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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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熠走下馬車,就看見三具屍體躺在地上,旁邊站著程慕賢身邊的兩個隨從,陳忠與陳賢兩兄弟,便問道:「怎麼回事?程提刑呢?」

  「回王爺的話,程大人近來連日奔波,高燒不起,得報說竹林中發現三具屍體,便讓小的們先趕了過來。」

  「你們可有什麼發現?」

  「其中兩人身份已經確定,兇手還在追查。」

  「好,本王帶了一個仵作,讓他看看。」趙熠回頭想叫葉如蔓過來,卻發現她定在原處,眼裡死氣沉沉,如一塊毫無生氣的木雕。

  葉如蔓遠遠地已經看到父親熟悉的官服和母親發亮的銀簪。此時的她如同走入幻境,陽光透過層層樹葉落下來,讓她覺得恍惚又麻木,她的靈魂仿佛脫離身軀,飄了出來,如風中浮萍。沒有痛苦,沒有悲傷,她似乎還聽見了母親的呼喊、父親的叮囑,她看見了母親溫柔如水的眼睛和父親時常皺著的眉頭。她在空中漂啊漂啊,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驚散了魂兒,把她從幻覺中抽了出來。

  「王爺讓你驗屍。」韓長庚在旁邊說道。

  她睜開微紅的雙眼,緊緊咬住下唇,使勁掐住自己來抑制眼淚。她沖韓長庚緩緩點了點頭,慢慢走向那三具屍體。

  林間這片空地上一片狼藉,屍身周圍有一些凌亂的箭頭、掉落的竹枝和好幾塊麻布碎片,一看就是曾經發生了激烈的打鬥。第一具屍體仰躺在地上,口眼微張,表情痛苦,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麻衣,頭上綁著一根粗布條,腰上系著一根麻繩,心口處有好幾處刀傷。另外兩具屍體呈俯臥狀,葉承遠身著捕頭公服,手中拿著腰刀,後心中一箭,手臂上還有多處箭傷,右手手指亦有傷口;譚玉頭髮凌亂,前額有大塊紅腫,身後中數箭,地上一大片發黑的血跡。

  隨從陳忠對趙熠說:「王爺,死者中一位是江州衙門的捕頭葉承遠,另一位是他的夫人譚氏,兩人均中箭而亡。而第三位身份暫未確定,不過看打扮是附近的山匪,死因疑似為刀傷,其傷口與葉捕頭手中的腰刀吻合。」

  趙熠聽得幾人身份,瞥了葉如蔓一眼。只見她蹲在山匪的屍體旁,身子不停發抖,似乎隨時都要暈倒。

  「不,他不是山匪,也並非葉捕頭所殺。」如蔓用顫抖的手翻過屍體的手掌,道,「請看,他手掌上有大大小小的老繭,有的已經發黃,有的和石頭差不多硬。他的指縫中還有麻和木頭的碎屑,所以他是個車夫,因為經常揮鞭趕馬而留下的痕跡。」說著話時,葉如蔓做了幾個揮鞭子的動作,接著又從屍體的褲子上翻出一塊小木牌,上面寫著「鄭氏車馬行」,道:「他是鄭氏車馬行的人。」

  「你怎知他不是葉捕頭所殺?」

  葉如蔓抬起頭,撿起一根樹枝假裝刺向自己的胸口:「王爺、各位大人,試想如果胸口中刀,血噴涌而出,必然會浸染衣物。」她一挑樹枝又指向屍身前胸道:「此人心口有數處刀傷,但看衣服卻只在胸口附近有極少量的血跡,地面上更是一點痕跡都沒有。因此我認為,此人死後上衣被更換過,此處也並非殺人的第一現場。這一切都是為了掩飾他真正的死因,讓人誤以為是葉捕頭殺了此人。」

  「據你的分析,他的死因是什麼?」

  葉如蔓脫下那人的上衣,在他身上指點道:「如果真的是葉捕頭所傷,他大可一刀斃命,為何要在此人的心口刺上數刀,難道是怕一刀殺不死人嗎?而且此人胸前的刀痕皮肉齊整無捲曲,有些創口肉色干白,這是死後血脈不行所致,並非生前被刃。而此人前胸後背另有兩處傷口皮肉緊鎖,血蔭四畔,才是生前傷,是箭矢之類的利器斜深透內致死,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陳忠又問:「那其他兩人呢?」

  葉如蔓緊緊攥住拳頭,掐得發白的骨節發出輕微的咔咔聲。她的眼前一閃一閃地發白,幾乎要昏過去。緩了片刻,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邁著虛浮的步子走到父母的屍身旁邊,顫抖著伸手檢查。她趁眾人不注意,側頭用衣袖吸去自己噴涌而出的淚水,聲音嘶啞地說道:「都是中箭而亡無疑了。只是…只是葉捕頭身下亦無血跡,而且衣服上有拖行的痕跡,這裡恐怕也不是第一現場。」

  「那麼譚氏身下血跡斑斑,唯有她確是死於此處。」

  一大團一大團的霧氣蒙住了葉如蔓的雙眼,她感覺自己幾近失明,實在不忍再看父母的遺體,雙拳緊握,輕輕閉上眼,點了點頭。

  「這麼做,恐怕是為了混淆視聽,掩蓋真相。」一直沒說話的趙熠輕輕走了過來,審視著葉如蔓道,「兇手製造這樣一個場景,讓人以為葉捕頭與夫人在林中遇到山匪,發生了激烈的打鬥,葉捕頭殺了其中一人,但最終寡不敵眾,和夫人一起被所殺。但實際上,這馬夫的衣服被人換過,身份又被刻意製造;而且這三人分別死在不同的地方卻被兇手拉到一起,一定是為了掩蓋更大的秘密。」


  葉如蔓腦中一片空白,所有周圍的聲音就如同從極遠極遠的天外傳來一樣。她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趙熠在對她說話,便輕輕說:「王爺…所言極是。」

  「你驗屍和推演的功夫確實不錯,不過本王也想來猜測一番,你早前在雲錦園跟我說的話里應該有所隱瞞吧?」

  這句話聽得葉如蔓心中驟然一緊,當時她心中還存有父母活著的一絲念想,而且因為弟弟的事情正在氣頭上,確實對趙熠有所隱瞞。可現在父母慘死,真相究竟是什麼,兇手到底是何人,她都無從知曉,如今她眇眇一身,若想尋得真相,唯有求助於眼前的貴人了。於是,她忍住淚水,屈膝跪下,無比懇切地說道:

  「請王爺和各位大人為小人做主!小人的父母慘死,其中必有隱情。王爺,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愧疚難當,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寬恕小人。我保證,之後說的話絕無隱瞞。」

  陳忠與陳賢震驚地看著這個少年,沒想到死者竟是他的父母,更沒想到他父母的屍體竟需他親自驗查,一時說不出話。

  趙熠卻不理會,對陳氏兄弟說:「兩位,此案疑點諸多、非同小可,恐怕與蘇大人和范通判的死亦有關聯。本王會上書父皇,請求以欽差的身份與程提刑共查此案,麻煩通報程提刑一聲。」他說完淡淡看了一眼葉如蔓,又道:「至於你,本王看你確實有些驗屍的本事,先隨我們去范家祖屋勘驗,待回到雲錦園再行查問。」

  「但憑王爺吩咐。」陳忠、陳賢躬身。

  「這幾具屍體,還請兩位著人存放以待後續查驗。」趙熠說完便轉身走了。

  「是。」陳氏兄弟應道。

  葉如蔓匍匐在地,對著趙熠的背影大聲道:「王爺宅心仁厚,小人感激不盡!」

  她就這樣趴著,直到眾人離開。她在地上不停地發抖,眼裡的淚水如決堤般沖了出來,掏空了全部力氣。前方的人已經漸行漸遠,一縷清涼的竹林風吹起她的衣角,她漸漸緩了過來,抬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心裡默默發誓:「爹娘,孩兒一定為你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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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家祖屋原本白淨素雅的牆面被熏得發黑,遠遠就能聞到燒焦的味道。一行人走入院內,只見西廂房和正廳只剩一個房架子。東廂房因為距離較遠,燒了一半,損毀較小,屋內部分物品倖免於難。

  范庭致的屍體陳放在正廳——范家的人還沒來得及購置棺材。

  趙熠微微側頭望向葉如蔓。她雖然還有些虛弱,目光略顯呆滯,但明白了趙熠的意思,便走上前躬身道:「王爺,請容我先行驗屍。」

  趙熠頷首,帶著眾人在西廂房看了一圈,屋內焦味刺鼻,又實在沒有地方能坐得下來,便讓唐獻在天井中集合了范家的下人們,盤查起來。

  唐獻道:「誰是管事兒的?」

  一個頭髮花白、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老人走過來行了一禮,道:「小的姓陳,是范家的管家,在這裡做工三十年了。」

  「陳管家,你把昨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來,不得隱瞞。」

  「是,大人。前天晚上,老爺一直沒有回祖屋歇息,小人有些擔心,等了大半個晚上,正欲叫人去雲錦園打聽,老爺突然就回來了。」

  「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的?」

  「約是清晨,辰初。老爺回來時很是疲憊,臉色發白,嗓子發啞,像是生病了。小人趕緊打發阿瑞去請郎中,然後扶著老爺回房休息。他進房之前,吩咐說不要打擾,如果衙門有公務,也暫時不見。」

  「後來呢?」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郎中來了,我便讓阿瑞引著他去見老爺。」

  「阿瑞何在?」

  「小人在。」人群中走出一個個頭不高的年輕人,便是阿瑞,「小人領著郎中去給老爺看病,那郎中望聞問切一番後,給老爺服下了藥,又施了幾針,老爺就睡下了。我看老爺臉色好轉,也不咳嗽,便和郎中一同掩門退了出來。」

  「後來老爺可曾醒了?」

  「你們是幾時發現著火的?」

  「昨晚是我和阿繁在院裡值守,大約是…大約是…」阿瑞撓了撓頭,努力回想。

  「大約是戌時。」阿瑞身旁站著的阿繁接了話,他是個精幹的年輕人,說起話來抑揚頓挫,身上小動作又出奇地多,像是那勾欄瓦舍的說書人,先是貓著腰作搜尋狀說,「戌時左右,我們突然聽見野貓嘶叫,擔心吵到老爺,就去偏院抓貓。我們正一竿子要打到它,突然阿瑞說他聞到了燒焦的味道,很快又傳來爆裂的聲音。我倆心想壞了可能出事了,立即跑去老爺的房間。」


  阿繁馬上又伸出手腳做出一個推踹的動作,說道:「打開房門,屋內火勢極是猛烈,老爺身上、榻上、桌椅、柜子都燒了起來。火勢很高,直衝屋頂,連房梁都著了。小的嚇壞了,趕緊叫其他人來滅火。」

  「你進去的時候,老爺怎麼樣了?」

  「當時老爺躺在地上,像是從床上掉下來的,一動不動。」阿繁順勢就要躺在地上給人表演這個動作,旁邊陳管家咳嗽了一聲,他才有所收斂,又道:「我們手忙腳亂地搬來水桶,把老爺拉出來,但已經太晚了。火燒得很快,澆水根本澆不滅,下人們一桶接一桶水澆進來,可火還是越燒越大,沒多久整個西廂房都燒了起來,然後又蔓延到正廳和東廂房。左右鄰里都趕過來幫忙,差不多到日出的時候,才把火撲滅了。」

  「阿繁,你昨晚聽到的爆裂之聲,可以再形容一下嗎?」角落裡響起一個輕輕的聲音,如蔓已經結束初檢,走了出來。

  「嗯就是…噼噼啪啪,噼里啪啦,有點像…有點像爆竹!」阿繁眼睛一亮,「對!就是爆竹!」

  「爆竹?」葉如蔓凝眉思忖,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趙熠接著問道:「陳管家,我有一事不明。范大人是早晨進房歇息的,期間一直睡著,白天也不會點燈,那這房裡的火源從何而來?」

  陳管家道:「您有所不知。我家老爺榻前的小桌上一直放著一盞長明燈,這是為了…」他眉頭一皺,猶豫了半天,說:「唉,這事說出來也無妨。其實老爺曾經有一位髮妻,兩人情深義重,只可惜紅顏早逝,老爺悲痛不已,自此便在自己床頭燃起長明燈紀念她,無論白天黑夜,這麼多年來未曾熄滅。」

  阿繁點點頭,說道:「小的們推開門時,長明燈掉在地上,不知是不是老爺下床時不小心碰倒的……」

  「唉,我家老爺仁義忠勇,平易近人,可惜命途多舛,妻子早逝,女兒孤苦,如今自己又葬身火海。小人真的無顏去見范家的列祖列宗……」陳管家心中一陣絞痛,落下淚來。

  他一哭,幾個家院和侍女也抹起淚來。趙熠轉過臉看向葉如蔓,道:「驗屍結果如何?」

  「回王爺,死者全身肉色焦黑,口鼻內有菸灰,暫時沒有發現身上有諸如刀刃等外傷的痕跡。」

  「能否確定死因就是火燒?」

  「暫時不能,還需解剖才能確定,江州衙門裡有工具。」

  李主簿站在趙熠身邊,答道:「王爺,江州城內一切已收拾妥當。不如讓下官將今日發現的幾具屍體帶回衙門,以便仵作檢驗。」

  「好,即刻啟程,返回江州城。」趙熠看著這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人,也無心再盤問,不如等驗屍結果出來再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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