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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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熠和如蔓從紫宸殿出來時,天色漸暗,宮人已經點燃了燈燭,照得禁中亮如白晝。正值皇帝傳晚膳的時間,趙熠對如蔓道:「走,我帶你去內諸司六尚局。」

  兩人走在寬闊的皇城橫街上,不時有三五成行的禁衛軍來回巡邏。經過宮內宣佑門時,只見往北的大街上,二十餘個內侍每人手托著金色瓜形膳盒候在殿外,以備應召。旁邊站了數列禁軍,阻止閒雜人等過往。再往前走便是內諸司了,這裡是整個宮城人員最密集的地方,分布著內侍省、六尚局、內藏庫、太醫院等等幾十個機構,數量龐雜的內侍、兵士、輦官、太醫等等各司其職,忙而不亂,如同一整套運轉良好的機器。兩人穿過人群,終於來到了六尚局堆放物品的倉庫,院落里擺著板車、馬車、麻袋、竹簍等等各類雜物。門口坐著一個太監,負責記錄進進出出的人和物品。

  如蔓心中估算了下時間,從紫宸殿到這裡已經走了三刻鐘了。而且正如趙熠所言,這一路人來人往有如集市,且不說時間對不上,就單說把六皇子偷運到這裡再帶出宮去,還不被發現,真是比登天還難。

  原本如蔓以為今日找當事人問過話,肯定能有所發現,誰知這麼一圈下來,線索更加雜亂,竟完全找不出任何一個有嫌疑的人,仿佛真的是大羅神仙布下的迷局。

  兩人鬱郁坐上馬車,一路無言。如蔓專心思索案情,待她回過神來,已經離祐王府不遠了。她偏頭看向趙熠,他疲累至極,竟靠著車板徑直睡了過去。從側面看去,他的眉骨很高,眼窩深遂,鼻樑挺拔,劍眉斜飛,只是睫毛不時顫動,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如蔓小聲地叫道:「王爺,快到王府了。」

  他沒有反應。

  她輕輕扯了扯趙熠的袖子,又道:「王爺?」

  趙熠仿佛從夢中驚醒,下意識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帶著隱隱哭腔輕聲道:「娘!」

  這一出聲,他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抓著一隻潔白柔軟的小手,一時怔住,竟忘了鬆開。

  如蔓亦是一驚,慌忙抽出自己的手,跪在車上道:「王爺,小人唐突了,望王爺恕罪!」

  趙熠未及回味方才的溫暖,臉轉向一邊,淡淡道:「無事,本王做夢了。」

  他目光有些發直,眼尾微微發紅,似乎還沉浸在夢境中。剛才那一聲脫口而出的呼喚,就像一個委屈孤獨的孩子,淒悽慘慘戚戚。

  如蔓驟然想到趙熠喝醉的那個晚上說過的話,原來今日是八月十七,是他的生辰,怪不得他會夢到母親。如蔓看著他寂寥消沉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憐惜,便誠心誠意道:「王爺,祝您生辰吉樂,福順安康。」

  趙熠怔了怔,呆呆地看著她,目光由清冷漸漸轉為溫熱,正欲伸手將她扶起,馬車忽地停住,韓長庚的聲音從車外傳來:「王爺,到了。」緊接著,車簾被挑了起來,下人搬來馬蹬,在車外恭候趙熠。

  他悵然若失地看了葉如蔓一眼,沉默地下車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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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八日,如蔓原以為今日又要忙上一整天,誰知直至中午趙熠才叫她過去,一起看審刑院蔣友則送來的那七位出宮內侍的問訊筆錄。

  蔣友則辦事可稱得上認真嚴謹,短短一個上午,不僅詢問了七個當事人,還將他們所提到的證人、採買商家、目擊百姓等也全部問個清楚。這麼看下來,這七個內侍在出宮前都有不在場證明,出宮後的路線也是清清白白,嫌疑可以確定排除了。如此一來,兩人決定探一探煙柳班,匆匆用過午餐後,便出發了。

  煙柳班常年在玉水街的沉香棚演出。這沉香棚乃是汴京城最出名、規模最大的勾欄,達官顯貴、富商大賈皆流連於此,向來引領汴京人觀戲之風潮。《關山月》改編自戰舞,與汴京流行一時的軟舞大相逕庭,因其獨特的亦文亦武風格很快就受到了追捧。

  趙熠在旁邊輕咳一聲,她才反應過來,忙躬身致歉道:「額差點誤了王爺的正事…小人知錯了!」

  趙熠見她謹慎又卑微的樣子,上一秒還神采飛揚,眼中含光,下一秒就收了心性,低眉順眼,就知道她再次誤解了自己,他不願解釋,暗想待結了此案後要多帶她在京師逛一逛。只是現在要事當前,不容分心,他往後台看了一眼,低聲道:「這次表演的竹竿子換了一個人,與我在紫宸殿上見到的不同。我們去後台看看。」

  如蔓應了聲是,兩人一起穿過場門,走到後台,只見煙柳班的人正在收拾道具。

  為首的男子,也就是今日的竹竿子,看到這貴氣逼人的不速之客,驚訝道:「這位客官,您可是迷了路?這裡是後台,看台在外面。」


  趙熠盯著他瘦削的臉龐,問道:「你是煙柳班班主王立昂?」

  男子搖頭:「非也,王班主外出了。敢問客官您是?」

  如蔓上前一步道:「祐王殿下奉旨來調查六皇子遇害一案,王班主既然不在,希望你可以配合。」

  男子昨日從市井閒人口中已經得知煙柳班出宮後宮裡發生的事情,震驚之餘,亦想到官府定會派人詢問。現在貴人到來,他連忙撇下手裡的東西過來施禮:「不知祐王殿下光臨,有失遠迎。此處雜亂,您看是否去勾欄外的茶坊稍坐?」

  「無妨。」趙熠在一堆雜物和道具旁踱步半晌,問道,「你叫什麼?」

  「小人名叫王玻。」

  「八月十六日,進宮獻舞的十二人,都是誰?」

  「回王爺的話,有王班主和我,還有十名舞女。」

  「你們入宮後去了哪裡?」

  「我們入了西華門後,教坊樂部賀林大人還有一位姓吳的公公帶著我們去了紫宸殿門南廊下的一個房間。」

  「是的,賀大人說本來應該去教坊司,但是皇上十分重視晚上宮宴上的演出,特意讓我們在紫宸殿門下候場,還囑咐我們好生準備。」

  趙熠想到他父皇對契丹人的刻意獻好,還真有可能下這樣的旨意,又問:「你們在宮中時還去了別的地方嗎?」

  王玻道:「小人們身份卑微,入了宮哪裡敢亂看亂轉,都是老老實實待在房間裡,等著宮裡的大人們差遣。」

  「《關山月》演完之後,你們都做了什麼?」

  「結束後,吳公公引導我們回到南廊下的房間,我們在房內更衣,收拾道具,之後就出宮了。剛出西華門,就聽到有人傳令封宮,當時我們還納悶呢,第二日才知道竟出了那樣的事情。」

  趙熠神色凝重,他深知宮裡的規矩,像這樣的戲班子進出皇城、上殿退場等一切事宜皆有專人引導,他們根本不可能在皇宮中閒逛,也就沒有作案的時間和能力。如此一來,豈不是所有人都是清白的,這六皇子究竟是如何消失又遇害的,完全就是個無頭懸案啊。

  如蔓在一旁聽著,目光落在房中幾個道具箱上,數了數,恰好是八個,便問王玻道:「前日你們帶進宮的,就是這八個箱子?」

  王玻點頭道:「是的,《關山月》這曲子既有文舞,又有武舞,故而道具比較多。」

  如蔓蹲下身用手翻了翻,正如宮城守衛汪灝所言,這些箱子尺寸不大,內無機關,定然是裝不下一個人的。她怏怏站起身,誰知身形略一偏,撞倒了旁邊器物架上放置的花槍,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沒想到這花槍竟毫無舞戲用的輕巧,而是比想像的重了不少,她本就沒站穩,被這花槍一帶直接往地上栽了去。

  她心道糟糕,這回要摔個四仰八叉了,可未及落地,就跌入了一個溫暖而結實的懷抱。

  她狼狽地抬起頭,正對上趙熠那雙溫柔而關切的雙眼。她心底一顫,匆匆爬起身,尷尬道:「王爺,冒犯了…」

  一旁站著的王玻沒見過這種情狀,愣愣地看向兩人,聯想到高門大戶深深庭院流傳出來某些貴人奇怪的喜好,一時也不知心思拐到哪裡去了。

  趙熠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看著如蔓邊手忙腳亂地扶起花槍,邊試圖轉移話題道:「這花槍看著像花拳繡腿的玩意兒,沒想到竟這麼有分量,讓人不得不佩服那舞槍的姑娘。」

  王玻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便裝作方才什麼都沒看見,只接過話頭道:「小哥兒過獎了,要想在這勾欄瓦舍遍地的汴京城立足,必須有點真功夫才行。」

  煙柳班的嫌疑既已排除,兩人便不作逗留,心思沉重地離開了沉香棚。

  走在香氣滿路的玉水街上,陽光晴好,路人如潮水一般向一個方向前進,皆是喜形於色。

  趙熠和如蔓本無意在秦樓楚館之處湊熱鬧,耳邊突然傳來一年輕男子的叫喊聲:「…你可算來了,今日是子衿姑娘第一次公開演出,再晚了就看不著了。錢帶夠了沒?」

  另一男子氣喘吁吁地應道:「帶夠了帶夠了,好容易將我娘應付過去才出來。餵我可警告你,若是那子衿姑娘和你描述的相差甚遠,這錢你得賠我雙份的。」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怎麼會騙你,那子衿姑娘當真是傾國傾城,貌若天仙,只是前一陣子她只接待高門貴客,未曾公開露面。你腿腳快點,不然一會兒沒位置了!」

  「好好好,快引路。」

  兩個男子火急火燎地往添香樓方向奔去,卻讓如蔓在人群中凌亂,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這添香樓還真是會做生意,竟玩了個偷梁換柱。」趙熠看著密集的人流,忽然有了些興趣,對如蔓道,「我們也去看看。」

  如蔓真是滿頭黑線,卻也沒辦法忤逆主子,只得安慰自己,本來子衿就是假的,與自己無關,就當看個熱鬧了。

  兩人走到添香樓門前,瓊媽媽穿得花枝招展在門口招攬客人,旁邊四個虎背熊腰的護院站在一旁收錢。如蔓偷偷瞄了一眼,乖乖,這入場看子衿姑娘的初次亮相,竟要半貫錢,添香樓當真是日進斗金了!

  瓊媽媽向來是個世故圓滑的,一眼就瞅見滿身貴氣的趙熠站在街旁甚有興致地看向樓內,心中一緊,生怕他捅出子衿姑娘的真相,忙扶了扶鬢髮,邁著蓮步走了過去,福禮道:「祐王爺光臨,真讓小店蓬蓽生輝,您今日來是找哪位姑娘呀?」

  趙熠聽到她這麼直白地問自己,好像自己是這裡的常客似的,不禁一怒,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若不是聽到子衿姑娘大名,本王豈會來這種地方。」

  瓊媽媽心中咯噔一下,不知他故意來看冒名的「子衿」是何意,只好賠笑道:「王爺裡面請。」說著便將兩人引進樓中的雅座。

  添香樓里已經擠滿了人,如蔓悄悄環顧一周,幸好無人認出她來,畢竟她身穿小廝衣服,又未化妝,原有的擔心煙消雲散。

  不一會兒,一聲鑼響,台下的人開始大聲喝彩,子衿姑娘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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