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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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人的臉色蠟黃里透著潮紅,她再開口時聲音降了下來,但顯然心緒並未平復,道:「甘心——如果你是我,你能甘心嗎?但不甘心又有什麼用,莫說我這個身子這樣了,就算我還康健著,我嫁了雞狗,也只好隨了,難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還能允我反悔另配嗎?這一輩子,無非也就這樣,好在我快熬到頭了,往後的日子,就是你了。」

  她又拿帕子掩著咳了兩聲,露出一個有些怪異的笑容。

  珠華不叫她「姐姐」了,直接道:「你還不到三十,誰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你覺得自己活不長了,是因為在這個家裡,總是受氣,病當然難好,你要換個人家說不準養兩個月就好了,我跟你說,你知道我祖母嗎——」

  她也是急中生智,把從沒見過面的葉老太太事拉出來說了,說了一段,見婦人竟是聽住了的樣子,愈加繪聲繪色起來,不管真假只管把葉老太太后來的日子往美好里說,道:「——你說你走不了,你看我祖母,她當年是忠安伯府的嫡長媳婦,世子夫人,不一般也走了,過得好好的?這事一點不假,你若不信,現在就可以著人出去打聽,那孟家正跟我家打著官司呢,他家被抄倒了霉,想起我祖母來了,想來賴上我們,我今兒出門,就是為著這樁事。」

  婦人呆了半晌,她不說話,珠華一時也不敢催她,只是著意留心她的神色,終於等到她一句:「你祖母是被休的,當然可以離開那個地方,我怎麼可能?再說,我這個身子——」

  珠華撿準時機逼上一句:「那你就甘心等死嗎?我不勸你什麼,不過像你說的,你反正都要死了,那還擔心什麼?我要是你,走到這個地步,誰讓我不痛快,我叫他全家給我陪葬!」

  「呵呵……」

  好似她說了什麼很好笑的話一般,婦人搖著頭,笑了出來:「小丫頭口氣倒大,真能信口開河。你要真是我,你有什麼本事擺布得了內閣首輔?你以為萬家是你們那小門小戶,跟丈夫吵了架,擡擡腳就能出走嚇人嗎?」

  她當珠華年輕不懂事,沒見過世面,珠華索性也就順著道:「怎麼沒有?你不是見到他們把一個侯府姑娘都給害了?我要是你,被逼得沒法了,我就去告官。」

  婦人更好笑了:「告官?就算官府受理了,萬家起碼能推出一百個下人出來頂缸,你以為殺人是件大事,其實對萬家來說,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激起。」

  「再說——」她搖搖頭,扶著桌面,慢慢站起身來,「算了,不要說了,我難道還真能把我的婆家怎麼樣嗎?不過說兩句氣話罷了。」

  她轉身要出去,珠華在她後面緊著道:「你不想怎麼樣,那就更好辦了,就當是給萬家找點麻煩,像你告密把你丈夫弄回去挨萬閣老的罵一樣。你就甘心在家裡等死,你丈夫回到揚州去風流快活——」

  她未敢把章二姑娘案的真相說出來,只是不斷誘導,因為一般婦人嘴上說得再恨,真讓她下狠手報復婆家,她可能反而下不了決心了,這婦人果然就是這種情況。

  珠華說的同時,也在慢慢站起來,她早就在瞄桌上那個放燈的銅燈盞了,現在屋裡沒有別人,雖然她懷著身孕,但那婦人風吹就倒的身子戰鬥力肯定更弱,乘著萬公子挨罵沒回來前,她若能出其不意制住那婦人——

  「你說得有理。」婦人停下了掀簾的手。

  幸而她動作緩慢,沒立刻轉頭,珠華忙坐回床上去。

  她轉過來的臉色變幻幾番,苦怨倦恨交織:「算了,還是麻煩得很,我折騰不起了。」

  珠華的心才往下沉,婦人接著道:「這樣罷,看你我的運氣了,你說你夫君會來救你?那就看是你夫君先來,還是他先回來了。」

  她繼續掀簾,往外說了一句:「茶來。」就走回桌旁,重新坐下,道,「長夜漫漫,反正我也睡不著,就等著罷,有句話你說的沒錯,我都快死的人了,我還怕什麼呢,他們讓我這麼不痛快,我也讓他們難受難受……」

  「……」

  茶水漸溫之際,外面傳來了動靜。

  動靜不算大,但不太尋常——起碼不像是迎接主人回家的動靜。

  珠華跳下床,這回也不管了,直接快准狠地把蠟燭扳掉,握了那個燭台在手。快得救了,她要這時候被人脅迫住受了傷就太冤了。

  倒茶的丫頭本想過來,見此只好罷了。

  婦人全無反應,只是笑了笑,嘆了口氣:「看來你的運氣比較好。」

  她真的是太累了,也太煩了,累到沒有力氣做什麼決定,但真的什麼都不做,又不甘心地煩躁不堪。


  有人來推她一把,她釋然多了。

  之後會怎麼樣,誰在乎呢?反正她快死了。

  **

  咚、咚!

  厚厚的冰層被敲裂開來,擊打聲震耳欲聾。

  隨著冰封荷池下一具女屍被發現打撈上來,這擊打聲跟著也敲響了萬閣老的喪鐘。

  蘇長越和晉王闖來那晚,珠華當著晉王的面誘導萬夫人確認了荷池底下沉了章二姑娘,雖然其後萬夫人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又再反口,但已經晚了,當著親王面的呈詞怎可能再被推翻,晉王讓人把萬家別院控制起來,然後連夜進宮,太子此時正在皇帝處請罪呢,他知道闖閣老別院的事掩不住,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很有擔當地出頭了,不想晉王來說了此事,皇帝震怒,哪還顧得上訓子,候到天一亮,即命錦衣衛去砸冰撈人。

  撈上來的章二姑娘在池底沉了半年,那模樣——真是連她親娘章太太來都無法辨認了,但不要緊,有萬閣老嫡長兒媳的證詞,足夠用了。

  錦衣衛很快從別院轉移到了萬家主家,封門那日,萬閣老自知大勢已去,一語不發,萬奉英沒來得及出城,一併被堵了,他還嚷嚷:「你們這些鷹犬,有什麼證據敢來封查我家?!」

  領頭的錦衣衛統領下了馬,和氣地笑了笑:「萬公子請讓一讓,這證據,搜過了就有了。」

  萬公子不讓,直著脖子還想爭辯,一個小旗過來,按著他的雙手一剪一翻,就把他捆巴起來丟門後去了。

  蘇長越準備多時的那一封彈章派上了用場,緊隨他其後,快過年的當口,參劾萬閣老的奏章硬是如雪片般飛向御座。

  沒人有心思過年,到處都在傳說著萬閣老為私慾竟敢自導自演意圖將帝王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故事。

  拜章二姑娘案終於水落石出,連著又是查抄萬閣老家之故,眾人的目光全被吸引過去了,掩在這之下的珠華失蹤了大半天的事,很容易便遮掩過去了,當然她誘引萬夫人的功績也同時罕為人知,不過這沒什麼要緊,該知道的,自然是知道,太子已經表示太子妃深宮無聊,讓蘇長越轉告待珠華這陣驚嚇過後,養好了身子可以去坐坐。

  ……

  其實珠華根本沒受多大驚嚇,她說是被人見色起意,根本連色鬼的面都沒見著,很快讓救了回來。

  她回家先出乎意料地見到了紅櫻。

  紅櫻是來告辭的,珠華才知孟家的事竟已解決了。

  且說紅櫻好端端在山西住著,不想天降橫禍,她跟的那個晉商忽然被人抓了去,她則為人脅迫,要跟進京來做偽證,那晉商只是個商人,沒有多大勢力不錯,但那個脅迫者不知道,紅櫻卻是有關係的,關係是調到山西的張推官。

  晉商能鑽營,在本地做生意,各樣官員的關係網要打探清楚,紅櫻便是因此知道了張推官到來的事,她在張家犯有舊事,平常不敢去見,但男人叫人捏個罪名抓走了,背後牽扯到要她編話誣陷珠華和葉明光,這她就不能不去了。

  張推官聽說和外甥外甥女有關,便見了她,聽過之後,十分訝異。

  原來葉老太太舊事究竟,他竟是知道的,葉老太太在兒子成年後便告訴了兒子,而葉安和不欺暗室,娶張推官妹妹為妻之前,也坦誠把這一點告訴了張推官。

  在張推官訴說的真相里,葉老太太第二回走時根本沒有懷孕,她那時「月份」那麼淺,哪可能確診得了,她做出有孕的症狀來,大夫順著說罷了,也沒把話說死,但老伯爺不懂,以為一定是有了。

  葉老太太這一招不管為報復還是為脫身張推官都以為很妙,但他覺得不好說出來教孩子,就沒說。不想幾十年後被人鑽了空子,扯出來說嘴圖賴。

  張推官在山西仍舊是管刑名,他保證看顧那晉商在牢里的安全,事了後一根頭髮不少地把他放出來;紅櫻就負責將計就計,隨同北上,拆穿孟家人的盤算。

  「大舅舅真是救難雨啊!」

  珠華感嘆,怪不得這事這麼快了了,兩個重要人證一個讓拉跑了,一個倒戈,孟家還有什麼戲唱?

  葉明光挨在旁邊,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可不知道紅櫻姐姐說祖母走時根本沒懷孕時,孟家人的臉色有多難看,我要不是擔心姐姐,都要笑出來了。」

  珠華感念紅櫻這回幫了不小的忙,給她塞了不少東西,主僕坐著說了半天話,倒把小時恩怨都了了。

  紅櫻抹著眼淚道:「哎,不是姑娘那時放我一條生路,我不知在哪個髒地方里熬著,誰知道還有條命沒有呢?大老爺保了我家老爺平安,我就跑這趟腿,給幫著做回戲也是應當的。」


  她多年不見珠華,知道她嫁了人,但一開口不大留神,仍舊時不時帶出舊日稱呼來,珠華聽她叫「姑娘」,想起在張家時的光景,心裡也覺親切,便不糾正她。

  說了好半天后,紅櫻告辭離開了,她要趕著回家見老爺,年是沒法一起過了,說不準還能趕上個元宵節。

  珠華站門邊目送她離開。

  蘇長越自上完那一封彈章之後,卻是深居簡出起來,每日除上衙之外,只在家中陪伴家人。這一日,他又按時散值回家,珠華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問:「萬家的案子有什麼新進展嗎?」

  蘇長越接了茶盅在手:「判決下來了。」

  珠華驚道:「這麼快?」

  珠華「噗」一聲笑出來,蘇長越不知哪裡戳了她笑點,不解地望她,珠華不解釋——這個問題也很難解釋,只是追問道:「怎麼判的?」

  「全部家產罰沒入官,萬奉英流放,萬永已是古稀之年,皇上還是沒有把事做絕,貶了他為庶民,即日起三日沒必須離京,有生之年再不許回來。」

  殺人償命這個定律對萬閣老這個層級的人是不太起作用的,但他多年積攢的家業一朝化為烏有,又那麼大把年紀了,兒子再流放出去,其晚景如何,可想而知,恐怕還不如上菜市口挨一刀來得痛快呢。

  而至於孟家,賴葉家沒賴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以後下場更是說也不必說了。

  珠華合掌朝空拜了拜:「今年過年,終於可以告慰公公婆婆了。」

  蘇長越溫柔地看著她:「等到明年六月,他們泉下有知,才更欣慰。」

  珠華愣一下,摸摸肚子,甜蜜蜜地笑了。

  **

  時光荏苒,半年一晃而過,六月天,艷陽高照。

  院裡後栽的葡萄藤爬了滿架,濃蔭如瀑,架下擺著石桌石凳,蘇長越同葉明光兩個對著面,一高一矮,時坐時立,此起彼伏,沒個消停。

  自西廂房裡斷斷續續傳出慘叫,每叫一聲,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禁不住要對望一眼,目中閃過懼怕。

  葉明光恐懼之餘,還加瞪蘇長越——只是也不好說話,再心疼,總不能埋怨他姐夫不該讓姐姐懷孕罷?

  兩個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轉了幾圈,終於慘叫轉成一聲天籟般的嬰兒啼哭聲,旋即已經出嫁改換了婦人裝束的蘇婉張著手,喜笑顏開地從西廂房裡衝出來,大聲叫道:「生了,生了!」

  蘇長越二話不說,往西廂房就衝去,他身高腿長,搶在了前面,葉明光緊緊跟在後面,邊跑邊還記得問了一句:「蘇姐姐,是我外甥還是外甥女?」

  葉明光極不服氣:「為什麼?姐夫就進去了!」

  蘇婉無奈地攤手:「哥哥也不該進去,不過我攔不住啊。嫂子現在累著呢,你別進去添亂了,等哥哥看過了,我就把小千金抱出來給你看一眼好不好?」

  葉明光不好硬闖,只好不大甘心地答應了:」——好吧,蘇姐姐,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快些呀。」

  他兩個在外面談判,蘇長越已經飛快走到裡間去了,穩婆和孫姨娘都在裡面,看見他進來也有點傻,要攆,蘇長越道:「我看一眼珠兒和孩子,很快就出去。」

  穩婆知道這家男主人是個做官的,不大敢相強,孫姨娘也不好硬攔,只好眼看著他走到床邊去,俯下/身來,極小心輕柔地把珠華黏在臉頰邊汗濕的頭髮都撥到一邊去,想說話,眼圈微紅,一時竟說不出來。

  珠華有氣無力地道:「我沒事,生得還算順利。孩子呢?快抱來我看看。」

  穩婆忙把包裹好的小嬰兒抱來了,小小的一團,臉上其實沒有什麼眼淚,但就還有些抽泣著哼哼唧唧的。

  穩婆笑道:「是個秀氣的小千金,看這位奶奶的模樣,將來指定是個大美人兒,聽聽,這哭聲都秀秀氣氣的。」

  珠華十分期待地微擡起一點頭去看,蘇長越忙從後托著她的肩膀——旋即珠華圓睜了眼,向後倒到蘇長越懷裡。

  她真是嚇著了,不然她知道自己現在蓬頭垢面的,絕不可能好意思挨近蘇長越。

  但這時她顧不上想了,顫抖著聲音道:「她、她怎麼長那樣啊?!」

  從頭到腳都紅通通的,頭上一點細軟的亂毛皺巴著,眼睛閉成兩條細縫,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一點,講真,這就算是她費勁吃奶力氣才生出來的嫡嫡親的女兒,她也說不出一個「美」字啊!


  她都要懵了,怎麼會這樣,她跟蘇長越兩個的相貌都是接近頂值的那種,這小閨女隨便撿爹娘任意一個長也長不成這樣啊,起碼一個中上之姿是穩穩的。

  她打擊得快哭了都,這要是個男娃就罷了,丑點還可以說個性,女娃兒怎麼收拾——

  「會褪啊?」珠華這才鬆了口氣,她雖然活了兩輩子,但前世穿時年紀也不大,沒見過這麼新鮮剛出生的新生兒,以為都是那種白白嫩嫩的呢。

  蘇長越忍笑——他是見過的,他兩個妹妹呢,雖然是小時候見過,現在還有印象,知道小嬰兒剛生出來差不多都是這個模樣。他小心地把珠華放回床上,摸摸她的臉:「辛苦你了,你先好好休息罷,別的什麼也不用想,玉姐兒有我呢。」

  孩子的名字先就起好了,單名一個玉字,男女皆可用,蘇長越起名的用意,源自珠華是珠,那麼他們的孩子,就是玉。

  如珠似玉。

  **

  又隔十來日後,珠華生產過後,緩過口氣來,抱著小娃兒細細打量她,小糰子身上的紅色果然隨著時日淡去了一層,雖然眼睛還是一條縫,看上去已然可愛多了。

  「娘的小寶貝兒。」

  珠華愛不釋手地抱她親一口,不知道是這幾日看久了習慣還是小糰子的五官真的變得清楚了一些,她現在再也不覺得她丑了,而是越看越可愛,真的生出信心來,覺得她長大以後會變成一等一的大美人兒。

  「就算不是也不要緊,娘也愛你。」

  抱著又親一口,小糰子才吃過奶,被餵得飽飽的,憑她折騰也不鬧騰,乖乖巧巧的一小隻。

  她的母愛正揮發得起勁,蘇長越回來進了屋,站在桌邊換官服,珠華先看他一眼沒留意,低頭時忽想起不對,忙又擡頭:「蘇哥哥,你的衣裳?」

  她記得蘇長越原來胸前的補子是種很不常見的鳥,名字尤其古怪,她要不是因為蘇長越的官職,都認不得這兩個字,但他今天回來雖還是青袍,補子卻換了,變成了兩隻白鷺。

  蘇長越聽她問,含笑把官服又拿起來,跟她展示了一下:「我不在翰林院了,今日接了調令,轉入詹士府左春坊,任左司直郎。」

  這是六品了,等於升了一品,所以補子也換了。

  珠華禁不住誇他:「蘇哥哥,你真是平步青雲。」

  「還早呢。」蘇長越謙道,換上家常外袍走過來,挨著她坐下,小心翼翼地接過小糰子抱著,對著她哄道,「為了我的玉姐兒,爹爹要更努力才是。」

  他畢竟在家時候少,還是不大敢抱,抱一會就把孩子還給了珠華,珠華哄孩子沒個夠,很快又跟她親熱上了。

  蘇長越倚在床邊,目光溫柔地看著,心中一片安寧和悅。

  青雲在上,來日方長,他會一步步走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

  第 179 章番外一

  三年後。

  三月芳菲,春風拂綠京城,會試三年一比,皇城下金榜張出,又一批國之英才新鮮出爐。

  領進士巾袍,上金殿唱名,出長安左門,狀元領頭,榜眼探花緊隨其後,三鼎甲簪花跨馬,領近三百名進士招搖過街,傘蓋儀叢,榮耀歸第。

  這是進士們中榜後最風光的一日,好比新嫁娘出閨成大禮,鳳冠霞帔,紅妝十里,進士們個個昂首挺胸,神采飛揚,接受著道旁百姓們欣羨的指點讚賞,尤以跨在馬上的三鼎甲所受矚目最多。

  而這三鼎甲里,又以探花風頭最盛,甚至壓過了狀元。

  這並不難理解,因為狀元榜眼皆是四十歲上下,一副飽學持重之相,與之相比,後面的探花看模樣連二十都不到,如前兩位的子侄輩,年輕得不像話,他一張臉還生得眉清目秀,在大紅羅袍的映襯下,愈加顯得秀逸非凡。這樣的小探花,簡直是戲裡才會出現,完美契合了閨中少女們的含羞想像。

  從道旁擲向他的鮮花鮮果已經多到毫不出奇,膽大的姑娘甚而連荷包香帕都扔了出去,卻也並沒人嘲笑,只是激起一陣陣善意的起鬨。

  但來自高處的落物就沒辦法防備了。

  圍觀進士遊街最好的有一處群薈樓,二樓臨街的各處雅間洗面早早就叫人訂了一空,此刻窗扉皆是半掩半開,從裡面若隱若現地探出些腦袋來,時不時揚下一陣輕聲笑語,到進士隊伍路過時,便有皓腕伸出,悄悄投擲下些鮮花來。


  能在這一天在這裡訂位的人家非富即貴,女眷規矩也嚴謹,擲花便算難得的寬鬆消遣了,荷包之類是斷不會亂扔的。

  跨在馬上的小探花目不斜視,擡手把落到肩上的半朵桃花拂落,挺直腰板跟在狀元後前進。

  「我扔到了——呀,」群薈樓二樓一扇窗後的嬌軟歡呼中斷,轉成了低落,「他扔掉了。」

  「乖寶,不難過,他還沒走遠,來,看爹的。」

  隨後出聲的男人身著錦袍,大包大攬地一揮手,把席上擺著觀賞的細頸瓶里的一大把時令鮮花不論品種全拔了出來,然後把窗扇推到大開,眯了眼,瞄準正過去的小探花的背影,甩手一扔——

  他瞄得很準,但力道太大,一大把各色鮮花連枝帶葉兜頭扔去,砸得小探花滿頭滿腦,進士巾都被帶歪了。

  少女驚呼著探出身去:「爹爹,你怎麼使這麼大力!」

  「……」

  這是哪來的莽姑娘!

  葉明光冷不防讓砸懵了,愣了下才想起來扶正巾冠,再帶點惱怒地回身仰頭尋找兇手。

  「光哥兒!」

  響亮的喚聲伴著哈哈哈的粗豪笑聲飄下來,葉明光同那錦袍男子目光對上,大為怔愣:「——徐叔叔?」

  徐世子半身探出窗外,滿面笑容地沖他比了個大拇指。

  他旁邊還探著一個纖細的身影,也伸出手沖他搖搖,不過動作婉柔得多,一張粉白笑臉燦如她捏在另一手裡的一枝桃花。

  葉明光略有些失神,這是——端姐兒?

  經年不見,她由娃娃抽條成少女,長大了好些,若不是他記性好,仍能辨出她眉目間那股始終未變的嬌意,這倉促驚鴻一逢,他在馬上,她在窗後,他恐怕都未必認得出來。

  徐世子嗓門大,別人為他的聲音驚動,循聲望過來,隔壁雅間看熱鬧的恰是個認識他的,隔窗揚聲問道:「呦,世子爺,您幾時進的京?這新科探花您認得?」

  「我一個世侄!」徐世子先自豪地答他,「在我家住過一陣子,他秀才就是在我家時中的。」然後才道,「才來沒兩天,京里的房子還亂著,等過幾日收拾好了,請你來喝酒。」

  那人忙笑道:「我一定來!」

  「你快回來吧。」沈少夫人受不了地拎著徐世子後心的衣裳把他拖回來,「還炫耀呢,哪有你那麼扔東西的,明光斯斯文文的孩子,哪經得起你的手勁,以為是你手底下那些粗人呢。」

  「我高興嘛。」徐世子笑呵呵地配合著縮回身來——他不配合,沈少夫人根本揪不動他,「你說他們葉家的風水怎麼那麼好,這樣聰明的哥兒都養得出來,我們府里那麼些小子,一等一的好先生請著,結果比得上他一半的都沒有。」

  沈少夫人道:「這怎麼好比,人家從文,你家習武,幾輩子都這樣下來,早慣了,一時要改怎麼改得過來。」

  她說著,看見仍站在窗邊的女兒,又叫她:「端姐兒,明光早過去了,你還站在那裡做什麼?」

  徐佩只是呆立,恍若未聞,還是守在一邊的丫頭含笑湊上去又說了一遍,她才「哦」了一聲,慢慢收回身來,轉過來的臉紅紅的。

  沈少夫人才進京來,身上還疲乏著,沒留心她的情狀,只以為女兒臉嫩讓風吹紅了,向她招手:「過來坐罷,明光回去應當會和珠兒說,過不幾天就該上門來了,要敘別情那時再敘,如今隔這麼遠,只是看個熱鬧,話是不好說的。」

  徐佩應著聲,她從小受寵到大,很敢說話,坐下後過一時就憋不住了,依向沈少夫人悄悄道:「娘,葉哥哥長大後真好看呀。」

  徐世子插話笑道:「就是,乖寶,爹到現在也弄不明白你這是什麼看人法子。」

  徐佩臉更紅了,卻向徐世子不依道:「爹,我長大了,不好再那麼叫我了,人家聽見了笑話。」

  徐世子哈哈笑道:「好,好,我乖寶長大了!」

  「……」徐佩只好向沈少夫人求助,「娘,你看爹!」

  「我們不理他。」沈少夫人淡定道,「好了,熱鬧也看過了,趕緊讓人上菜罷,用了飯便早點回去,家裡還一堆東西等著收拾。」

  旁邊立著的便有一個丫頭忙出去傳話了。

  **

  葉明光風光過後,回了家,送走了隨來道賀的人群,便即去了隔壁。


  內室里,珠華正哄著兩個糰子玩——她生完玉姐兒後不多久又有孕,這回是個男寶寶,取個小名叫瑾哥兒,如今將將一歲半,依著此時風俗,大腦袋四周都剃光了,只有中間留了圓圓一小撮,穿著軟乎乎的小袍子,臉頰鼓鼓,眼睛晶亮,黑黝黝的眼珠隨著坐在他對面的蘇玉手裡拿著的風車轉來轉去。

  聽到簾響,瑾哥兒把腦袋轉過去,望見是葉明光進來,眼睛立時更亮了,小小的嘴巴往兩邊咧開,張手要抱:「啾啾!」

  他發一些簡單短語的音其實能做到標準了,但情緒開心激動起來就仍會有初會說話時那種萌萌的小奶聲出來。

  蘇玉教他:「是舅舅。」

  「舅舅。」

  這回音咬得准了,蘇玉獎勵地把風車塞給他,她今年三歲,眼睛水汪汪,烏密睫毛一扇一扇,也仍是個三頭身的糰子,隨便有個什麼表情動作都能萌人一臉血。

  珠華為此很頭疼過,可她也不是個嚴母,小小女娃嘴一嘟,她投降得一點也不比蘇長越慢。好在情況在瑾哥兒生出來後終於有了緩解,珠華有很注意不要冷落到她,幹什麼都仍把她帶著一處,但小娃兒的心思有時成人捉摸不到,蘇玉仍是有些犯醋,她醋的方式就是自發自動有了當姐姐的自覺,把父母教她的那一套全數套在了弟弟身上,很有熱情去教導他——嗯,這樣一來,爹娘就不用太分神在這個比她還小的糰子身上了,她還是家裡最受寵的寶寶。

  珠華剛發現到她的小心思的時候,背過去笑了好半天,又跟蘇長越分享,兩個新手爹娘著意觀察了一陣,發現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蘇玉在弟弟面前確立了老大的地位很滿意,瑾哥兒太小,珠華不敢帶他出門,他沒有別的同齡小夥伴玩,姐姐肯陪他,他也樂呵得很,很肯服蘇玉的管。

  糰子們自有一套自己的相處模式,珠華便不干涉,由著他們自己玩了。

  蘇玉教完弟弟,再在炕上站起來,嫩聲嫩氣地打招呼:「舅舅。」

  葉明光笑著過來,先摸了摸外甥女的頭,再把小外甥圓乎乎的小身子抱到懷裡,在炕上坐下,逗他:「瑾哥兒看見舅舅這麼高興?」

  瑾哥兒點著腦袋笑,伸手抓他身上的紅羅袍。

  珠華在對面笑了:「小孩子喜歡鮮亮的顏色,這是看上你的衣裳了。」

  葉明光由著小外甥抓,摸摸他的腦袋:「瑾哥兒真聰明,知道什麼是好東西,等你大了,也得這麼一身衣裳穿。」

  邊哄著外甥玩,邊把魏國公府徐世子一家進京的事說了出來。

  珠華很為驚喜,葉明光這一科中了探花,她本也很想去湊遊街的熱鬧,只是兩個孩子都太小,離不得人,才只得遺憾地罷了,只在家裡等候,不想葉明光竟碰見了徐家人,雖則太倉促,沒見著沈少夫人,但徐世子連著長女都進京了,沈少夫人又怎會不來?忙問是為了何事,葉明光搖頭不知,他在遊街途中見的人,路線儀制是固定的一整套,不能隨意停下寒暄。

  這也不要緊,人都來了,珠華是肯定要去拜會的,魏國公府在京里也有宅第,只是平常沒人住,徐家幾支人口都在金陵及各地當差,京里的住宅常年空著,只留了些老家人看守屋舍。

  便就手讓葉明光寫了帖子,著人隔日一早就送,待晚間蘇長越回來,又和他說了一聲。

  三年過去,蘇長越的氣度更趨於平穩成熟,他這陣一直挺忙,似乎是有個升遷的機會在爭取,趕上葉明光會試,又要指點輔導他,天天幾乎腳不沾地,每日回來逗一逗一雙兒女就倒頭睡了,這晚聽珠華說了過兩日可能要出門,原快睡了,又一下醒過神來。

  「你多帶些人——不,還是我送你去罷,你定好哪天去了嗎?」

  珠華忍不住笑:「不用,我多帶些人就去了,如今我們自己家裡有車,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我也不知哪天去,明日才送帖子去,等少夫人給我回話。」

  「你去那天再和我說一聲,光哥兒沒這麼快入職,應當沒事,叫他陪著你一起去。」

  蘇長越是真的睏倦,說著話眼睛又要合上了,半眯著懶懶地硬是堅持著又盯了她兩眼,見她點了頭才安心把眼皮垂了下來。

  珠華見他累得這樣,有些心疼:「你都做什麼了?怎麼這樣累,別逼得自己太緊,你比別人年輕,時間多,緩一緩又不要緊。」

  「不行。」蘇長越閉著眼拒絕,伸手摸索著把她撈到懷裡,還想說些什麼,到底太困,含混地哼了一聲,就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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