直要感動哭了,那感覺,就像見了菩薩一樣!」

  蘭斯馨粲然一笑,一邊為如蔓梳起髮髻,一邊道:「那晚在無風山,你背著三個孩子,手裡舉著火把,帶領我們在荒山小道上一往無前,你才是菩薩。是你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我們為你做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根本不算什麼。」

  「蘭姐姐,別總提無風山的事情,都過去了。」如蔓難為情地笑了笑,又道,「對了,古加麗姐姐不也來了嗎?怎麼一直沒見她人?」

  「她在找風箏的時候摔了一跤,骨折了,現在正躺著休息呢。」

  「啊這麼嚴重!怎麼回事啊?」

  「天爺啊!我得去看看她。」

  「不必了,方才我去看過,她睡著呢。」

  如蔓不好意思地轉過身來,握住蘭斯馨的手,鄭重道:「蘭姐姐,我知道找證據是非常辛苦且麻煩的事情,真的謝謝你們了!」

  蘭斯馨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手背道:「我一直待在土廟裡,哪兒也沒去,說不上辛苦。倒是她們三個,整整兩天都沒合眼,幾乎將忻州南面的地界跑遍了才尋到風箏,確實不容易。之前她們都很擔心你,現在終於真相大白,她們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如蔓聽完更加愧疚,垂頭思索片刻道:「蘭姐姐,一會兒等她們醒了,我請你們上忻州最好的館子吃一頓,然後再去鋪子上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如何?」

  蘭斯馨為她插上一隻髮簪,對著鏡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哈哈不必,郡主娘娘發給我們的兵器可好使了。你不必操心我們,快把王爺的案子解決了才是正經。」說著,她把桌上的雜物收拾乾淨,輕盈盈轉身走出去,把門一關,讓如蔓安心研究卷宗。

  忻州府的工作確實做得細緻,一沓厚厚的卷宗中驗屍格目、涉事人口供、審訊記錄、證據清單等一應俱全,連趙熠當時問診的醫案都原封不動抄錄下來。如蔓一邊細讀,一邊思索,記下全部有待查證的問題。

  當讀到醫案中所載趙熠的症狀,她微微皺起了眉頭。這病來得又急又快,症狀也是奇怪得很,大部分時候他的思路似乎都很清晰,並不像有癔症的樣子,只有在睡夢中或者剛剛睡醒時才出現異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真的是平安酒中毒引起的嗎?

  她繼續往後讀下去,發現趙熠描述病症時曾經提到,馬車行至忻州城外,路遇大坑,馬車一顛撞到了腦袋,後來就出現了幻視。

  大坑…

  如蔓腦中靈光一閃,立馬拉開房門要出去,卻看見蘭斯馨端著一碗湯藥正要叩開隔壁的房門。

  「蔓兒,你怎麼了?」

  「麗姐姐醒了嗎?」如蔓焦急地問道。

  「剛醒,我正好給她送藥呢,你有事兒問她?」

  古加麗是個回鶻女子,她深目高鼻,面容秀麗,皮膚極白,見到如蔓後展顏一笑,用不太標準的漢語說道:「別這麼說,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點傷不算什麼,只要把你救出來一切都值得。」

  「謝謝你…」如蔓望著她清澈明亮的藍色雙眼,又看看一臉溫柔的蘭斯馨,忽然眼眶一紅,她又找回了家與親人的感覺,找到了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的情懷。蘭斯馨看她又要哭鼻子,忙勸道:「蔓兒,你不是還有話要問古加麗嗎?別忘了正事兒。」

  如蔓連忙把眼淚憋回去,問道:「對對,麗姐姐,你可記得你是在哪裡摔的?」

  古加麗想了想,道:「大約是忻州往南二十里吧,就在官道上,一個大坑,一不留神就栽進去了。」

  「好,我去看看,麗姐姐好好休息。」說罷,如蔓就要出發,被蘭斯馨一把拉住:「蔓兒,郡主娘娘說了,你去哪兒都得有人陪著,不能自己單獨行動了。」

  如蔓這回沒有再任性,老老實實將自己的想法匯報給了柴郡主。柴郡主聞言便提出與她同去,於是兩人騎上快馬,即刻出了城。

  沿著官道一路南行,兩人很快就找到了古加麗所說的大坑。如蔓勒住韁繩,坐在馬背上極目遠眺。此刻已是下午,天空霧靄沉沉,但仍然可以看到遠方朦朧中有一片小小的村落。她指著那個方向問柴郡主:「六伯母,你能看見遠處的村落嗎?」

  柴郡主點頭道:「當然。」


  如蔓慢慢放下手,閉上了雙眼,再也看不見光。她和他就像兩隻小小的螞蟻,卻不自量力地站到了大象的跟前,面對著萬倍於自己的可怕力量,只要象腿一落,就會輕而易舉地將他們碾得屍骨無存。

  她忽然理解了趙熠那種近乎心死的絕望,絕望到選擇拋棄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孤身一人靜靜等待死亡。她現在所有的掙扎,都不過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也許,繳械投降才是最優選擇,因為至少能讓自己死得不那麼難看。

  柴郡主見她面色慘白,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不由得擔心道:「蔓兒,你怎麼了?」

  「我…」如蔓滿嘴苦澀,話也說不出口。

  柴郡主知道她一定發現了重要線索,警惕地朝四周望了一圈,確認無人後踢了踢馬肚子靠近她道:「到底怎麼了?」

  如蔓身形微微一晃,緊緊拽住韁繩,艱難地開口道:「唐獻提到,王爺離開代州後,就出現了幻覺、夢中毆人等異狀,被呼延必榮診斷為癔症,六伯母還記得嗎?」

  柴郡主神情肅穆地點頭道:「當然記得。」

  「我根據醫案的記載推測,當時王爺就是在此處,看到了張復和侍衛們都看不見的『幻象』——遠方的一片村落。」

  「村落?」柴郡主揚手指向遠方,「不就是那片村子嗎?我能看見呀?難道…」

  她忽然收住話,手捂住嘴,訝異地瞪大了眼。就算她見識過權力鬥爭的腥風血雨,此刻也不由得脊背發涼。她再度轉頭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喃喃道:「張復和那些侍衛,都是朝廷派出來的…他們竟然撒下彌天大謊,合夥欺騙熠兒!」

  如蔓緊緊攏住領口,雙手環抱在胸前。此刻,呼嘯的朔風再冷,也冷不過她全身上下泛起的刺骨寒意。

  「昨晚我驗了杏林村遇害者的傷口,發現參與屠殺的至少有三名兇手。現在,前後的證據鏈已經連起來了,真兇應該就是張復和那四個侍衛,這趟回京,就是針對王爺的一個陷阱。」她的臉被風颳得通紅,說話聲都被吹出了顫音,「我猜,張復在平安酒里下的不是毒,而是迷藥,王爺不過是有些嗜睡、眩暈,但在他們的刻意引導和誑騙下,王爺真的以為自己中了毒需要醫治。接下來,便是順理成章地去杏林村求醫,刻意激起王爺和呼延族人的矛盾,最後趁夜屠殺村民,並藏身於地窖中,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王爺身上。只是這裡還有一個矛盾之處——密閉的地窖為他們提供了不在場證明,想來地窖亦有玄機,我需要去現場再行查看。六伯母,我們走吧。」

  柴郡主仿佛沒有聽見她說話,一動不動停在原處,垂首盯著馬頭,雙眉擰成一團疙瘩,似乎還在消化真相帶來的震撼。

  「六伯母?」如蔓叫了一句。

  「夏國…」柴郡主如夢初醒,面色蒼白地轉過臉來,伸手揪住如蔓的韁繩,「土廟一案不是西夏人所為嗎?如果熠兒和你的兩樁命案是同樣的兇手,那豈不是說…豈不是說朝廷、朝廷里……」

  柴郡主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氣若遊絲,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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