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許多年以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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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渤郡琉縣

  窗外月光帶著紗霧,照進了房間內,照在了躺在床榻上的兩個人的身上。

  睡夢中安靜的沈留禎,突然抖了一下,從噩夢中驚醒。

  他睜大了眼睛在黑暗中適應了好一會兒,才淺淺地嘆了一口氣。

  突然,旁邊的謝元聲音平穩冷靜地問:

  「怎麼了?做噩夢了?」

  沈留禎聽聞,扭過了腦袋,聲音有些緊,輕笑著說:

  「夢見咱們年輕的陛下,帶著人抄家來了……我死的挺慘。」

  謝元也笑了,在黑暗中笑聲很是爽朗,甚至帶了些嘲笑的意味。

  沈留禎並沒有因為謝元的嘲笑而生氣,反而因為她這樣爽朗的笑聲,剛剛在噩夢中的冷戰反而全都散了。

  就聽謝元說道:

  「真難為你了,多少年了一直做這種噩夢……放心,不管是地獄還是黃泉,都有我陪著你呢。啊,天還早,再睡一會兒吧。」

  「睡不著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覺越發的少了。想想咱們小時候,想要睡覺大人們不讓,非要早早起來讀書練武。現在可以做主自己睡懶覺了,反而睡不著了……」沈留禎的聲音裡頭滿是遺憾。

  謝元平躺著,身體依舊躺的端正,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問:

  「你多大了,這麼老氣橫秋?」

  「今年……三十九……了?哎,真是度日如年啊,說句不負責任的話,我真希望咱們那位年輕的陛下,死在我前頭。這樣我才好安心睡幾年好覺。」

  謝元放在腹部的手抬了一下,直接「啪」地一下反手拍在沈留禎的胸膛上,不悅地說:

  「知道不負責任還說?!他要是死在了咱們前頭,咱們兩個這麼多年的辛苦豈不是白費了?他今年也才二十一,太子才三四歲,他死了魏國怎麼辦?」

  沈留禎被謝元啪的氣悶,轉過身來挽著謝元的胳膊撒嬌,誇張地說:

  「啊……差點被你拍死了。喘不過起來,肺腑越發的不行了……」

  沈留禎得逞了,黑暗中笑得甜甜的,手不安分的就在黑暗中去尋謝元的腰,順著她的腰線慢慢地圈了過去。

  「別動!再動打你。」謝元沒好氣地沉聲制止他。

  沈留禎不安分的手一下子就停了,苦惱地說道:

  「哎呀……我就是隨便說一說,你還真當真了。他也不能是紙糊的,隔著千里之外,被我這麼一說就說死了。」

  謝元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但是依舊不放心地勸他說:

  「你不要動歪心思。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手握兵權,對戰蠕蠕又立了赫赫戰功,頗受鮮卑貴族們的支持。如果他想殺咱們,早就動手了,何以會等到今天?」

  沈留禎不贊同地仰了臉,在黑暗中蛄蛹了一下,靠近謝元的耳邊,帶著蠱惑的意味,輕聲說道:

  「……他不動手那也可能是因為有太后在。這麼多年,馮太后一直是太上皇的地位。要我說,等什麼時候馮太后死了,或者咱們那位陛下真正地掌控了朝堂之後,你再看咱們兩個有沒有事吧。」

  謝元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對他下手!咱們唯一的兒子沈道也送出去了。身邊除了幾個實在是打發不了的老僕,都離咱們遠遠的。如果要抄家要滅門,讓他滅好了。活這麼多年可以了。誰還能長生不死嗎?」

  沈留禎敷衍地「呵呵」笑了兩聲,賭氣說道:

  「你倒是……真想得開。他的命比你夫人我的命還重要了!」

  「是魏國的安穩比你我重要。咱們這輩子恐怕看不到天下一統了,但是魏國只要照著這番路走下去,總有能成的一天。你別搗亂。

  咱們剛剛搬到渤郡才兩年,你做縣令,我管理府兵,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日子嗎?怎麼比在平城的時候還緊張?」

  「哎……估計是手裡沒權,更沒有安全感了吧……」

  黑暗中,謝元用胳膊支撐著身子抬了半身看著他,然後湊過去從背後攬著沈留禎的腰,幾乎咬著他的耳朵,沉聲問:

  「是誰曾說過,只要跟我在一起,就特別有安全感的?敢說謊騙我?」

  沈留禎被謝元的手撓的痒痒,說:

  「沒有,真沒有……哈哈哈……」


  ……

  ……

  早起之後,謝元和沈留禎一起洗漱,沈留禎要趕在縣衙坐堂之前,敢去學堂教孩童們早讀。謝元要例行練武。

  兩個人洗漱完畢互相梳頭,互相整理衣冠,一個人拿書本,一個人拿著劍就要出門。

  一個寬衣大袖儀態風流,一個身姿挺拔,俊朗如松。歲月從他們身上走過,似乎只是在他們的眼角添了些許的細紋,不認真看根本就看不出年紀來。

  沈留禎喜滋滋地剛一腳踏出了門檻,就被後頭的謝元抓著後頸子的衣服給拽了回來。

  沈留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一雙清亮的眼睛在謝元的臉上打轉,問:

  「怎……怎麼了?」

  謝元皺了眉,帶了多年軍旅生涯積累的威勢,質問道:

  沈留禎趕緊陪著笑臉,乖乖地走了回來,往妝檯前一坐,放下書本說道:

  「哎……忘了,剛剛是忘了……」

  「忘你個頭忘了!」謝元拎了凳子往他的面前一坐,一手持刀,一手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揚起臉來,就開始親自動手: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了,就你這幾根稀稀拉拉的鬍鬚,養不成美髯公。再說了你這張臉根本就不適合蓄鬚,跟個女人貼鬍子了似的,要多彆扭就多彆扭,你怎麼就不死心呢?!!」

  沈留禎不敢動,仰著臉垂著眼睛,下巴被捏著,一副予取予求的嬌弱模樣,他嘴唇輕輕地翕動著,含混地辯解道:

  「我就是想試一試……年紀大了的人都養鬍子,有鬍子顯得我這個老師有威嚴……」

  「快拉倒吧!」謝元將小刀換了個手,將沈留禎的臉扭到了另一邊,說,「有沒有威嚴干鬍子什麼事情,我沒鬍子不照樣有威嚴!」

  沈留禎的鬍子真就那幾根,謝元兩三下就給他刮乾淨了,將小刀扔進了水盆里。

  也就是是他自己不死心,覺得多留幾天就能多長出幾根。

  他聽了謝元的話,也不生氣,反而甜甜地笑了出來,應和道:

  「那倒是,我們阿元天生的眉目,看著就威武。幸虧咱們兒子像你多一些。」

  謝元頓時沒了脾氣了,溫聲說:

  「行了,走吧,你的學生們都等著你呢。」

  ……

  琉縣有許多的學堂,可是縣衙附近的一處大院子,卻是為所有窮苦兒童開放的,在這裡,不管是乞丐還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只要是沒有錢上正規學堂的,都會給沈留禎搜羅了放到這裡來。

  因為收容的孩子多,雖然窗幾明淨,一個院子裡頭分了好幾個學堂,但是一張桌子要擠三個孩子坐在一起。稍微顯得窘迫了些。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金生麗水,玉出崑岡

  ……」

  一聲聲稚嫩的童聲從室內傳了出來,帶著好聽的韻律。

  沈留禎背著手從窗戶前走過。時不時地觀察看看孩子們有沒有專心,有沒有讀錯的音。

  突然一個十一二的孩子從大門外跑了進來,他一身破爛的衣服,穿著草鞋,進來的時候看見沈留禎就站在廊下看著他,頓時窘迫的站住了腳,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

  沈留禎對著他招了招手,他才規規矩矩地抬了腳步,走到了他的身前站定了。

  沈留禎見他頭都快掉地上了,想要摸一摸他那一頭捲毛。但是見他髒成這樣,又怕他身上有虱子,於是抬起了的手猶豫了一瞬,換成了一個根手指,快速地戳了一下他的頭,溫聲說道:

  「我說過什麼,窮苦不能失了禮節失了體面。現在是夏天,河水又不要錢,就不能洗乾淨了再來?」

  那孩子被戳著晃了一下身子,隨即站住了,抬了臉對著沈留禎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胡人的面孔,眼睛比漢人一般大一些,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雪圖,今天為什麼又遲到了?」沈留禎背了手,寬大的袖子甩到了身後,溫聲問。

  雪圖眼睛眨了眨,用不甚流利的漢語說:


  「……我阿母問我,反正我們也沒有機會做官,讀書有什麼用?……我答不上來,她就不想讓我來了,想讓我在家幹活。」

  沈留禎聽聞,嘆氣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讀書不只是為了做官。人只能活一世,見識和經驗都有限。但是書上記載了別人的見識和經驗。看書等於借鑑和積累。

  如果說人活得越久,經歷的越多就越聰明。那看書也能讓人變得聰明。因為你不用非得自己去哪兒跌一跤,才知道下次要繞路走,書上已經告訴你了。

  我們漢人最令人自豪的東西,就是漢字和書籍,它們保存了天底下流傳最久,積累最多的見識和經驗,天下無人能敵。」

  雪圖睜著一雙眼睛,微張著嘴巴愣愣地看著沈留禎,顯然他聽不大懂,但是他依舊覺得盪氣迴腸,深受震撼。

  沈留禎自然看得出來他這副表情的意思。

  他無奈地眨了眨眼睛,換了個法子說道:

  「……你們這都不算讀書,只能算識字。會識字就能讀街上的告示,給別人寫信。萬一有一天上了公堂,也不會稀里糊塗的按手印扛了沒有的罪名。還有,會算數,買賣東西就吃不了虧。就這麼跟你娘說。」

  「好!」雪圖燦爛地笑了出來。

  「去吧。」沈留禎笑著用眼神示意,雪圖便高興地奔進了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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