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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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從官道上的一個岔口駛出,沿著一條鄉間小道一路前行。沿途的風景依舊灰暗,走了半個時辰,趙熠只在路旁看到過一家生意清冷的酒坊,除此之外,再也沒見過別的車輛和行人。又走了幾十里路,馬車終於駛入了杏林村。

  杏林村正如其名,栽種了許多銀杏樹,有的樹幹粗壯,一看就是極有年頭了。其中一棵聳天矗立的大樹,枝杈遒勁向天,雖然黃葉盡落,但依然可感受其磅礴的氣勢,如同守護神一般庇佑著村莊。杏林村規模不大,約有十幾戶人家,屋舍整齊而乾淨,每家每戶的院子裡都放置著許多醬缸,看起來村民們還算富庶。這個村子以呼延姓氏為主,宗族祠堂就在銀杏大樹後。祠堂旁邊就是呼延必榮的家,足見其在村中的地位之高。

  張復扶著趙熠走下馬車,敲開了呼延必榮的家門。

  一個四五十歲上下的男子打開了門,滿臉短須,皮膚深黑,外表看起來頗有些凌厲,可是眼神卻萬分和煦,慈眉善目地看著門口站著的一群人,有禮有節地問道:「諸位來找老叟,有何貴幹?」

  張復答道:「呼延先生,我家公子略感小恙,聞先生大名,特意到此請你診病。」

  呼延必榮點點頭,讓幾人進屋。趙熠落座之後,就將這兩日身體的變化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呼延必榮一探他的脈搏,又看了看舌苔,皺眉道:「公子面紅耳赤,舌質紅膩,脈象弦滑,應是痰火擾心所致的癔症,才會導致一時出現失魂的症狀。我先給你開個寧心安眠的方子,再配合調補中焦的針法,看看今晚能不能有所好轉。」

  張復聽他的語氣似乎不甚篤定,便道:「我家公子這病,嚴重嗎?」

  「嚴重倒說不上,只是治療這病最重要的是找出誘發癔症的病因病機,如果不能對症下藥,那麼治療效果就不會很理想。」

  趙熠聞言道:「呼延先生,我這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多是因受精神刺激或者外感邪氣所致。」

  「可是我這幾天並未碰到什麼生氣或者惱怒的事情,何來的痰火?」

  「人有喜、怒、思、憂、恐五志,情志過度會影響臟腑機能,並不是只有生氣才算刺激,大喜大悲亦有可能導致精神錯亂。」

  大喜…不,這不可能,趙熠堅決地搖搖頭,道:「如果是中毒呢?中毒有沒有可能引發癔症?」

  「中毒?不排除這種可能…」呼延必榮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沉吟道,「不過從公子的脈象上看,還算平穩。只要能對症下藥,就算真是中了毒,這毒也不難解。」

  「先生有幾成治癒的把握?」

  「七成。」

  「只有七成嗎?」

  「公子,七成已經很高了。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無法對療效打包票。不過,如果公子明天症狀能好轉的話,那再服兩日藥就應無礙了。」

  「好。」趙熠頷首致意,「多謝先生費心。」

  張復看趙熠沒有異議,便向呼延必榮詢問道:「先生,聽你的意思明日我們還需來此複查,可是我們過來的時候匆忙,還未尋得落腳之處,不知杏林村附近是否有客棧?」

  張復轉向趙熠,徵求他的意見。他不願在來迴路程上浪費時間,只想儘快治好病趕回汴京,便應了下來:「如此就叨擾了。」

  「無妨,醫者職責所在。」呼延必榮叫來自己的兒子引路,帶著幾個侍衛把行李先搬進房間,又讓徒弟熬藥,自己則開始為趙熠施針。待針完灸吃完藥,已經是夜幕降臨,該用晚膳了。

  趙熠放下藥碗,略顯疲乏地撐著桌板站了起來。一番治療之後,他便感覺頭重腳輕的症狀緩解了不少,但也許是前幾日睡眠太差,此時已隱隱有些困意,打算回房休息,便向呼延必榮告辭:「多謝先生,時辰已晚,我不打擾了。」

  呼延必榮和善地笑笑,穿上一件厚實的罩衣,準備往外走:「公子客氣了,正巧我呼延氏族今日在祠堂集會,我正要過去,送你一路吧。」

  趙熠道謝,兩人一同朝祠堂走去。

  祠堂中分外熱鬧,全村將近百人在堂中準備祭祀祖先。趙熠走過祠堂前,看到裡面整整齊齊的牌位,一眼就看到了「呼延贊」三個字。

  他立刻停下腳步,轉身向呼延必榮道:「呼延先生,敢問呼延將軍是您的族中長輩?」

  呼延必榮點頭道:「他是我的生父,後來因為我三叔膝下無子,他便將我過繼過來,在忻州跟著三叔生活。」

  「原來如此。」趙熠微微頷首,言辭懇切,「呼延將軍乃我大宋開國功臣,在下慕其風采,仰其威名,可否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呼延必榮雖不知他的身份,但見他衣冠華貴,禮數周全,顯然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加上他言語間甚是真誠,便允道:「家父故去已經二十餘年,我以為早就無人記得了。承蒙公子厚愛,請吧。」

  趙熠隨呼延必榮走進祠堂,對著呼延贊的靈牌揖禮。呼延氏其他幾位族長看到此景,忙走過來問道:「他是誰?怎麼將外人帶入祠堂?」

  呼延必榮解釋道:「這位公子是找我看診的,路過祠堂,想進來祭拜一下父親。」

  一位滿頭白髮的族老嚴肅地搖頭道:「不行,讓他出去,今天是大祭,耽誤不得。」

  趙熠見狀,也不想勉強,便對呼延必榮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便先行離開,先生你…」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一個心急的年輕人推了一下,那人臉色黝黑,嚷嚷道:「快走快走,別在這廢話!」

  祠堂里安靜了一息,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總算反應過來了,眼前這個人不就是前陣子傳聞中里通敵軍的叛國賊祐王趙熠嗎?

  呼延一族向來以出了呼延贊這樣一位精忠報國的名將為榮,他們嫉惡如仇,對賣國求榮的行為深惡痛絕,更何況此人還敢在呼延贊的靈前作威作福,欺壓族人,於是一時也不管趙熠的身份,族老們氣急敗壞,紛紛斥道:「我呼延一族忠君為國,這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祠堂絕不能讓一個賣國賊玷污了。快滾!」

  「滾出杏林村!」村民們義憤填膺,有些人甚至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場。

  張復沒想到一句話竟引爆了這樣的場面,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趙熠還未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他沒想到自己拼死拼活用智用勇擊退遼兵,最後竟然落得這般田地,簡直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呼延必榮深深看了眼愣在一旁的趙熠,走上前攔住幾個情緒激動的族老道:「醫者救人為本,祐王有恙在身,別的不提,先治病。」

  一個族老沖著趙熠的方向啐了一口:「他是大宋的罪人!」

  張復氣得七竅生煙,還要上前理論,呼延必榮上前將二人擋在身後,對著族人據理力爭:「二叔公,您聽說的這些都是傳聞,無法辨別真假,官家自有聖裁,您還是少說幾句吧。」

  「你,你!你怎麼為一個叛徒說話?」族老將手中的拐杖甩起來,直接打在呼延必榮的身上。看著他悶頭受了一棍,族老還不解氣,舉起拐杖在趙熠面前指指點點,怒斥道:「你不光賣國,你還罔顧祖宗家法,娶一個淫賤下作的妓子為妻,還為她編造楊家後人的身份,呸!一個婊子,竟敢自稱楊令公的後代,真是令人作嘔!大宋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你說什麼?!」眼前這老頭竟敢辱罵如蔓,趙熠不由得怒從心中起,氣得靈魂出竅,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蠻橫無理,為老不尊,虧禮廢節,為大不敬。怎麼,你活膩了嗎?」

  眼見著針鋒相對的兩群人就要在祠堂中大打出手,呼延必榮連忙轉身護住趙熠和張復,不顧身後那些吵鬧喧囂的人,將兩人送出了祠堂。

  「王爺,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唉…」呼延必榮連連嘆氣。

  趙熠想起如蔓兇險萬分的孤注一擲,想到她受過的苦楚,悲憤難以自抑:「他們怎麼能憑空污人清白?他們就知道躲在這裡罵人,對得起前線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嗎?對得起邊境上同仇敵愾的百姓嗎?」

  「還請您莫放在心上,這些都是道聽途說的謠言。今日我雖只與您短暫接觸,但我看得出您的為人,絕對不是傳言中說的那樣。」呼延必榮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趙熠心中直為如蔓叫屈,她為家國為朝廷為百姓付出了那麼多,卻被人拿著子虛烏有的事情這般在背後嚼舌根,名節對女子而言是多麼重要的事情,若是傳到她的耳里,她會有多傷心?

  念及此,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本王不住了,張公公,咱們走!」

  張復連忙扶住趙熠道:「殿下,您的身體可以嗎?」

  趙熠原本就精神不濟,經過方才一鬧,更是腦中胸口隱隱作痛,在寒風中快走了幾步就一趔趄,差點栽倒在一邊。

  呼延必榮哀怨地搖搖頭,躬身勸道:「王爺,今晚的休息很重要,您還是住在這裡吧。族裡的事情我去處理,保證不會影響到您。」

  困意如浪潮般湧起,站都快站不住了,趙熠無可奈何,只得點了點頭,在張復的護送下回到房間,喝了些熱水就昏睡過去。

  呼延必榮的藥似乎並沒有起到安神的作用,他依然夢魘不斷。他心中的怒火在夢中找到了發泄的出口,他仿佛回到了腥風血雨的戰場,四處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舉目望去,是一根根長槍刺入身體噴湧出來的簇簇血花,是鎧甲刀劍相擊在日光下反射出來的刺目光影,是一個個鮮活生命堆起的屍山白骨。當這場殺戮最終于歸於平靜之時,戰場上只剩一個人,這便是狼煙烽火之中滿身血污的自己。

  這個夢魘冗長得幾近真實,耳畔縈繞著持續不斷的慘叫聲,全身上下的肌肉即便在睡眠中也一直處於緊繃狀態,他倍感疲憊,數次想要逃離,卻始終被困在原地。當他萬般無助的時候,終於有人叫他的名字,將他從噩夢中拉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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