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幻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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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輕輕叩響書房門,只聽見趙熠略顯嚴肅的聲音說道:「延寧,不必送了,天亮之前莫來打擾。」

  「王爺,是我,葉樂水。」如蔓輕聲說道。

  書房裡的人停頓片刻,才道:「進。」

  如蔓推開房門,看到原本寬敞的書房現在如同逼仄的倉庫。靠東邊的牆一層摞一層擺了十幾個大箱子,靠西邊的牆整整齊齊地分類擺放文件、書冊、手稿等證物,書桌上堆放著兩座半人高的紙山。昏黃的燈下,趙熠的身形掩在書堆後面,正執筆苦讀。

  見到她,趙熠放下手中的書冊,微微一笑:「你怎麼來了?」

  如蔓被他含笑的目光看得有些靦腆,低頭打開食盒,取出幾個精緻的小碟:「王爺,廚房今日做的都是您最愛的菜,鱸魚膾、水荷蝦、雪霞羹、蓴菜筍,清新爽口,色味俱佳,您嘗嘗?」

  淡淡的香氣飄在書房裡,他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夾起銀筷嘗了幾口,清香的味道打開了他的味蕾,飢餓的食慾被激發出來,很快飯菜便全部入了腹。趙熠意猶未盡地抬起頭,只見她站在身旁專注地看著自己,一觸碰到他的目光,也許是自知失禮,她慌張地轉過臉,小聲道:「王爺,是否讓廚房再送些過來?」

  「不必了。」趙熠示意她坐下,打趣道,「廚房做得再好吃,也不如你上次買的水晶皂兒一半好吃。」

  如蔓聞言有些害羞,不知該怎麼接他的話。好在他也沒再多說,反倒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東宮的資料我挑了些重要的看了一遍,確實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指向太子要謀反。」

  如蔓毫不意外:「這與楊從季的口供一致。」

  「而且,長庚從丁府帶回來一個消息。宮變前那個下午,丁府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把楊從季和周懷忠的計劃全盤托出。丁謂趕緊入宮報告官家,官家將計就計,在兩人起事之時抓了個正著。」

  「看來真的有人提前告發。那我們接下來怎麼做?」

  「查一查這個周懷忠。楊從季提到,周懷忠說他自己『得到上天啟示』,這點很可疑。」

  「不錯,像他這樣篤信神道的人,說出這話不會是毫無根據的。」

  趙熠點點頭,飲下茶水漱口,又將桌上的碗筷推到一邊,對如蔓道:「這裡無需你來收拾,你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們入宮,去看看周懷忠的住處。」

  如蔓知道他要挑燈夜讀,乖巧地應一聲「小人退下了」,便離開了書房。不過,她並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因為方才趙熠無心提到水晶皂兒好吃,她打算趁夜市未休去買一碗,給他當夜宵。如蔓一路來到王府後門,正要出府,不遠處街巷盡頭兩個身影讓她登時收回了步子。

  那是韓長庚和另一個黑衣男子。

  他們面對面說著話,中途還有些拉扯,似乎在激烈地爭吵,遠遠望去,兩人身高、體態甚至脊背的弧度完全一模一樣!如蔓屏氣凝神,只見韓長庚忽然轉過身拔腿向王府走來,後面的黑衣人匆忙追上來拉住他的衣服,在街邊夜燈的映照下,如蔓看到那人竟長著一張與韓長庚一模一樣的臉!

  如蔓心裡咯噔一下,正欲細看,韓長庚反手用力將那人推走,還回頭說了幾句話,那黑衣人才止了腳步,慢慢隱入黑暗不見。

  這人,是韓長庚的孿生兄弟?!

  第二日清晨,她跟著趙熠坐上馬車時,特意觀察韓長庚,他與平時無異,見到自己依然是面無表情。她壓下疑惑,專心思考太子的案子。

  兩人入宮後來到內侍省的一處住所,周懷忠的屋子已經被查封了。負責接引的是梁全滿,他見到趙熠頗有些激動。

  「梁公公。」趙熠先開口打了個招呼。

  祐王竟然還記得他!梁全滿分外感動,他懷著敬意施了一禮道:「祐王殿下,奴才有疾,怕是衝撞殿下了,還請您恕罪。」

  他這麼一說,趙熠注意到他的領口處有片紅腫露了出來,瘡處還塗了些黃褐色的藥水,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辛香味道。

  「無妨。」趙熠一如既往地謙和,好心地問了句,「你怎麼了?」

  梁全滿誠惶誠恐道:「不敢讓殿下您掛心,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前陣子被馬蜂蜇了,這蜂子毒了些,竟過了半個多月也沒好全。奴才只好到太醫院拿了瓶藥水,天天敷著。」

  「那要留心了,馬蜂都是成群的,小心再傷人。」趙熠如同聊家常一般,親和地說著。

  「殿下所言極是,可這馬蜂窩已經在這附近盤踞了好久,傷了好幾個內侍了。」因為趙熠沒什麼架子,梁全滿很喜歡跟他說話,不知不覺地就扯遠了。


  趙熠倒也毫不介意,反而接著他的話問道:「既然傷了人,怎麼不儘早拆掉呢?」

  梁全滿像告狀似的,指著周懷忠屋子前面的一棵樹道:「因為周都監不讓拆呀。那馬蜂窩就蛀在他門口的樹上,第一次蜇了我之後,就想一窩捅了,可周都監非說什麼『蜂來貴』,是個吉兆,死活不讓碰,搞得都沒人願意到他這裡來了。直到他出事之後,內侍省才終於把蜂窩給端了,可算是去了這個禍害。」

  趙熠笑了笑:「看來這也不是什麼吉兆,富貴沒等來,命倒是賠進去了。」

  「可不是麼!」梁全滿附和著。

  三人走到周懷忠的門前,梁全滿撕去封條,替趙熠打開房門,一種凌亂的感覺撲面而來。屋子面積不小,東西也不少,尤其是衣服。椅背上搭著的,牆上掛著的,床上放著的,牆角堆著的,好多件款式類似的內侍服。

  梁全滿道:「之前周都監得官家寵信的時候,其實就跟半個主子差不多。官家賜了他很多好料子,都做成了衣服。周都監很講究的,他說衣服穿久了就有怪味,所以他每天都換要一套。即使後來被派去了清虛宮,他也沒有短了穿度。」

  趙熠仔細地望了一圈:「講究?這屋子這麼亂,也看不出哪裡講究。」

  梁全滿道:「本來有宦官定期來收拾的,但他門前有個馬蜂窩,沒人願意來。更何況前幾日,他也不讓別人進去,應是在策劃宮變怕被看見吧。」

  趙熠嗯了一聲,轉頭對如蔓道:「我們進去搜一搜。」

  梁全滿這才將目光轉到葉如蔓身上,他在宮內應侍也有一陣子了,慢慢學會了察言觀色,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面目清秀,氣質文雅,雖做小廝打扮,但王爺方才卻對她稱「我們」,可見此人極受器重。聯想到之前契丹六皇子一案的傳聞,梁全滿猜到了她的身份,便道:「你可是葉樂水葉小哥兒?久仰久仰!」

  葉如蔓沒想到宮禁之內還有人認識她,連忙回禮道:「梁公公抬舉小人了。」

  梁全滿側身將如蔓請進屋,自己則留在門外,不打擾兩人搜查證據。

  如蔓環顧四周,先將丟得亂七八糟的衣服簡單收拾好,統一放到一邊。牆角有一個廢物堆,她順手拾起扔在最上層的一件衣服,隨口道:「這衣服料子這麼好,就給扔了,周懷忠還真是半個主子啊。」

  衣服被扯起來,一股散淡的辛香味道飄入如蔓的鼻子。她定睛一看,發現衣服的下擺處有一團褐色的污漬。除此之外,袖口處還有一片被火燒的黑印。如蔓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周懷忠留著蜂巢,真是損人不利己,自己被毒蜂蜇了,衣服也被燒了,還什麼『蜂來貴』,都是假的。」

  梁全滿在門外聽見如蔓的話,接道:「誒奇怪了,周都監沒有被毒蜂蜇呀,之前我們還想著,他若被蜇,就知道厲害了。可偏偏這么半個月,他進進出出的,卻從未被叮過,也是奇了。」

  「是麼?」如蔓指著衣服上的污漬道,「梁公公你看,這不就是祛蜂毒的藥水留下的痕跡嗎?」

  梁全滿走過來聞了聞,奇道:「真是那藥水!但周都監確實沒有被蜇過,而且他喜歡那群蜂還來不及呢,塗這藥水作什麼?」

  如蔓一笑,不打算繼續討論這個無關痛癢的問題,便隨手將那衣服放到一邊,道:「沒事兒,這都不重要了,還是找證據吧。」

  她翻箱倒櫃找了半天,除了從枕頭下搜出一張紙之外,別無所獲。這張紙上寫著一種名為乾坤通天儀的儀器的使用方法,重點之處周懷忠還用筆圈住並標識出來,可見十分重視。

  梁全滿答:「乾坤通天儀是最近碧元天師為官家打造的占卜工具,存放在清虛宮中,官家讓周都監負責看管。」

  趙熠想了想,對如蔓道:「走,我們去清虛宮看看。」

  因為皇帝趙恆痴迷仙道,故命人在宮中建了一所道場,名為清虛宮,宮中的一應法事都在這裡舉辦。雖然都監周懷忠因為造反被處決,但清虛宮並沒有任何影響,所有的日常事務都在正常進行。趙熠和如蔓到的時候,清虛宮中正在進行一場小型的祈福法事,接引的內侍便將二人帶到偏殿中等待。

  偏殿不大,南側還有一個小房間,趙熠好奇道:「這殿中怎麼還有一個房間?」

  內侍答道:「回王爺的話,這個房間是特意為碧元天師準備的。有的法事時間很長,為了讓天師中途能稍作休息,特地在偏殿中辟出了這個靜室。」

  「原來如此。」趙熠說著,信步走到門口朝里看了看。靜室布置得十分清雅,原木色的雅席上放著一張太極蒲團,窗台上一個水青色的瓷瓶斜插著幾條翠綠色的柳枝,牆壁上一大幅墨書摘錄了老子的《道德經》,整個房間顯得格外寧靜愜意。


  趙熠饒有興趣地走到龍飛鳳舞的墨跡前面,邊觀賞邊不住感嘆:「這字飄逸飛揚,奔騰超邁,頗有仙風道骨的氣概,想不到碧元天師的字如此精妙,堪稱大家之作。」

  內侍聞言忙道:「殿下,這幅字其實是丁相公的墨寶。」

  「丁謂的字?」趙熠驚訝地低頭看了眼落款,果真寫著丁謂的大名,「他的字為何掛在這裡?」

  「碧元天師一直很欣賞丁相公的字,特意請他抄錄了《道德經》放在這裡。」

  「唔。」丁謂的字與他的人品大相逕庭,趙熠不願再評論,悶聲走出了靜室。

  此時,法事正好剛剛結束了,兩人離開偏殿,濃郁的香菸還未散去,雲霧繚繞中,兩人就看見正殿的一角放著一個類似紡車的碩大機器。機器的上半部分以一個渾天儀形狀的圓形半鏤空球體為頂,從中心垂下一個長漏斗狀的銅筒,下半部分是烏木箱子,箱上嵌著一口刻有經符咒語的黑釉大瓷盤,盤邊放著一個青色瓷盒,盛滿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的混合細沙。箱子四面鏤空,雕刻著精美的八卦、四靈等圖案,箱體內部還裝了許多鈴鐺,屋外的風流通進來,吹動鈴鐺發出一陣悅耳的清音。

  「這就是乾坤通天儀?」趙熠叫住一個正在收拾道場的小太監問道。

  小太監剛擦完香桌,手臂上掛著一塊抹布,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托著香爐向外走,突然被叫住,忙誠惶誠恐應道:「回…回祐王殿下,正是。」

  「奴才不知,這是碧元天師一個月前剛做好送來的,使用方法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天師說,要等官家龍體大愈來觀禮,所以還未曾使用過。」

  「還沒用過?」趙熠拿出那張寫著使用方法的紙,反覆看周懷忠在上面的批註,感到十分奇怪,「你確定沒人用過?」

  小太監露出十分糾結的表情,他苦著臉,想了片刻,才道:「有天晚上奴才看到周都監獨自來到殿中,緊閉門窗,待了好一會兒,其間還有火光亮起,不知…不知是不是在試用這通天儀…」

  火光?

  趙熠看了看手裡的紙,又想到周懷忠那件被火燎過的衣服,忙問道:「哪一日,你能回想起來嗎?」

  「應該是八月二十二日,那天正是奴才當值。」

  八月二十二日,正是周懷忠去找楊從季商量舉事的前一天,太巧了。

  趙熠聞言,對照著紙上的方法,自顧自研究道:「五行鸞沙,置銅漏中,沙下為乩,神示凶吉,離幻反真,火過無痕。」

  如蔓對於神道術士之類的東西毫無了解,好奇問道:「王爺,這是什麼意思?」

  趙熠伸手抓了抓瓷盒中的五色細沙,又摸了摸瓷盤光滑的表面,道:「這上面說,把沙子放到銅漏之中,隨著銅漏的搖擺便會在沙盤上顯示字跡,這就是神明的示意。每次扶乩結束後,必須用火燒瓷面,去除痕跡,才能進行下一次使用。」說著,他轉身對小太監道:「你上次看到的火光,應該是周懷忠扶乩後在燒瓷盤。」

  小太監走到乾坤通天儀旁邊,伸頭看了眼瓷盤,點頭道:「殿下所言甚是。」

  話音未落,小太監的手一滑,左手裡的羅盤掉在五色沙中。小太監嚇得一哆嗦,連忙小心翼翼地拾起羅盤,劃落上面的細沙。誰知,一層薄薄的細沙就像粘在羅盤表面一樣,怎麼撥也撥不落。

  葉如蔓留意到這個現象,走過來道:「公公,你手裡的羅盤能讓我看看嗎?」

  小太監不敢怠慢,忙將羅盤遞給她。她用手指捻起一抹細沙,發現沙子與羅盤間存在存在一股強大的吸引力。

  怎麼會有吸力?羅盤上都有磁石,難道這沙子並不是沙子?她從瓷盒中抓出一把沙子灑在羅盤上,所有的沙都如同撲火的飛蛾,牢牢吸在了羅盤表面。

  「王爺,這些沙子都是染了色的鐵屑。」如蔓下了結論。

  趙熠皺著眉頭,伸手取來瓷盒,將鐵屑一股腦地全部倒在黑釉大瓷盤裡。與他想像的不同,那些鐵屑並沒有形成某種形狀,而是散亂地鋪在盤中。

  「嗯?」趙熠有些意外,「我以為這瓷盤上有磁石,會有所顯示呢。」

  如蔓亦是一愣,她將鐵屑推到一邊,用羅盤上的磁石去探試瓷盤,然而並沒有一處產生了特殊的相吸力,這瓷盤只是一塊普通的盤子而已。

  如蔓頗為奇怪,她原判斷,有人利用了周懷忠的迷信,在乾坤通天儀上做了手腳,用鐵屑代替細沙,利用磁石讓周懷忠看到所謂天意,直接導致他聯合楊從季謀反。

  可實際上,這瓷盤並沒什麼異樣,她的判斷走入了死胡同。

  她抿著嘴,一手托著下巴垂頭思考。一時間,殿中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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