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辨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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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五日,煙雨霏霏。雨打芭蕉,一夜瀟瀟。

  趙熠在綿綿雨聲中醒來,披衣起身。江州潮濕悶熱的天氣讓他的舊疾加重,他伸手按了按自己隱隱作痛的背部,深嘆一聲:「快結束吧。」

  趙熠推開窗戶,一股清香的空氣涌了進來。院中一樹茉莉盛開得繁茂,輕盈雅淡,香韻悠遠,煙雨中綽約的姿態,如玉骨冰肌的太虛仙子。他定定地看著它,這幾日在江州的日子波譎雲詭,他竟忽略了院子裡這般良辰美景。他快步走過去,全然不顧細雨沾濕衣裳,落英飄落髮間,貪婪地吸食那縷清香,久久佇立。

  「王爺,該用早膳了。」韓長庚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院門口等待,「范家的畫用火一烤,便顯出了內容,現在正在前廳掛著呢。此外,您讓屬下查的鎖江塔一事,也有了眉目。」

  趙熠回身,帶落了些茉莉的香氣,緩緩走了過來:「好,去前廳。」

  廳上,下人們早已備好茶飯,旁邊擺放著一個黑木畫架,內懸一幅長五尺、素絹裝裱的畫。唐獻站在畫架旁,低頭沉思,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頭,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

  趙熠坐定,端起茶盞看向那副畫。原來畫中的大片留白,如今已顯出一個女子。她站在竹林中,身穿紅色褙子,披著一條淺色披帛,容顏秀麗,衣袂飄飄,一手拂著青竹回首淺笑。旁邊有一行小字:「吾妻鶴雲獨愛竹。後院有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生死茫茫,天地愴愴,孤燈寒壁,了此殘生。天禧元年冬。」

  「范庭致也是用情至深。」趙熠心想著,輕輕吹去熱氣,抿下一口茶。抬眼時只見唐獻在一旁不住地撓頭,幾次欲言又止,便皺眉道:「唐獻,你今天早上是怎麼了?若在這屋裡坐立不安,就去把葉仵作找來,商討鎖江塔一事。」

  「王…王爺,您昨日讓嚴午去查葉家兄弟,哦不,葉家…姐…」

  「怎麼吞吞吐吐的,難不成他們的身份有假?」

  「不是…啊不,是…葉承遠膝下兩個孩子,一子一女…姐姐叫葉如蔓,弟弟叫葉如蕭…」

  啪!嘩啦!

  韓長庚一驚,傘落在地上。趙熠手不穩,茶盞一歪,熱茶灑在手上,「嘶!」

  「王爺!」

  「我沒事…」趙熠緩了緩神,道,「你是說,那葉仵作是個姑娘?」

  「正是。」唐獻艱難地咽下口水,自從知道這件事後,他整個人都不好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好漢,可這些天都做了什麼?和一個女子拌嘴!蒼天啊!

  空氣靜止了半晌。

  「那…怎麼我們都沒發現?」韓長庚打破沉默,問道。

  「這…江州衙門裡見過她的都是些捕頭吏役,他們大部分都在洪水中喪生了,所以她女扮男裝,而且總是灰頭土臉的,便沒人看出來。」

  「我是說,她一個姑娘,你怎麼沒看出來?」

  「你說什麼混帳話,王爺自小長在軍營,回京之後幾乎都待在王府,哪裡知道這些江湖伎倆!」韓長庚怒道。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葉仵…葉姑娘也著實不易,待她回來,賞些銀子打發走吧。」趙熠揉了揉眉間,心想既然是個女子,帶在身邊著實不便,反正案子也差不多要破了,這荒誕的一切都該結束了。

  「她昨日沒有回來,想是在江州家裡住了吧。」

  「無妨,那就…」趙熠話說一半,院外傳來驚呼,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王爺!王爺!」嚴午跑進來,手上點點血跡,「葉仵作她受傷了!」

  三人一聽,連忙沖了出去。

  葉如蔓蓬頭垢面地被抬了進來,她面色慘白,傷得很重,鮮血浸染了半身衣服,沒染血的地方還糊了一層潮濕泥土。左肩不知綁著一條亂七八糟的雜布條,已經完全被血浸濕。腰上麻繩系著一個口袋,裡面鼓鼓囊囊,她的右手緊緊地抓著。

  「進屋!快叫郎中!再叫幾個侍女來!其他人都出去!」趙熠吩咐著。

  家院們七手八腳把葉如蔓抬到偏房的床上,她還有意識,一言不發地看著眾人。

  趙熠剛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也不知自己現在進去是否妥當,在屋外徘徊兩圈,還是進了門。

  「王…爺…給您…添麻煩了…」葉如蔓虛弱而緩慢地吐出幾個字。

  「你…先養傷,其餘的不要多想。」

  「蕭…兒…」葉如蕭哭著撲了進屋來,葉如蔓抽出右手輕輕拍著他的背道:「蕭兒別怕…我沒事…命大著呢。」


  葉如蕭跪在床邊,緊緊地抓住姐姐的手,嗚咽聲鎖在他的喉嚨里,如同幽咽的溪流、冷澀的冰泉,聞者皆掩泣。

  「王爺,這是榮血丸,讓她先服下吧。」韓長庚送進來一個白色瓷瓶。

  趙熠道:「葉姑娘,榮血丸可護住心脈,補血固氣,你先服下。」

  葉如蔓聽到這話,眼睛閃了閃,低聲道:「王爺…請恕小人欺瞞之罪…」

  「先不說這些。」趙熠將榮血丸遞給葉如蕭,葉如蕭扶著姐姐緩緩咽下。過了一會兒,如蔓的臉上有了些血色,呼吸也順暢多了。

  「陸郎中來了。」趙熠等人退出屋子,只留下兩個侍女在一旁侍候。

  半晌,陸郎中走了出來。趙熠急忙上前,問:「她的傷如何?」

  「回王爺的話,她的左肩有一長六寸、深約半寸的傷口,萬幸沒有傷在要害,只是失血過多,身子虛弱了些。王爺不必太過擔心,我已開好外敷與內服的藥物,補氣養血,好好休養,定然能恢復。」

  「多謝郎中。」

  陸郎中與趙熠拜別,剛要走出院子,又猶豫著回頭對趙熠說:「王爺,您可知她不是位小哥兒?」

  趙熠點頭道:「本王知道,還請郎中也替她保密。」

  送走郎中,待侍女為葉如蔓擦洗乾淨,又換了身乾爽衣物,趙熠走進屋內。屋子裡縈繞著草藥味道和淡淡一股幽香,葉如蔓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已紅潤了不少。

  趙熠坐在離床一丈遠的椅子上,問道:「你感覺怎樣?」

  「多謝王爺替我安排,我好多了。」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屋內只聽得趙熠的手指輕敲桌面的細碎之音。良久,還是葉如蔓先開口道:「王爺,我女扮男裝,實屬迫不得已,絕非有意欺瞞。還請您看在我會驗屍的份上,不要趕走我們姐弟倆。我們…供您驅使,絕無怨言。」

  「王爺,我早已不把自己當女子看了,名節我也早已置之身外。我父母於我,有人倫大恩,如今他們慘死,兇手還逍遙法外,我只盼著能早日將他們繩之以法,還計較什麼名節?就算真的名節有損,就算一輩子不嫁,也無妨…咳咳…」葉如蔓情緒起伏,不由得咳嗽兩聲。

  趙熠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語氣軟了半分,道:「那此案一了,你們就可以走了。」

  「多謝王爺!」葉如蔓擠出一個笑容,又指著桌上的口袋說,「王爺,煩請您打開那個口袋。」

  趙熠解開口袋,發現裡面裝著一塊帶著鐵絲的青石和一個木製小弩。

  「這青石是鎖江塔倒掉的時候,我在江邊撿到的,與范家的一模一樣。」

  「所以你當場就認出來了。」

  「不錯。王爺,您可知江州不久前發生的神婆案?」

  「我聽蘇知府提過,說是一個叫芳玄的神婆被鎖江塔的飛石壓死了。」

  「之前我並沒有把這個案子和後來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可現在回想卻發現一切如同草蛇灰線,穿成了一條完整的時間線。芳玄最開始在江州城高調預言洪患,最後死在了鎮水廟裡,這並非巧合,鎖江塔的倒掉是早已策劃好的,她的死在許多人看來是一種死諫,這便形成了針對蘇大人的第一道攻擊。」

  趙熠內心一驚,年初,蘇羨淵的奏疏被皇帝大大讚賞了一番,剛有些起復之意,便出了這些事情,背後這些人就這麼懼怕蘇羨淵,不想讓他上位嗎?

  葉如蔓喘了口氣,接著說:「這群賊人心狠手辣,但他們身處暗處。我們一直沒查到特別有利的線索,所以,只能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趙熠又是一驚,「你是說,昨天你故意孤身一人返回江州,是要以自己為誘餌,引蛇出洞?」

  「是。」葉如蔓平靜地說,小鹿一般的眼睛裡泛起清冷的光。

  趙熠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床邊,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日光隔著紗幔映在她的臉上,為她增加了一層朦朧的柔光,仿佛她昨晚所經歷的驚心動魄都是假象,她所說的不過是一件家長里短的小事。她看起來是這樣的瘦弱,這樣的恭謙,卻也是這樣的倔強,這樣的不計代價……

  趙熠長嘆一聲,坐回椅子上,道:「你身上有傷,宜靜養,待你傷好了再說吧。」

  「不,王爺。我發現了新線索。」葉如蔓慢慢挪了挪身子,讓自己側身朝外對著趙熠,「我想著那群賊人上次暗殺不成,必定賊心不死。果然,昨晚我從江州城出來,正在竹林里走著,突然從樹上跳下來一個拿著大刀的黑衣人,我急忙閃身躲過,卻發現後方不遠處也衝上來了兩個黑衣人。」


  趙熠聽得心驚,問道:「你是如何逃脫的?」

  葉如蔓指著桌上的口袋,道:「王爺看到那個木頭小弩了麼?我在城裡買的,配上銀針,也算一件稱手的工具。」

  「銀針?…是范家的?」

  「不錯,是昨天上午我在范家密室里偷偷撿起來的,以備不時之需。」

  「你果然早有準備。」

  「請王爺不要怪罪。當時我也拿不準他們會何時、何地、如何動手,就不敢驚動您。」葉如蔓勉強扯出一個苦笑,接著說,「躲過第一個黑衣人,我便拿這小弩連射幾針,正中他面門,他嗷地一叫:『啊我的眼睛!』身後的黑衣人喊道:『快封住百會、攢竹兩穴! 』我正欲往前跑,卻被後面一人一刀砍在左肩,我一吃痛,倒在第一個黑衣人身邊。我看他雙手捂著眼睛,刀卻落在一旁,便撿起刀往前扔去。後面的黑衣人側身一躲,我舉起小弩不停連射,趁他們閃躲之時拼命往前跑,邊跑邊喊:『扶棘草!扶棘草!』身後兩人剛開始還舉刀追趕,聽到此話,便止了腳步,扶著他們的同伴隱匿了。」

  「他們也知道扶棘草?」

  「是的。此毒宋地罕見,聞所未聞,他們卻知道,可見一定是范庭致的同夥。」

  「是否還有其他的發現?」

  「有,我被他們包圍時,聞到他們身上都有一股濃重的藥材味,與我當時去米蓮堂買藥時聞到的味道極其類似。而且,黑衣人如此熟悉經絡穴位,想必也是懂些醫術的。」

  「好,好。一會兒我就帶人去米蓮堂。」趙熠起身,將青石和小弩放進口袋,道,「聽長庚說,鎖江塔一事有了眉目,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王爺,此事事關重大,我撐得住,還懇請您帶上我。」話說著,葉如蔓便要起身。

  她虛弱地躺在床上,雙眼充滿懇求地看著他,趙熠無奈,走到床邊把紗幔放了下來,又拍了拍手,韓長庚和唐獻推門而入。

  「長庚,你把鎖江塔一事詳細說說。」

  「是。年初鎖江塔經歷了一次修繕,由江州衙門雇的一支建造隊完成的。今年修築河堤,衙門又雇了一支治河隊。巧的是,這兩支隊伍背後的老闆是一個人,姓張,叫張汝成。我看了他們的工程帳目,是由范庭致親自督查的,看上去滴水不漏,但屬下仔細核對並與現場物資校驗之後,發現河款實際僅餘六萬兩,另外四萬兩不知所蹤。如此看來,他們早就內外勾連了。」

  「這個張汝成是什麼背景?」

  「張汝成,河東人氏,十六年前來的江州,白手起家,如今已經是江州聞名的大商人,不僅有建造隊、治河隊,還拿到了官府的茶引,靠販賣雲霧茶,財累萬金。不僅江州城,周邊的湖口、彭澤、南山等都有他的營生。」

  「在南山村也有?」

  「不錯,張汝成在南山村開了一家藥鋪,叫米蓮堂。但他平時很少來南山,都是由一個叫米灃的手下經營著。」

  聽到「米蓮堂」的名字,趙熠朝葉如蔓看了一眼,兩人心下都明白,如今線索終於連在一起了。

  「長庚,你去一趟江州城,請程提刑傳喚張汝成。唐獻,你隨我去米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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