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顧頌——人生若只如初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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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啟永嘉五十三年,纏綿於病榻數月的榮國公顧頌已經氣若遊絲。

  床前他的兒孫們都在,夫人也牽著他的手含淚在旁。

  這一世他富貴逼人少人可及,與妻子互敬互愛,子女也孝順上進,顧家的和睦興旺,令許多人廣為傳頌。

  他看著妻子,少時的粉面桃腮早就成了一片菊紋,她是沒落士族家的小姐,論家世匹配不上他,可是能跟這樣賢惠溫婉的女子共度一生,卻也是他的福氣。所以他用盡所有的力量對她好,寵她,愛她,敬她,把所有的愛全部給了她。

  他對這一生十分滿足。

  可是近來他常常又想,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次,又會怎麼樣呢?

  大啟永嘉五十三年臘月十九,榮國公顧頌,病歿。

  大周承慶九年四月,麒麟坊內華表下,日頭曬得人有些晃眼。

  顧頌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沒有他相濡以沫的髮妻,沒有他孝順上進的子孫,也沒有嗆鼻的藥味,只有一群鬧哄哄的小毛頭以及他早就死去十年的跟班宋疆——還有閉目躺在地上額角流著血頭上梳著雙掛髻的刻在他心底深處的那道影子!

  他看看四處,面臨消逝之時心底生出的滄涼陡然變得駭然!

  是了,那是她。

  他知道他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但卻沒想到會深刻到這樣的地步。原來不管他的靈魂在哪兒,他終歸還是要帶著這些記憶走。

  他知道她定然已經不記得了,可是即便她不知道,他也要把它帶走。

  他要把她刻進骨子裡,靈魂里,下一世人海里擦肩而過。他也好輕輕喚住她。

  「雁雁。「他輕輕地喚著,這名字生澀到讓他難以啟齒。

  與髮妻在一起的五十年,他沒有一次再這樣喚過這個名字,哪怕只是私下裡。他知道什麼是尊重,他從來沒有也沒有再懷念過從前。

  可是有些事不常想反而記得最牢。

  五十年加上從識她到他娶妻的這十年,是六十年。這名字吐出來那樣艱難,從他喉底滑到舌尖卻很自然。

  他撥開人群蹲下去,伸手去抱她,老天既然有眼。該允許他再親近她片刻。

  一拳毫無預兆地捅在他左眼上, 他悶哼一聲退坐在地,手也沒撒開。

  這一擊雖然不要命,但也奇痛無比。

  宋疆等人立刻圍上來,他捂著眼呆坐半日,卻是哭著笑了。

  很痛,這不是夢。

  這是真的。

  他回來了。他又回到了初遇她時的那一日。

  韓稷還沒有出現,她也還沒有跟安寧侯他們交上火, 淨水庵沒出事,他還有很多時間重新來過。

  這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一段時光。

  他記得。她說過他是她的第一個朋友,她的秘密也最先跟他分享,他如果不刺出那一劍。人生一切都很不同。

  人善天佑之,他平生未曾對不起任何一個人, 果然老天踐諾了。

  被他抱在懷裡的沈雁也懵了,本來要回去的,把人家打到又哭又笑看起來可並不是件好事。

  「你沒事吧?「她略帶心虛的,沒想到自己出手會這麼重。

  他灑了把眼淚,將她一把從地上抱起,笑著將她抱著擁入懷:「我沒事。我回來了。「

  四面傳來驚悚的吸氣聲。懷裡的她也很僵直,他知道讓大家吃驚了,坊內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家,個個家裡規矩大如天,他把沈家的二姑娘給抱了,而且還不撒手,大家幾乎已經能看到他的皮被沈宓一層層扒下來了。

  「你,放開!「尚且沒走的沈莘憋紅了臉走過來。 有些色厲內荏,但眼神卻無躲閃。

  他就放開了。

  雖然一刻也捨不得,可是抱著不放對事情沒有半點幫助。

  回過神來的她又往他小腹猛踹了一腳,然後拔腿跑了。

  他痛得彎下腰,宋疆驚呼著喚人來。他卻很高興, 再沒有什麼事情比起人生能重來一遍更好。

  他知道她愛的是韓稷。他不想橫刀奪愛,他只希望他的人生里沒有遺憾。

  他希望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希望她哪怕是嫁給了別人也還是能跟他毫無芥蒂的做朋友。

  他回了家,戚氏依舊大呼小叫要去沈家理論。

  他也還是去了。 他不知道他冒昧地改變這些軌跡會不會使得事情出現另一種狀態,他不敢擅動,他只要沿著前世軌跡,安靜地等待著蕭稷出現,等待著淨水庵那日到來就好。

  到了沈家以後他靜靜看著才不過他肩膀高的她,張牙舞爪起來活像只小野貓。

  但是沒有人提起他抱她的事,那是他已經私下請榮國公夫人出面擺平了。

  他的眼裡充滿了溫柔,她也許發現了,幾次疑惑地看著他,別過頭,又扭頭來看著他。

  他安然不動,只改成垂眸望著腳尖。

  沈家的一切都充滿了親切感,自從她出嫁,他已經很少到這裡來了,偶爾只是去找找沈宓或沈莘。

  戚氏毫無疑問的落敗回府,顧至誠不出意料地打了他板子,而沒過幾日沈宓又毫不意外地帶著她到顧家來賠罪。

  沈宓和顧至誠在正廳相談甚歡,他跟她在側廳胡床上四目相覷。

  當年很多細節沒在意,如今再看來,她百無聊賴地玩著桌上的掰指,似心事重重。

  在之後沒多久沈家就出事了,她應該是在煩惱這些。

  他默默觀察了她半日,忍不住在她遞了掉落的掰指回來時道:「你喜歡,便送給你。「

  她震驚地張大眼,模樣可愛極了。

  即使隔了一個甲子的時間,他臉上也還是浮出了紅暈。

  她就是有一種魔力,能使得他無論何時都能因她而紅臉。

  她震驚又把它推回來,「我才不要,回頭你又告狀說我拿你的東西。「

  「不會。「他強忍著心頭涌動。「我說給你就給你。」

  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盯著他骨碌碌看了片刻,「男女授受不親,我才不要。」

  他便就笑了。

  原來她真的打小就這麼自律。

  與她在一起那麼些年,除了吃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收過他別的什麼。

  他可真喜歡這些有原則的她。

  之後,顧至誠和沈宓成了好朋友。

  兩家的關係也日漸融洽。

  她所遇到的沈家帶來的煩惱跟前世別無不同, 他總是適時在她要出現的地方出現,用著他即便相隔了一個甲子那麼久也仍然沒變去的傲嬌接受著她的一切求助。

  他們跟隨顧至誠和沈宓他們去莊子裡釣魚,他「欺負」大黃。只為懷念她當時氣乎乎兩肋插刀的樣子。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給她治大黃的傷藥,只因為懷念她成功報復到他時的大笑聲。

  一切都是珍貴的,如同花上的露珠,因為具有時限性。

  只要蕭稷出現,他就會變得沒那麼重要。

  蕭稷出現了。

  在她去調查伍姨娘死因的時候,他遁例暗地裡保護她,他見到她在馬車下被人群衝散,在巷子裡年少絕美的蕭稷眼露殺機地盯著她。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們初相逢竟是在 這裡,在這一日,他的心如刀絞。本以為熟知她世界裡的一切,沒想到仍然還有些他並不知情。

  他跟隨她和蕭稷去到秦府外,然後等她出來後一道回胡同。裝作百尋不見的樣子追問她去了哪裡。她到底什麼也沒說,平靜得跟任何時候一樣。

  他也沒說什麼。既知結果,何必傷心?

  蕭稷到府里來時他也很平靜,雖然掙扎著,但還是嚴格地按照記憶里的樣子跟他聊天,陪他說話,去到院子裡。

  她像只蝴蝶一樣翩翩進院來,蕭稷百般為難她。他一直旁觀著,沒有勸阻,因為想到他們日後的恩愛甜蜜,實在已裝不出來。蕭稷拎著她的領子沖她發狠的時候他看到她眼裡的委屈,卻終究還是沒忍住,衝上去敲酸他的手腕將她放下來。

  「雁雁還是個孩子。「他只是這樣說。

  又豈能說得更多?他們來日是夫妻。

  前世里他以為他們之間只是偶然產生的矛盾,本著息事寧人的原才沒有出手,可是這世不同了。既然他們日後還要有糾葛,還要聯手對付那麼多敵人,又何必把關係弄到那麼僵?

  她躲在他背後跳起來大聲地罵蕭稷「混蛋「,仿佛他是她的保護傘。

  他心疼得想落淚,只要她願意。他也願意讓她在身後躲一輩子。


  他將她送回了沈家。

  回來後蕭稷問他:「你跟那丫頭什麼關係?」

  「沒關係。不常往來的鄰居。」他微笑道。

  蕭稷深深看了他一眼,走了。

  這之後他們又似有些交集。不過他已只是聽說了。

  他知趣地不去插足他們之間的事,就如同前世根本未曾發覺一樣。

  但他不去關注並不代表他不知道她的行蹤,不久後沈思敏帶著杜峻到來,當最後沈思敏打算用蛇來助杜峻玩英雄救美的戲碼時,他暗地裡抓了幾條蛇進杜峻褲襠,把他整成了終生尿**的不治之症。

  這一世,他不能讓自己傷害她,也絕不會讓任何一個人企圖對她動歪主意。

  她不知道這件事。他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把大棉襖換成了小棉襖,跟他述說她的姑姑有多麼可惡,杜峻有多麼混蛋,沈纓有多麼讓人頭疼。

  而前世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抱怨過,這一點小小的改變使早春的他的心裡十分溫暖。

  他喜歡她,無論前世今生,哪怕她不是他的,這世的守護能換來這一點改變,他也覺得賺翻了。

  他並不知道什麼是愛,他只知道對她的喜愛可以深刻到把這份記憶帶去每一輩子。

  他常覺得,他身體裡某一個骨節,他三魂七魄里某一縷魂魄,就是她變幻的。若沒有她,他生生世世都不完整。若說前世對此還有些迷茫,加上這一世重新再來的體味,他已然清晰明了。

  這一年裡,終於有人發現他的潔癖徹底沒有了。也終於有人發現,他看上去並不那麼悶了。

  他看著庭前花開花落,一面暗中替她簡化手頭待辦的事,有意無意地給她提供些線索,一面靜心等待著淨水庵那場變故來臨。

  終於中元節來臨了。

  他平靜地換了衣,備了馬,去尋她一起去放孔明燈。

  他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僅僅只有能力順著前世的軌跡走一回,順手糾正他所有的遺憾和錯誤。至於她的人生,他不想改變。

  去的途中她很高興,不停隔著帘子問他街上有什麼,又不時指著路上的玩意兒讓他買進車。

  很快樂。一切跟記憶中一樣。

  只不過,火起的時候他已經去了讓宋疆傳信給官府, 然後蒙著面尋到她,把她帶到安全地方。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庵里若不死幾個人,安寧侯何以得到最後的懲罰?她的心下又如何能安樂?這是安寧侯造的孽,她會給天下以公道,而這一世他不想去關心別的事,只希望能夠心安理得守著她到老。

  這一世,他只為她而生。

  突然而來的火情當然是讓人駭然的。

  他抱著她從火場轉到已經燃燒過後的廢墟,在掠起的過程中他感覺她的手在輕輕地擁著自己,但他相信是錯覺,她從來對他無感,更不會對一個陌生的蒙面人展現親昵。她只是比常人更冷靜更聰慧,也懂得審時度勢。

  他把她放下來,塞了把小刀給她防身就藏到了暗處。

  她皺眉站在當年他拿劍殺她的廢墟里,掃視著周圍這一切,她眼裡有波瀾,似疑慮,似戾氣,卻唯獨不似恐懼。

  他抱著劍背靠在牆角落,像遙望原野里一朵蒼勁的蔦尾花,他的心他的眼,他的神他的魂,全部都付著在上頭。

  即便有過一段不短的人生,即使七十多年的生命里也見識過無數出色的女子,在他心裡卻沒有人能比得上宜動宜靜的她,她永遠不知道害怕,不畏強權,永遠有勇氣去掌控自己的命運。

  他同樣出身鐘鼎之家,自幼接受過卓越培養,但仍然缺乏她這種敢於面對一切的勇氣。

  前世他若有勇氣,如何會在犯下錯誤之後不敢面對她,如今看來, 他不是只要立刻轉過頭去尋她不就成了麼?

  時光不能倒流,而如今時光已然倒流。(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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