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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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鬧鬼?」趙熠冷冷地問。

  「是,芝露說長寧殿的一個偏殿裡忽然出現了一連串嬰兒腳掌大小的濕腳印和很多水草葉子,從窗邊一直延伸到正殿。官家拷問殿裡的宮女太監,他們都咬定說早些時候並沒有這些東西,就是在皇子出生的時候突然出現的,一時謠言四起,眾人都傳這個皇子是水鬼投胎所生。」常淑容看著趙熠,無奈地搖搖頭,「這種說法正中官家的忌諱。早年間,當今官家還是襄王的時候,有一次巡視西京洛陽,不小心墜入湖中,雙腿被水草纏住,情況甚是兇險。所幸侍衛救駕及時才沒有出事,只是之後,聖上便落下了惡水的忌諱。」

  趙熠雙眼眯得狹長,嘴角扯出一個詭異的冷笑,自嘲一般地說:「原來,不僅我母親因我而亡,就連我自己,也是不祥之物投胎而來。怪不得,怪不得他向來惡我。」

  常淑容閉上眼,回憶的聲音微微顫抖:「很快,聖上便下令封鎖了所有的消息,當日當值的宮人全部隨皇后陪葬,長寧殿亦被封。而我是無意間撞見了此事,當時情況混亂,沒有人注意到,我才倖免於難。」

  趙熠心中的情緒一陣一陣激動,隨著她的描述腦中閃現過一個又一個的畫面,他啞著嗓子問道:「他知道封鎖消息,卻不知調查這所謂投胎之說的真假?」

  常淑容長嘆一聲道:「當時官家因水鬼投胎的傳聞大發盛怒,根本無暇細查這些。而且沒過多久,更加詭異的事情出現了。當時奉旨去賜死宮人的有三個太監,在隨後的幾天相繼發瘋死去,宮裡人心惶惶,官家請了諸多道士作法,又將長寧殿列為禁地,不許任何人出入。這些變故在前朝和後宮都掀起軒然大波,但由於幾乎所有的知情人都被封口,各種各樣無根無據的傳言滿天飄。官家聞之大怒,嚴禁任何人妄議,又賜死了幾個多嘴的奴才以儆效尤,這才將此事徹底壓下,此後再也不敢有人提起這件事情了。」

  他聽著她說的話,身子僵坐著,眼裡蒙上了一層陰翳,發白的雙手愈發捏緊了椅子手把:「我母親生產時,可有什麼異狀?」

  「我不知。官家後來也不曾下令調查,但我始終覺得此事甚為怪異。」

  趙熠咬牙道:「他竟連查都不查?」

  常淑容搖搖頭:「婦人生產,本就是鬼門關外走一遭,兇險無比。更何況,當時官家困於水鬼傳聞,無暇他顧。至於當年的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也消逝在塵埃之中了。」

  她傷心地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又嘆道:「幾年後,我辭去了畫師一職,來到廬山,但這些事橫亘在我心中數十年,不知該與誰說起。午夜夢回,我有時會見到先皇后溫和地對我說話,有時又夢到襁褓中小小的您。先皇后待我不薄,我偶爾幻想著,若能查清她崩逝前的種種異狀,方才能報答她對我的雨露恩澤。本以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但萬幸的是,老天讓我見到了王爺您。」

  趙熠雙眼直直地看向前方,無聲地坐著,屋內安靜得連一陣微風吹入的聲音都在空氣中盪出了一陣陣聲波。

  片刻後,他雙手終於放開了椅子手把,因為捏得太過用力,一個木刺扎破了他的手心,留下一滴血漬在手把上。

  他起身向常淑容深深施了一禮,緩緩道:「謝謝常莊主,這些事情對我很重要,我會查清楚的。」

  常淑容忙站起身回禮,並將那幅畫小心翼翼地依原樣包好放回長盒之中,交到趙熠手上,柔聲道:「最後一次在長寧殿見到娘娘時,她曾對我說,她夢見了觀音娘娘親自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來到她面前,周身鮮花遍地,白蓮生輝,佛光萬千。她說,她的這個兒子一定是個有福之人。」

  她的眼神定在趙熠身上,滿是憐愛和關切,接著道:「娘娘還說,大皇子頗為懂事,他偷偷給即將出世的弟弟準備了一份神秘禮物,連娘娘都不知道是什麼。而且,他那時才三歲,就信誓旦旦地說,要一輩子保護好弟弟,絕對不讓任何人欺負他。」

  趙熠透過她的眼睛,似乎看見了母親的模樣,他腦中漸漸還原出母親微笑著說話的神情和摸著隆起的小腹充滿期待的樣子,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溫熱的雙手溫柔撫摸過他的臉龐,她充滿母愛的吻輕輕落在他的額頭。

  他還看到了他的大皇兄,當今的太子,那張無憂無慮的幼兒臉龐突然就變成清冷漠然的少年模樣,不曾與他親近,不曾為他說話,亦不曾予他關懷,他忽而就清醒過來。

  時間變了,人心也變了,他暗想著。

  他鄭重接過長盒,穩穩抱在懷中,再次向常淑容道謝。常淑容笑著,引他回到內室。葉如蔓已經醒了,她從侍女口中得知剛剛發生的事情,臉上起了一層紅雲,未待消退,就看見趙熠和常淑容走了進來,便忙掙扎著要行禮。


  葉如蔓聽到她喊自己姑娘,就知道身份暴露了,她心虛地看了一眼趙熠,趙熠輕輕點頭,道:「放心,常莊主不是外人。」

  常淑容笑了笑,道:「葉姑娘,你可有什麼夙願麼?若是敝莊能辦得到的,我們一定竭力而為。」

  葉如蔓拱手道:「常莊主,這些都是王爺的籌劃,我並沒有出多少力,也擔不起您這一份大禮。但我確實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能否請常莊主考慮一二。」

  常淑容道:「請講。」

  「此案中,飲泉村的雲初九姑娘不幸喪父,又被案子牽連,其他人對她多有誤解,恐怕雲家姐弟以後難以在村中自處。不知常莊主能否為他們二人安排一個更好的去處?」

  常淑容點頭道:「此事無憂已經告訴我了。雲姑娘確實是個好孩子,既孝順又能幹,我派人去問過她,她不願離開廬山去陌生的地方。所以我決定收她為義女,並送雲家姐弟去念私塾。若雲馳有天賦,未來還能博取個功名。」

  葉如蔓展顏一笑:「如此便太好了,常莊主果然考慮周全,深謀遠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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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知魚軒的一路,葉如蔓覺得趙熠心事重重,他的臉如同罩了一層冰的雕塑,極冷極沉,他的眼看著前方,卻不見萬物,他深深地陷入自己的世界,仿佛落入了山淵。

  她想這必然與常淑容說的事情有關,不敢多問,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從。兩人快到知魚軒時,看見葉如蕭在院外焦急地等待,一見姐姐,便飛奔過來抱住了她,嘴裡嗚嗚個不停。

  葉如蔓環手抱住弟弟,柔聲安慰著他。趙熠看到,心中一陣抽搐,他向來不相信親情,因為他從未感受過親情。本來他有一位好母親,一位好哥哥,可如今的他,孑然一身,無所依倚,在這世上煢煢獨立,踽踽獨行。

  半晌,趙熠才抽身出來,眼神恍惚地對葉如蔓道:「你好些嗎?雲初九聽說你受傷了,一定要來照顧你,這會子應該已經到了。這幾日你要遵醫囑,好好調養身體,萬不可勞累。如有什麼需求,可直接來找我。」

  葉如蔓看他依然魂不守舍的樣子,便道:「多謝王爺垂憐,此案一結,我也感覺輕鬆了不少,現在好多了。王爺您也累了,不如我去叫韓大哥服侍您歇下?」

  趙熠搖頭道:「不必了,我還有些事,叫任何人都不要打攪我。」

  葉如蔓哭笑不得,道:「雲姑娘,這不過舉手之勞,無需掛懷。我已經好多了,能照顧自己。何況你身體有傷,小馳也還小,你回去休息吧。」

  雲初九堅定地搖搖頭:「不,葉大哥您是我恩人,我能做的不多,但端茶倒水、送藥吃飯這些小事我都能幫您的。」

  葉如蔓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天,雲初九依然堅持要留在這裡,還說著話呢,就卷上袖子開始收拾屋子了。葉如蔓身體還虛著,阻攔不住,無可奈何只得隨她。

  雲初九做事十分嫻熟利索,一會兒房間裡就井然有序了,她走到書桌前,正要將散亂的畫稿文稿擺放整齊,突然就停下手裡的動作,死死盯著桌面上葉如蕭所做的廬山晚景圖。

  葉如蔓疑道:「雲姑娘,怎麼了?」

  雲初九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才小聲回答:「畫得真好。」

  葉如蕭聽到誇獎,沖姐姐甜甜一笑。葉如蔓也笑了,道:「這是我弟弟隨手畫的,謬讚了。」

  雲初九目光還流連在畫上:「他還這么小,就畫得如此好,真讓人羨慕。」

  「我弟弟啟蒙早,尤其在作畫上極有天賦,他的畫連私塾先生也嘖嘖稱讚呢。」說起弟弟的畫作,如蔓很是驕傲開心。

  「真好,真好,真好…」雲初九喃喃道,又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畫的邊緣,「這紙也好。」

  「不過是極普通的黃紙罷了。」如蔓看雲初九神態有些奇怪,便問,「雲姑娘,你還好麼?」

  雲初九眼神很是黯淡:「我小時候也喜歡畫畫,但我爹不願讓我學,我只能在沙地上畫,或者沾著水在石頭上畫。後來大了,整天都要幹活,就再也沒機會畫畫了。」

  如蔓感同身受,勸慰道:「常莊主已收你為義女,馬上你和小馳都可以去學堂,你也可以學畫畫了。」

  雲初九苦澀一笑:「可惜我都快十五了,大字還不認識一個,怕是到了學堂也什麼都學不進,希望小馳能努努力,好好念書吧。」

  如蔓聽到很心疼,道:「雲姑娘,凡事向前看,現在一切都往好發展,莫難過了。再說,小馳慢慢長大了,你也該有自己的人生,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吧。」


  雲初九垂下眼帘,邊繼續收拾邊道:「謝謝您,葉大哥,您是個好人。」

  正逢中午,山莊的小廝送來了午膳,葉氏姐弟邀雲初九一起吃,雲初九拼命搖頭說:「不了,葉大哥,我不吃。」

  「一起吃吧,我和蕭兒也吃不了這麼多。」如蔓說著,便在桌上擺了三副碗筷。

  「您身份尊貴,我不能與您同桌用餐。」雲初九低下頭,站得離桌子遠了幾步。

  「身…身份尊貴?」葉如蔓下巴差點掉了,一臉不可思議,「你…你剛才說我?」

  「是啊。」

  「為…為什麼啊?」

  「山莊裡的人都這麼說。」

  「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說您是祐王爺最親近的人。今天您差點出事,祐王爺大發脾氣,焦急萬分,可見十分在乎您。」

  如蔓只感覺渾身雞皮疙瘩起來了:「親近…?在乎…?」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弟弟,葉如蕭也是一臉震驚,不過他很快調整好表情,沖著姐姐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如蔓更加尷尬了,她組織了半天語言,期期艾艾道:「這…是因為王爺…一直就待人親近。如果是…唐大哥或者韓大哥出了事,他也一定很著急。」

  雲初九點頭道:「王爺看起來確實和藹隨和,架子比我們副莊主都小,我還從沒見過那樣親和的貴人。」

  如蔓胡亂地附和著,食不甘味地吃完午飯,好說歹說送走了雲初九,實在累得不行,倒頭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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