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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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3 章

  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上前同長輩們一一見禮。Google搜索

  一圈下來, 滕玉意得著了不少寶貝。

  關公公也從宮裡帶來了聖人和皇后的賞賜,笑著對藺承佑和滕玉意說:「清元王府的宅邸是王爺和王妃日後的新居, 修葺上斷乎馬虎不得。

  聖人指了宮廷將作大匠馮瑜親自打造, 只是再好的工匠也只能雕琢大處,細小之處還得由殿下和王妃自行斟酌,趁這幾日休沐無事, 殿下不如帶著王妃到親仁坊多走幾趟, 若有什麼新的想頭,也好及時告知馮大匠。」

  藺承佑和滕玉意謝恩領賞。

  舅父瞿子譽素來偏疼外甥, 聞言頷首道:「 『清元』、『清元』, 這封號對大郎而言, 倒是再貼切不過。

  這孩子可不是生來便以『滌瑕盪穢』為己任?

  打小跟著他師公捉妖降魔, 十一二歲便能獨當一面, 過後又到大理寺供職, 奇案詭案之類的沒少破。」

  外祖母瞿陳氏接話說:「說到這個,記得有一回南城有隻花妖幻化成美貌婦人四處吃人心肝,那時候佑兒也才十二三歲, 追了三天三夜, 到底把這妖怪逮住了。

  花妖看大郎年歲小, 妄圖用花言巧語迷惑他, 結果被大郎直接摁到地上打成了一灘花泥, 碰巧我們也在,看得我心肝直顫, 他阿娘倒好, 一個勁地在旁邊拍手叫好, 真可謂有其母必有其子。」

  藺效微微一笑,沁瑤哭笑不得:「娘, 您說大郎便說大郎,何苦說到女兒頭上。」

  滕玉意甚少聽到藺承佑這些兒時趣事,自是聽得津津有味。

  藺效怕妻子窘迫,對兒子兒媳說:「好了,師公想必也惦記著你們,這邊見過禮了,到青雲觀給師公磕頭去。」

  滕玉意便隨藺承佑起了身,瞿沁瑤招手讓滕玉意近前:「你那把神劍是不是找不回來了?」

  滕玉意遺憾點頭:「是。」

  「你本就不懂道術,如今連趁手的法器都沒有了,日後跟佑兒一同降妖,怎好為自己積攢功德。」

  瞿沁瑤壓低嗓門說,「你師公那兒寶貝多,待會去青雲觀,你自管讓佑兒幫你向師公討法器,師公雖然摳門,但為著賀你們新婚之喜,少不了會準備禮物,你只管挑最好的要,師公就算嘴上不樂意,末了也會給你的。」

  滕玉意赧然點頭。

  瞿沁瑤說完一抬眼,發覺兒子正注視這邊,低笑著說:「以佑兒的性子,多半一早就替你在打他師公那堆寶貝的主意了,回頭到了青雲觀,搶都會幫你搶一件。

  去吧。」

  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向眾位長輩告別:「晚輩帶阿玉去給師公請安。」

  到了青雲觀,下車前藺承佑果然攔住滕玉意:「待會見了師公你先別說話,看我的眼色行事。」

  滕玉意眼睛一亮:「你要幫我討寶貝麼?」

  藺承佑托起滕玉意的雙手打量,一臉嫌棄的樣子:「你瞧瞧你,號稱跟端福學了快一年的功夫,連幾個毛賊都打不倒,雖說輕功還不錯,那還是有我渡給你的內力做底子,我估摸著以你這進度,少說要個三年五載才能有點樣子。

  這回出遠門,我們除了要去南陽,順便還得去濮陽、江南等地捉捉妖,要是再不幫你弄點好寶貝,你可就要拖我的後腿了。」

  滕玉意秀眉一挑:「呵,依我看,端福可真冤枉,想當初我第一回完完整整學武功,還是世子教的那套桃花劍法呢,真要說起來,你才是我的師父。

  徒兒學得慢,師父不幫著找補誰幫著找補?」

  「這不是幫你找補來了嗎?

  稍後你看中哪樣法器只管給我使眼色,我保證替你討來。」

  滕玉意心裡一高興,伸臂環住藺承佑的脖頸:「那你得先告訴我哪樣法器最好。」

  藺承佑捏了捏滕玉意的臉頰:「師公那兒就沒有差的,況且越是好的法器越認主,你能看上人家,也得人家能看上你才行。

  反正待會兒你別說話,師公他老人家小氣得很,同他老人家要東西,還屬我有法子。」

  滕玉意笑眯眯說好。

  兩人剛邁上台階,絕聖和棄智旋風般迎出來了。

  「師兄,滕娘子。」

  觀里的幾個老修士含笑提醒:「該改口叫嫂嫂了。」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師兄,嫂嫂,師公在經堂等你們呢。」

  說著風一般跑回耳房,沏茶端點心忙得不亦樂乎。

  滕玉意隨藺承佑往內走,青雲觀松柏參天,一派道家清幽世界,多虧絕聖和棄智平日裡愛說愛笑才不顯得太寂寥。

  清虛子端坐在經堂的蒲團上打坐,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上前磕頭:「師公,徒孫和阿玉來給您請安了。」

  清虛子掀了掀眼皮:「起來吧。」

  這會兒老修士們端著茶進來了,滕玉意恭恭敬敬奉茶到清虛子面前:「師公,您請喝茶。」

  清虛子依舊板著臉,眼底卻微露笑意,一甩拂塵,右手接過茶盞,喝完茶,用廛尾指了指一邊的托盤:「佳偶天成,琴瑟和鳴,那是師公為賀你們新婚之喜準備的,拿著吧。」

  藺承佑瞟了瞟,托盤上放著兩柄犀角黃金鈿莊如意,也不知師公他老人家從哪個旮旯角翻出來的,看這樣式,多半是宮裡往年的賞賜。

  另有兩塊金元寶,倒像是師公自行準備的,元寶顏色倒是黃澄澄的,然而個頭只比栗子大那麼點兒。

  他越看越頭疼,雖說這已是師公這麼多年最大方的一回了,仍顯得那麼摳門,早知道就該提前送些金銀玉器到觀里。

  滕玉意覷見藺承佑的表情,忍笑端起托盤,將其高舉過額頭,朗聲道:「阿玉多謝師公。」

  清虛子抬手:「起來吧起來吧。」

  二人剛坐下,藺承佑突然向絕聖棄智發難:「你們倆的四輔和七部學得怎麼樣了?」

  絕聖棄智端著點心托盤的手一抖:「還……還沒學完呢。」

  藺承佑嘆氣:「年歲太小,學藝不精,師兄也不指望這回去濮陽你們能幫上什麼忙了。」

  說罷對清虛子說:「師公,如今只知濮陽那妖物法力不差,卻也不知對方究竟什麼來頭。

  伯父指了五道和絕聖棄智同我一道去,但五道慣愛喝酒誤事,絕聖和棄智尤其靠不住。

  原本阿玉有小涯劍,以阿玉的慧黠,往常還能同徒孫齊力應對妖邪,可如今她的法器也沒了。

  真到了緊要關頭,說不定只有徒弟一人支應。

  師公,徒孫身邊總不能一個得用的人都沒有,您老幫著想想法子。」

  清虛子一抖鬍子:「師公想不出法子。」

  藺承佑笑道:「無妨,其實徒孫都幫您把法子想好了。」

  「噢?

  那便恭喜了。」

  清虛子慢條斯理抖抖袍袖起了身,「你帶阿玉在觀里轉轉,師公回上房打坐去了。

  藺承佑攔住師公,笑著說:「徒孫的話還沒說完呢,這法子在您身上。」

  清虛子用力扯回自己的袍袖:「你那些壞法子,師公不聽也罷。」

  說罷,款步往外踱去。

  奇怪的是這回藺承佑居然沒攔他,清虛子慢悠悠走到迴廊上,陡然意識到不對勁,略一琢磨,探手往寬大的袍袖內一摸,那把他從不離身的庫房鑰匙果然不見了。

  「好你個臭小子!」

  等到清虛子趕到庫房時,藺承佑早把他庋藏多年的寶貝們搬下來了。

  十來個蜜陀螺鈿寶箱,或大或小,或長或扁,全都敞著盒蓋,滿屋靈光四溢。

  藺承佑和滕玉意蹲在箱蓋前挑挑揀揀,絕聖棄智也傻乎乎在邊上幫著出主意。

  清虛子一個箭步上前,對準徒孫的後腦勺就是一個爆栗:「臭小子,不給你你便偷是不是?」

  藺承佑硬生生挨了這一下,回頭時一臉無辜:「徒孫這也是為了您老著想。

  此去濮陽,徒孫對那妖邪的底細一無所知,稍有不慎就會折胳膊折腿的,如果阿玉能有件趁手的法器,徒孫除妖時好歹也有個得力幫手。

  絕聖和棄智就更別提了,倘或徒孫和阿玉受了傷,他倆也未必能全須全尾回來,到那時候,最心疼的還不是您麼。」

  「心疼不起。

  折胳膊折腿又如何?

  橫豎還能長回來。」

  清虛子吹鬍子瞪眼,話雖這麼說,到底沒把東西搶下來,被藺承佑好說歹說攙扶著坐到一旁。

  安撫好師公,藺承佑拽著滕玉意重新蹲到箱籠前,挑揀一晌,舉起一個樣式古怪的小神龕,回頭對清虛子說:「您瞧,這個金銀龜甲龕阿玉拿著是不是正好。」

  清虛子懶得搭腔。

  絕聖和棄智撓撓頭:「這個太笨重了,提在手上不好施展。」

  滕玉意瞧見藺承佑給她使的眼色,故意將其托在掌心裡掂了掂:「是有點沉。」

  清虛子沒眼看,這挑挑揀揀的架勢,簡直把青雲觀的庫房當成西市的貨肆了。

  他閉上眼睛捋鬍子。

  藺承佑鼓搗一晌,又掏出一柄紅牙撥鏤尺:「這個夠輕便了。」

  滕玉意搖頭:「太長,也太硬,平日不好藏到身上。」

  「這個呢?」

  這回藺承佑乾脆端出一把螺鈿紫檀阮咸。

  滕玉意露出很「為難」的神情:「……這也太大了……況且我不會彈阮咸。」

  「蠢物,你就不能挑一件阿玉能隨時揣在身上的嗎?」

  清虛子終於沒忍住搭腔了,「你瞧瞧你挑的這都是什麼?」

  藺承佑和滕玉意相視一笑,忙皺眉應道:「徒孫愚鈍,但求師公指點一二。」

  「瞧見那雙絳色繡線鞋了?

  此鞋名叫引商鞋,取自『引商刻羽之音』,乃當年元陽道君身邊最善音律的金仙子所制,裡頭藏著九地三十六音,慣能迷惑邪祟,主人越通音律,此鞋便越能發揮威力,阿玉穿上這鞋,也就不用琳琳琅琅帶上一堆東西了。

  「還有那個墨繪彈弓,裡頭藏著三昧真火,弓身才巴掌大小,藏在袖子裡絲毫不突兀。

  「那個瑪瑙銀薰球叫紫靈天章球,看著與尋常香囊無異,裡頭卻藏著兩條隱影玉蟲翅,擲地後能化作一對玉色蝴蝶,一隻蝶翅上篆寫著太上大道君的《大東真經》,另一隻蝶翅上寫著《命召咒文》,法力雖不算多強,但也能幫主人抵禦好一陣邪魔了,此物系在身上,豈不比阮咸之類的樂器輕便甚多?」

  藺承佑邊聽邊把這三樣寶貝找出放到滕玉意面前:「聽見了?

  這是師公賞你的,還不快謝謝他老人家。」

  滕玉意痛快上前稽首,揚聲道:「多謝師公賞寶。」

  清虛子心腸一軟,俯身攙起滕玉意,可一轉向藺承佑,依舊沒什麼好臉色:「東西好歸好,也得看人家認不認主,待會先讓阿玉試試,臭小子,到院中起壇去。」

  藺承佑忙捧著三樣法器出了屋,先將其放到院中的供案上,忙活得差不多了再請師公入壇。

  清虛子步罡踏斗,逐一扯下法器上的封條,一場法事做下來,三樣法器上方的寶光似乎更為熾目了。

  藺承佑把滕玉意拉到供案前:「現在可以試了。」

  滕玉意最感興趣的是那雙引商鞋,好奇上前摸了摸,隱約感覺鞋在動,她只當是錯覺,剛要將其捧下供案,那雙鞋突然像長了腳似的,自行從供案上跳下來,啪嗒啪嗒往另一頭逃了,虧得藺承佑身手極快,才將其逮回來。

  清虛子搖了搖頭:「這雙鞋的第一任主人是金仙子,第二任主人是玄光真人。

  兩位真人都是出了名的體態豐腴,這鞋習慣了那樣的重量,怕是不喜歡體格輕盈的主人。」

  那就沒法子了。

  清虛子忽又一拍腦門:「師公差點忘了,那枚紫靈天章球素來只認內蘊道家真氣的主人,阿玉不通道術,香球未必肯認她。」

  滕玉意一下子失望到極點,她雖跟著藺承佑學過一些皮毛,藺承佑也給她渡過幾回內力,但遠遠稱不上「內蘊道家真氣」。

  看來香囊球也指望不上了。

  她乾脆直接去觸摸墨繪彈弓,就在這時候,那枚瑪瑙銀薰球猛不防從盒中彈出來,然後沿著供案滴溜溜往前滾,一直滾到滕玉意腰間的位置才往下落,一落下,剛巧纏上了滕玉意的裙絛。

  滕玉意愕了愕,藺承佑笑道:「那就是它了。」

  滕玉意匪夷所思:「可我體內並無道家真氣——」

  「看不出它喜歡你嗎?」

  藺承佑若無其事道,「對這等寶物的器靈來說,或許投緣才是最重要的。」

  清虛子狐疑地瞅著徒孫,滕玉意也是滿腹疑團。

  藺承佑分明在打岔,不管了,回頭再細問好了,滕玉意笑吟吟捧起銀薰球,萬分珍重地摸了摸,充滿豪氣地開了腔:「你叫紫靈天章球對不對?


  我叫阿玉。

  旁邊這位呢,是我夫君藺承佑,你且安心跟著我,往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銀薰球在滕玉意的掌心裡滾來滾去,模樣親昵極了,滾著滾著,洞眼裡突然探出四隻小小的觸角俏皮地搖了搖。

  絕聖和棄智樂不可支:「這對蝴蝶性子真好玩,它們是在同嫂嫂打招呼麼?」

  清虛子叮囑滕玉意:「它們嘴饞得很,供奉時切不可大意,供奉的法子佑兒知道,切莫誤了時辰。」

  滕玉意忙應了。

  清虛子瞟了眼徒孫:「法器挑好了,你也該稱心如意了,別在這兒纏磨師公了,走吧走吧。」

  藺承佑卻不肯走:「我和阿玉既來了,不蹭您老一頓飯是絕不會走的。」

  清虛子鼻哼一聲,自顧自踱步走了,然而臉孔板得再緊,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回庫房幫忙整理。

  先把剩下的寶器重新歸位,又仔細檢視那些上了鎖的道家秘籍。

  滕玉意一看便知藺承佑是做慣了的,一面幫著四處掃塵,一面問:「你常整理庫房麼?」

  「師公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我不忍心他老人家操勞,能幫著打理一處便是一處。」

  「師兄可心疼師公了。」

  棄智接過話頭,「雖說去大理寺應職之後越來越忙了,師兄也幾乎每晚都回觀里歇寢,白日有空時,也總會過來幫忙打點庶務。」

  滕玉意面露思索,藺承佑一回頭,笑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往後我和你要多過來陪陪師公……」

  說話時一抬頭,就看到藺承佑盯著擱架上的某一處發怔。

  「怎麼了?」

  藺承佑伸臂往擱架里探去,從擱架與牆縫當中,艱難地取出一個牙制書籤,拍掉上頭的灰塵,還原出裡頭的底色,東西年頭久遠,牙色都泛黃了。

  之前大約是塞在擱架的隔層後頭,所以一直沒瞧見,剛才一下子把那麼多法器全部搬下擱架,導致不小心挪動了位置。

  好在上頭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書。」

  滕玉意和藺承佑同時露出訝異之色:「這都是四十年前的東西了。」

  藺承佑認出是師公的筆跡,不由回視面前的那層擱架,上頭有個上著鎖的小木匣,剛巧這木匣他再熟悉不過,因為裡頭正好存放著那本《絕情蠱》。

  從書籤跌落的位置來看,當初這書籤是放在這本《絕情蠱》秘笈里的。

  藺承佑怔住了,當初他一直以為這本書是師公從無極門那幫邪道手裡繳獲的,但從書籤上的年歲來看,這本書明明四十年前就到了師公的手裡。

  四十年前師公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尋到了這本書,過後卻一直沒用,直到十年前他因為懵懂莽撞,誤中了銅錐里的蠱毒。

  滕玉意一時也說不出的詫異,絕情蠱自是為了絕情,難道道長也有過求而不得的經歷?

  但道長一生都孑然一身,她本以為他老人家一輩子都沒有動過情念。

  她忍不住在心裡亂猜。

  是了……當年清虛子道長拼死救下襁褓中的聖人,又含辛茹苦將其養大,為了哺育聖人沒少吃苦頭,因為過慣了清苦的生活,還養成了慳吝的毛病,據說道長無怨無悔養大聖人,只因與聖人那位慘死的生母蕙妃是家鄉的舊識。

  可聽說蕙妃陰差陽錯早早就進了宮。

  ……若非極其痛苦,老道長想必不會想到用《絕情蠱》這種邪術來壓制自己的思念。

  藺承佑只出了一回神,就迅速把牙制書籤收入自己袖中,隨後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收撿旁處。

  藺承佑不說,滕玉意自然也不多問。

  四人從庫房出來,絕聖棄智怕挨師公責罵,磨磨蹭蹭練功去了,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虛子,又沏茶又陪著打坐,有說有笑把上房弄得片刻不安寧。

  清虛子煩不勝煩,然而怎麼也捨不得趕他們走。

  正閉目打坐,忽覺四周安靜不少,清虛子奇怪地睜開眼,看見兩個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藺承佑點了點書頁:「跟我念,『兆汝欲切邪辟鬼,當被符。


  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著念完這句,隨即閉上眼把剩下的部分一口氣背出來,聲音脆若黃鸝,連一個字的錯漏都無。

  藺承佑眼裡滿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睜開眼睛,單手支頤望著藺承佑:「你說的,只要我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現在我可都記住了。」

  藺承佑從懷裡取出一張符,扳開滕玉意的手指讓她夾好。

  「看好了啊,我只教一遍。」

  滕玉意目不轉睛點頭。

  清虛子露出藹然的笑容,這一幕讓人心緒寧靜,他調勻氣息,重新合上眼睛。

  兩人在觀里用過午膳,清虛子自稱要午歇趕他們走,藺承佑和滕玉意不好再賴著,只好從上房出來。

  下台階時,滕玉意忍不住轉頭看藺承佑,藺承佑從頭到尾沒問過師公那枚牙制書籤的事。

  她回頭望了望,儘管隔著重重院門,也仿佛能看到清虛子道長那清瘦蒼老的容顏,那樣一位古板嚴肅的老人,卻有著這世上最深沉最寬厚的愛。

  滕玉意心下惆悵,兩人走到一株相思樹前時,藺承佑右手一抬,不過須臾工夫,那根牙制書籤便化作齏粉,紛紛揚揚落入泥土中。

  「走吧。」

  藺承佑揮手撒完粉塵,灑脫地牽著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頭望著院中的相思樹,許久,輕輕喟嘆一聲。

  有些無法言說的愛意,就讓它永遠塵封在記憶中吧。

  ***

  二人剛回到成王府,寬奴牽著俊奴跑來:「大郎和娘子總算回來了,杜家大娘和杜家大郎在東跨院等你們好久了。」

  滕玉意高興地催促藺承佑:「我們快回去。」

  藺承佑也笑:「給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點了麼?」

  「這還用世子吩咐?」

  寬奴小聲嘀咕。

  「你把俊奴牽出來幹嗎?」

  「是二公子和郡主牽出來的,結果才玩了一圈,王爺和王妃就帶著二公子和郡主進宮去了,小人還沒來得及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過俊奴的項繩:「我來牽它吧。」

  又同藺承佑討吃的:「給我點肉脯。」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個囊袋遞給滕玉意:「別給它餵太多,回頭它的嘴更刁了。

  對了,那回我去淮西道之前把俊奴放到你身邊,回來發現它胖了一圈,你說,那幾月你都餵它吃什麼了?」

  滕玉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還不就是些肉和果子之類的。

  俊奴可是世子的寶貝,真要是餓瘦了,世子豈不要同我問罪。

  俊奴,我們滕府的伙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間那枚紫靈天章球出其不意地滴溜溜一轉。

  滕玉意一愣。

  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裡頭那對蝴蝶也饞你手裡的肉脯了,給它們也吃點吧。」

  說著促狹一笑:「滕玉意,我算是發現了,若非一等饞貨,絕不會往你身邊湊。

  小涯已經夠饞了,看樣子這對饞嘴蝴蝶比小涯更不著調。」

  滕玉意餵完食,拍拍手起身道:「你快告訴我,為何我會內蘊道家真氣?」

  藺承佑顧左右而言他:「本想帶你去馴服那匹赤焰馬的,既然今日無空,乾脆過幾日歇好了再帶你去馬廄。」

  說著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不會上當,上前攔住藺承佑:「是不是那套桃花劍法有點問題?」

  藺承佑笑而不答。

  滕玉意笑眯眯看著他:「我早就覺得奇怪了。

  自從學了桃花劍法後,我連夜間手腳發涼的毛病都沒了,可這劍法總共才七招,哪有那麼大效用,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給我渡什麼真氣了?」

  「想知道?

  晚上我再告訴你。」

  「為何晚上才能說?」

  「這不是來客人了嗎?

  招待完客人,還得進宮用晚膳,等到我們倆閒下來,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臉紅什麼?」

  「天太熱給鬧的。」

  藺承佑二話不說牽著妻子回到東跨院,下人們知道小兩口免不了有些親昵的話要說,有意離他們遠遠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鶯囀蝶舞,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只覺無處不幽,無景不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藺承佑的院子要清簡不少。

  先前藺承佑眼盲時她也曾來過他的住所,但當時二人尚未成婚,即便來了也不會多停留,更別提仔仔細細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不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畢之前,這兒都是她和藺承佑的住所。

  「這兒添株玫瑰好了。」

  滕玉意指指點點,「那兒可以再添兩株芭蕉。」

  藺承佑負手順著妻子的視線一會看看這兒,一會看看那兒:「行吧,都依你,親仁坊那邊你想添置什麼也都告訴我,你那麼喜歡玫瑰,到時候願意種一府的玫瑰都隨你高興。」

  滕玉意心滿意足點頭:「玫瑰自是要多種些,但旁的花卉也不可少,你想想,如果只種玫瑰,等到花謝了,園子裡該多寂寞。」

  她板著指頭對藺承佑說:「二月的杏花、三月的迎春、四月的牡丹……七月的玉簪花……還有什麼棠梨、茉莉、賽金花……全都種上才好。」

  藺承佑邊聽邊笑著點頭:「行倒是行,不過你就不怕到時候清元王府變成個大花園嗎?」

  「這樣我才能四季都給你做鮮花糕不是?」

  藺承佑不說話了。

  「怎麼了?」

  「我想親你一口。」

  四周可都是人,滕玉意臉一紅:「你怎麼這樣?

  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呢。」

  「我哪句話不正經了?」

  「世子,阿玉。」

  兩人聞聲抬頭,就看見杜庭蘭姐弟坐在迴廊下,廊下鋪著鳳翮席,席上滿是珍果芳釀,微風習習,春日融融,姐弟倆一個柔美端莊,一個清秀文弱,相貌倒是極相似。

  滕玉意忙和藺承佑迎上去:「阿姐,紹棠。」

  姐弟倆離席行禮,歉然道:「其實該叫王爺和王妃了,先前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這樣叫,反倒顯得生疏了,阿姐叫慣了阿玉妹妹,不如索性叫我妹夫。

  紹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蘭溫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看妹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儼然比成親前更嬌美了,心知妹妹過得無拘無束,便也由衷替妹妹高興。

  「你們新婚燕爾,我和紹棠本不宜過來打攪。」

  杜庭蘭從身後婢女手裡拿過一個漆匣,柔聲說,「昨日就知道妹夫復明,大禮之日也沒來得及道賀,今早爺娘越想越高興,也等不及阿玉回門那日了,一早就準備了賀禮讓我們登門賀喜。」

  滕玉意親自接過賀禮,上前挨著杜庭蘭:「阿爺也知道這事了吧?

  今早世子就讓人給兩府都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爺說,姨父高興得不得了。」

  「姐夫,聽說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陽捉妖?」

  藺承佑搖了搖白琉璃盞里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揮發些,再將其擱到滕玉意手邊:「當地僧道奈何不了那妖怪,聖人生恐還有百姓遭殃,正好我們和緣覺方丈要去南陽做法事,聖人便叫我們順道去降妖。」

  杜紹棠看看鄰座的姐姐,有點害羞地說:「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時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時趕回來才成。」

  杜庭蘭臉有些紅。

  藺承佑笑著說:「在阿玉心裡,阿姐的事是頭等大事,在我心裡,阿麒的事也是頭等大事,放心,無論如何我們會提前趕回來的。」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你又在編排我什麼?」

  眾人回頭,就看到一個紫袍金冠的貴公子沿著迴廊走來,這人生就一張端正的方臉,嘴唇也稍厚,但氣度清貴,神情也很溫善。

  「太子殿下。」

  僕從們紛紛行禮,杜庭蘭姐弟也退到一邊欠身。

  太子忍不住望向杜庭蘭,看她鬟髻霓衣,想起前日兩人見面時說的那些話,心裡像沁了蜜似的那樣甜,目光隨之變得更柔和了。


  杜庭蘭並不肯在人前看太子,只紅著臉依禮行事。

  太子只好收回視線,坐下對藺承佑道:「爺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壞,特地派我來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維持了一整日?」

  一邊說,一邊故意伸手在藺承佑眼前晃了晃。

  藺承佑笑著擋開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鬆一口氣:「看來那塊赤須翼已經徹底把你體內的蠱蟲克化了。

  不過說到這個,爺娘都有些好奇,原來嫂嫂與新昌王的遺孀是故交麼?

  竟連赤須翼這樣的天下異寶都能討來。」

  一說到這事,藺承佑和滕玉意都有點尷尬,厚著臉皮互相望了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遺孀十年前到我家住過一段時日,說起來我娘對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認識她,算得上交情匪淺。」

  杜家姐弟臉上同時閃過詫異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藺承佑生恐席上追問,摩挲著酒盞說:「今日這般高興,要不我們玩點什麼吧。

  紹棠,你會射箭嗎?

  不如我們在庭中玩一回射禮。」

  紹棠腆然搖頭。

  太子知道杜家門風古樸,對藺承佑說:「難得閒一兩日,何苦又拉弓射箭。

  阿大,你善吹笛,紹棠善撫琴,庭——杜娘子據說善彈阮咸,我簫技不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長的曲藝。

  春物方盛,我們何不乘興奏樂一曲?」

  藺承佑一下子來了興致,他只知道妻子會撫琴,還沒親眼見過她撫琴是何種情狀,便讓寬奴把他的那管玉笛拿來,順便安排人到庫房取一架未用過的琴和一管簫,扭頭問滕玉意:「想撫琴嗎?」

  滕玉意興致勃勃對春絨說:「回屋取琴吧。」

  等到樂器一一取來,五人也不離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樂器,互相笑望著。

  風一起,滿座香馥襲人,人人神情怡悅。

  藺承佑說:「紹棠年紀最小,不如由紹棠先起頭吧。」

  杜紹棠笑應了,伸指調了下音律,一曲清肅的曲子傾瀉而出。

  曲調剛一起頭,藺承佑的臉色瞬間淡了下來。

  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臉上。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互望,那是一曲《思歸引》,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常能聽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紹棠察覺二人臉色難看,錯愕地頓住了:「怎麼了?」

  太子擰著眉頭不吭聲,皇叔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藝都是皇叔親手教的。

  尤記得那年中秋節舉行宮宴,有人提議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歸引》。

  記得當時是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外,殿前鋪滿了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個撫琴,一個吹笛,端的是滿庭生輝。

  自那之後,只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幾乎都少不了一曲《思歸引》。

  如今兩人再聽到這首曲子,心裡怎能不彆扭,照理說,為了岔開話題該另起一首曲子才是,但兩人一下都沒了興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興慶宮,聖人顧念親情不忍將其賜死,但朝野內外不斷有臣子上奏疏,說淳安郡王一為謀奪帝位豢養梟眾,二為成全野心殘殺無辜,堪稱罪無可恕,從樹妖為禍紫雲樓到八月中發動宮變,前前後後死在淳安郡王手裡的人數不勝數。

  此子按律當誅,不知聖人因何遲滯不決,若聖人誠心輕罰,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們倆都知道,聖人之所以如此,不過是憐憫皇叔自幼被惡人和母親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萬劫不復。

  其罪,不可恕,其情,實堪憐。

  身為淳安郡王的半個兄長,何忍殺之。

  滕玉意怔怔望著藺承佑,她甚少在藺承佑臉上看到這般煩悶的神色,除了驚訝,心裡也有百般猜想。

  過片刻,藺承佑勉強笑笑:「要不換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說話,采蘋嬤嬤匆匆趕來:「太子,大郎,宮裡有急事找你們。」

  眾人一驚,藺承佑愣了下,對滕玉意說:「你和阿姐紹棠說說話,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點頭。

  直到太子和藺承佑離席而去,三人仍有些怔忪。


  看這架勢,莫不是宮裡出了什麼大事,既是大事,為何不見關公公來傳報。

  三人無心再飲酒作樂,滕玉意同杜庭蘭在院子裡走了走,又拉著姐姐回裡屋說話。

  杜庭蘭看妹妹神色睏乏,便說:「你們尚在新婚,我和紹棠不便在此久留,也該午歇了,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來就該知道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換了寢衣上床躺下,順手摘下那枚紫靈天章球放到枕邊,忽然拉住阿姐的手,悄聲說:「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蘭一訝,順勢在床邊坐下:「為何這樣說?」

  「阿姐你想想,采蘋嬤嬤是成王府的老人了,平日輕易不會親自過來傳話,連她都如此鄭重,可見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采蘋嬤嬤卻又未明說是何事——對皇室中人來說,眼下豈不是只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說不得』?」

  杜庭蘭嘆氣:「若是他,我實在憐憫不起來,一個人無論有什麼樣的因由,都不該殘害無辜,況且他也算間接害過你。」

  滕玉意啞然,阿姐只知疼惜她,卻不知自己前世的死也與淳安郡王有關,甚至連今生,阿姐也險些遭了盧兆安那幫人的毒手。

  至於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裡好不可惜,雖說昨晚在腳踝綁上了雙生雙伴結,她和藺承佑卻都未夢見前世,看樣子心底殘留的那些謎團,註定是無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邊思索一邊整理衾枕,無意間發現枕頭下放著根紅線,抽出來一看,正是雙生雙伴結,早上藺承佑叮囑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絨估計是怕弄丟,便塞到枕頭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將紅繩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說說話。」

  杜庭蘭幫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許是這幾日累壞了,滕玉意說著說著話,不提防睡意湧上來,沒多久就睡過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識,只覺得胸肺脹痛得欲炸開,勉強睜開眼,冷不丁嗆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順著她的喉嚨灌入她的肺管,讓她渾身哆嗦。

  滕玉意一滯,慌亂環顧四周,這不是、這不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嗎?

  可方才她明明在她和藺承佑的臥房午歇。

  她魂飛魄散,駭然在水中掙扎,只恨四肢僵硬如木,漸漸地,胸膛里的心跳越弱。

  頹然掙扎一晌,那種絕望無助的感覺又來了,半睜著模糊的雙眼,渾渾噩噩在冰水裡沉浮,當她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池塘邊忽然有個人縱身跳入水中,飛快朝她游來。

  就在這時,滕玉意胸膛里的心猛烈一顫,眼前再次陷入永遠的黑暗中。

  滕玉意闔著眼皮,靜等自己重新墮入幽冥之境,等著等著,陡然發現不對勁,明明已經死了,耳邊卻仍有清晰的水聲。

  她急忙睜開眼,驀然發現自己仍在水塘中,只是她不再冷、不再痛,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無知無覺。

  下一瞬,她看見池塘里靜靜漂浮著一個人,距離那樣近,近得連對方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張臉依舊美麗,但已然毫無生息。

  滕玉意一哽,那便是死後的自己了,不知為何,看上去別樣可憐,她惶然靠過去,想把那具孤零零的屍首摟入自己懷裡,這時,水裡另一個人飛快遊了過來,很快到了近前,一把將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懷中,轉身就朝岸上游。

  滕玉意僵住了,看清那人面龐的一剎那,仿佛有什麼東西擊碎了她的心臟。

  一次次的猜想,遠不及親眼看到來得震人心腸,竟——竟真是藺承佑。

  她渾身哆嗦,眼前也一陣陣眩暈,揪住自己的前襟,張了張嘴想喊他,熱氣和淚水卻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藺承佑。」

  她哽咽著發出聲音,但藺承佑似乎聽不見身後的動靜。

  滕玉意淚水從眼中無聲滾落,情不自禁跟上去,藺承佑身手矯健,很快就游到了岸邊,先將她的屍首推舉到岸上,稍後自己也撐著池邊上岸。

  時值隆冬,池榭邊堆積著皚皚白雪,頭頂一輪孤月,幽幽籠罩著空曠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邊,將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無比。

  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在冰水中待了這麼久,膚色也比平日蒼白不少,抹了把臉,水珠依舊滴滴答答順著他的臉龐往下滴,可他根本顧不上這些,只顧蹲在岸邊為她施救。

  「藺承佑,我在這兒。」


  滕玉意淚眼婆娑,飄飄蕩蕩靠過去,但無論她怎麼喚他,藺承佑都毫無所覺,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摟住他的肩膀,藺承佑也依舊沒有反應。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面前這少女的屍首上,奮力施救一晌,似乎終於發現回天乏術,面色變得極難看,怔了許久,頹然跌坐到一旁。

  藺承佑這一停,四下里便回歸曠靜。

  在這清冷的冬夜,孤寂的天地間,一時只能聽見藺承佑凌亂的呼吸聲,他整個人像是凍住了,樣子說不出的消沉,枯坐良久,久到眼眉上的水珠都要結冰了,終於遲滯地抬手抹了把臉:「原來你就是阿孤。」

  他的語氣,要多懊悔就有多懊悔。

  滕玉意酸楚地推搡他:「藺承佑,我在這兒,你看看我。」

  藺承佑沉默一陣,扯過那件濕透的狐裘將少女的屍首從頭到腳蒙好,霍地起了身,這時,垣牆上出現十來個人影,其中兩人抬著重物,躍下牆朝藺承佑奔來。

  為首的是寬奴,遠遠看到藺承佑渾身濕透,不禁一嚇:「世子?」

  急忙回頭吩咐身後的人:「快到車上把世子的裘衣取來。」

  說話間眾人將那具黑衣人的屍首擱到地上,驀然發現池畔還有一具被狐裘覆蓋著的屍首。

  「這是?」

  寬奴面色大變,「滕將軍的女兒?」

  藺承佑冷冰冰盯著空蕩蕩的垣牆上方:「叫你們四面包抄,可捉到活口了?

  !」

  寬奴一凜:「那幫人不但武功頗高,還頗通邪術,事發突然,剛才只逮住了一個,沒等小人問話,此人就咬毒自盡了。

  這是從他身上搜到的,除此之外再無旁的物件。」

  藺承佑接過那團銀絲似的物事沉默打量著。

  與此同時,花園的另一頭,又冒出一大幫持著火把和武器的武侯,火光里人影幢幢,少說有五十餘人。

  「世子,剛才我們沿路瞧了,府里的大管事、衛兵,大部分都被暗算了,剩下那幾個僥倖活下來的,也都痴痴傻傻的,就不知滕將軍的女兒在何處?

  !」

  看到地上那一襲雪白狐裘覆蓋著的屍首,眾人臉色大變。

  藺承佑語氣冷厲:「搜查各處,府里說不定還有活口。」

  「是。」

  待眾人散去,藺承佑蹲下來檢視黑衣人的屍首:「剛才在牆上跟我交手的黑氅人,是今晚這夥人的頭。

  當時我急著救人沒工夫繼續廝纏,故而叫她跑了,不過交手時那人露了餡兒,應該是個女人。」

  寬奴驚訝:「女人?

  !」

  「而且是個身量矮小的女人,她為了偽裝成男人特地穿上了大氅,先前如果不是我踢中她的脛骨,也不會察覺她『膝蓋』以下全是木樁,後來我出招抓住她的肩膀,發現她肩膀下也加塞了東西,個頭矮的男人不少,但骨骼如此纖細的,只能是個女子。」

  說話間藺承佑重新搜了遍黑衣人的屍首,而後起身比劃一下:「約莫只有這麼高。

  沒用香、沒用配飾、招式也新鮮,身形上麼,更是大加偽裝,如此大費周章,要麼是怕滕府的人認出她,要麼她本身在長安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滕玉意渾身冰冷,靜塵師太!

  為了幫武綺剔除爭選太子妃的對手,靜塵師太竟親自出馬了。

  「是靜塵師太。」

  她忙踮腳在藺承佑耳邊說,「快去查靜塵師太。」

  藺承佑毫無所覺。

  不只藺承佑,池畔的這些人,沒一個能聽到她的聲音。

  藺承佑交代完這邊的事,留下親隨看護滕玉意的屍首,自己朝外院走去。

  滕玉意身不由己,飄飄蕩蕩跟在藺承佑身後。

  書房燈火通明,除了先前那幫武侯,又有奉命趕來的金吾衛。

  「世子,那幫人似乎想找什麼東西,書房被他們里里外外翻過了。」

  滕玉意跟隨藺承佑到了多寶閣前,那個暗格果然被人撬開了。

  奇怪的是那封寫著「南詔國鄔某叩上」的信,被人草率地丟棄到角落裡。

  藺承佑撿起那封信抖了抖灰,信里寫著:


  【自南詔國一別,已有十年未與滕將軍謀面了。

  【將軍送嫁之誼,妾身一日未敢忘。

  前日忽於夢中見到嫂嫂,醒來時淚濕衣襟。

  十年生死,兩廂難忘,尤記得當年將軍與嫂嫂情同膠漆,無奈香魂已逝,將軍切要保重己身。

  【妾身寄居揚州時,幸得嫂嫂悉心照拂,近來思之,點點滴滴在心頭。

  將軍固不信妾身所言,但妾身仍斗膽自呈:南陽城中的那些事雖是祖父酒後所言,但當年祖父誓死追隨滕老將軍,此等事關滕家祖上威望之事,絕不敢妄生穿鑿。

  當初嫂嫂一再滑胎,又一再為噩夢所擾,妾身近來常想,嫂嫂的病因會不會與南陽之事有關?

  】

  信的後面鄔瑩瑩委婉告訴滕紹,這些日子她又陸續想起當年的一些事,信上不便詳述,若是滕將軍想知道詳情,可以讓老僕鄔四給她帶信。

  從信上的日期看,這封信是在新昌王去世後半年寫給滕紹的。

  滕玉意冷笑,暗格里未看到旁的回信,可見阿爺當初並未回過信,但阿爺似乎終於對信上所說阿娘的病因起了疑心,否則不會將這封信鎖在如此私密的暗格里。

  「南陽一戰……」藺承佑目露思量,旋即舉起燭台照了照外封,「信上有靴印,看著是剛踩上去的,我猜那伙人原本想把信帶走,孰料被滕府的護衛攔住了,搏鬥時信件跌落到了桌後的角落裡,逃走時也就未顧得上。」

  說完將信納入懷中,在書房裡外翻找了一遍,牆上和角落裡共有四處隱秘的暗格,全都被撬開了。

  「貴重之物都在,偏少了一樣東西。」

  寬奴不解:「何物?」

  「信件和公函。」

  藺承佑立在房中四面環顧,「堂堂淮南道節度使的書房,竟連一封軍情方面的公函和信件都無,清得如此乾淨,只能說明那些人一來就將信搜走了。」

  寬奴一詫:「什麼樣的人會偷鎮海軍內部的公函?」

  「自是心有所圖的人。

  滕將軍雖已身死,鎮海軍那些舊部卻還在,例如陸炎和劉文秀等人,都是素有威望的名將。

  他們效忠滕將軍,往日不方便親自來見滕將軍時,只能以書信稟報,遇到朝廷調度,信上難免有些牢騷之語,至於鎮海軍的內部公函,內容就更是五花八門了,那幫人搜走信,大約是想從信件中找到這些人的把柄。」

  「所以他們想轄制鎮海軍?」

  「至少是轄制鎮海軍的高級將領。」

  藺承佑走到門外,蹲下來查看雪地里那一串凌亂的腳印,「看看地上這些痕跡,他們可是一來就直奔書房。」

  寬奴忙跟上去:「看來元兇是彭震無疑了。

  朝廷的平叛大軍出征在即,彭震若能在那之前找到鎮海軍陸炎等人的把柄,也就不怕被朝廷和鎮海軍兩面夾擊了。」

  藺承佑不置可否,過片刻狐疑道:「彭震都公然謀逆了,想來不怕再多一樁滅門案在身上,可今晚這幫人個個掩藏面目,分明很怕被人知曉身份,而且滕娘子未必知曉鎮海軍的軍務,他們奪信便奪信,為何非殺滕娘子不可?」

  滕玉意至此已將整盤真相悉數弄明白,忙蹲到藺承佑身邊說:「不、不是彭震,是淳安郡王。

  搜走阿爺的信件和公函,是為了拿捏陸叔叔他們;殺我,是為了助武綺當上太子妃。

  淳安郡王早就拿住了武綺的把柄,只要武綺當上太子妃,日後他不但有機會控制東宮和太子,還能利用武綺威脅武中丞,但淳安郡王沒料到太子如今有意要娶我,不殺我,他的那些棋一步都走不了。」

  藺承佑卻起身朝院中走去,滕玉意剛要跟上去,冷不丁絆了一跤,再一起身,眼前豁然一亮。

  面前是一處寬闊的街肆,街上熙熙攘攘滿是人。

  滕玉意一轉身,發現自己立在一家售賣胡餅的胡肆門口,而店內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坐著藺承佑和嚴司直。

  滕玉意愣了愣,忙回到店內依著藺承佑坐下,就聽嚴司直驚訝地低聲說:「藺評事懷疑那幫人之所以殺害滕娘子,是因為她可能成為太子妃?」

  滕玉意近乎酸楚地打量藺承佑最敬佩的這位同僚,青衫幞頭,雙眸略有些細長,看人時目光清亮溫和,端坐著的樣子如竹如松,關鍵是,此刻的嚴司直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是一具冰冷的屍首。


  藺承佑凝視店外的街角:「一切還只是猜測。

  先跟一跟這個武二娘再說。」

  嚴司直微愕點頭:「太子妃是未來皇后,事關四方利益,為此提前鋪路,花再多人力物力也值得。

  不過假如按照這個思路查下去,我們前頭的推測通通要推翻了。

  對了,莫非主凶是武中丞?

  嚴某實在想像不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會有如此手腕,還有,太子妃的欽定人選現有三位,除了滕娘子和武二娘,還有鄧侍中的孫女,何不連鄧家一起查查?」

  藺承佑:「查過了,鄧侍中為了與鄭僕射和武中丞鬥法,倒是有意在聖人面前抬舉孫女,但鄧娘子大半時日都住在洛陽,只在去歲冬至日進宮拜見過皇后,看這憊懶的樣子,不大像非要做太子妃不可。

  武二娘就不一樣了,此女性情爽直,面上似乎並不熱衷嫁入皇室,但經我仔細一查,嚴大哥你猜怎麼著?

  凡是有太子出席的筵席,武二娘必定也在。」

  嚴司直認真聽著。

  「去歲太子參加擊毬大會,阿芝和昌宜都在女眷席上瞧見了武二娘,碰巧那日是武大公子的生辰,武二娘百忙中竟也抽空去看了一場比賽。

  還有一件事特別巧,太子最喜朱色,偏巧武二娘也總是穿紅裳,這些事看上去毫無聯繫,但加起來似乎也太湊巧了。

  武中丞麼,一時還探不出深淺,不如先看看武二娘平日都跟何人來往,再來判斷此事到底是不是武中丞指使的。」

  嚴司直目光忽一動:「她出來了。」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就看見武二娘精神奕奕從對面的彩帛行出來。

  滕玉意死死盯著武二娘的背影,藺承佑不緊不慢喝完一盅茶,對嚴司直道:「嚴大哥,你我兵分兩路,你去查查滕娘子過去這幾月可與何人來往過,我去跟蹤武二娘。

  我身手好,不怕被她察覺。」

  嚴司直說:「好。」

  藺承佑離了座,滕玉意忙要跟出去,怎知因為碰到外頭的日光,眼前突然一黑,等到回過神,便到了一處衙門辦事閣之類的處所。

  窗旁有條案和書架,嚴司直坐在桌案邊翻看卷宗,藺承佑抱著胳膊背靠擱架,皺眉思量著什麼。

  夜色已深,兩人仍在大理寺忙碌。

  「剛著手調查武綺,她就暴病而亡。」

  嚴司直深深嘆氣,「時機未免太湊巧,偏偏驗屍驗不出端倪,先前還懷疑此事與武中丞有關,現在是不是可以排除他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即便害怕我們因為武綺查到他身上,他也不至於心狠到提前殺害自己的女兒。」

  說完這話,半天未聽到藺承佑接腔,嚴司直回頭:「藺評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究竟何時走漏了風聲?」

  藺承佑蹙眉,「滕娘子的案子疑點重重,大理寺的調查重點一直放在彭震及其梟眾身上,誰能這麼快察覺我們已經懷疑武綺了?」

  嚴司直怔了怔:「總歸是近幾日走漏的風聲,問題要麼出在你身上,要麼出在我身上。

  你我都好好想想,最近都去過何處見過什麼人?」

  說罷,一面回憶,一面將自己近幾日的行蹤一樁樁說出來。

  藺承佑忽道:「那日在紫雲樓,昌宜當著眾人的面問武綺為何愛穿紅裳。

  她有此一問,自是因為那日我拿著長安仕女的名單過去找她們,我將武二娘和鄧娘子的名字混在其中,問她們對哪位仕女印象最深,昌宜和阿芝並不知曉我的目的,便隨口說了幾句,昌宜畢竟是太子的親妹妹,或許那次之後她也覺得平日總能看到武綺出現在太子周圍,於是有了當日那一問。

  這句話在旁人聽來只是閒談,落在有心人耳里自是不同。」

  嚴司直一驚:「能進紫雲樓之人,少說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員,莫非真是武中丞?」

  藺承佑眼波微動:「讓我想想,當時在座的都有哪些人……」

  滕玉意邊聽邊在屋內遊蕩,不知不覺到了桌邊,低頭就看見兩宗案卷上分別寫著「盧兆安案」、「杜庭蘭案」。

  兩份案宗都攤開著,上頭寫著盧兆安如何用相思蠱設計阿姐和鄭霜銀、如何因為嫌阿姐礙事起了殺機、末了又是如何於上巳節當晚在月燈閣的竹林外勒斃阿姐……等等犯案始末。


  只在行兇企圖那一欄寫了兩個字:存疑。

  案宗上那端正的字跡估計出自嚴司直之手,但「存疑」兩個字分明是藺承佑的字跡。

  滕玉意心下憮然,雖說早已從李淮固口裡得知阿姐的案子是藺承佑親手破的,但親眼看到這些,仍大受觸動,飄飄蕩蕩挪到藺承佑的背後,默默從後頭貼著他。

  藺承佑像是察覺到什麼,冷不丁回頭。

  嚴司直一愣:「怎麼了?」

  藺承佑環顧四周:「怪了,最近老感覺身後有人。」

  「莫不是有鬼祟路過?

  但以藺評事的法力,應該能瞧見才是。」

  滕玉意玩心大起,踮起腳尖把自己的臉龐送到藺承佑眼前,只恨藺承佑的視線只顧在她上方游移,依舊沒發現她的存在。

  滕玉意故意用手在藺承佑眼前划來划去,卻聽嚴司直訝道:「不知不覺都過了子時了。

  藺評事,你先回吧,待我整理好卷宗,我也回去歇寢了。」

  「不急,我再從頭到尾理一理。」

  藺承佑隨手拿起一份錄簿在對桌坐下,歪靠著椅背翻閱線索。

  嚴司直捉袖提筆,溫聲問道:「藺評事,你以前是不是認得滕將軍的女兒?

  出事那晚你那麼快就趕到了滕府,事發後你又查得格外用心。」

  滕玉意靠在桌邊托腮望著藺承佑,藺承佑專注地翻看錄簿上的線索:「算是認識,幼時我貪玩差點溺死,就是這位滕娘子救的我,可惜當時也沒問清她是誰家的孩子就與她走散了,這些年找她,無非是想當面補個『謝』字,只可惜——」

  嚴司直詫異地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

  他寬慰藺承佑:「此案錯綜複雜,換旁人未必查得出真相,落到藺評事手裡就不一樣了,你也說過這世上就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能儘快找到兇手,滕娘子泉下有知,至少能安心投胎了。」

  藺承佑目露思索:「但滕娘子的命格似乎——」

  想了想又把話咽回去:「罷了。」

  滕玉意待要挨著藺承佑坐下,猛不防身子被人向後一拽,等到雙腳站穩,意外到了一座清幽的庭院裡,庭前花落無聲,花樹上春鶯鳴囀,廊下盤腿坐著兩個白胖的小道童,齊齊打著盹。

  「絕聖、棄智。」

  滕玉意又驚又喜,近前喚了兩聲,絕聖和棄智毫無反應,滕玉意暗覺好笑,待要逗他們打個噴嚏,但沒等她將指頭湊到兩人圓乎乎的臉蛋前,主屋裡就飄出熟悉的話聲。

  「荒唐!滕娘子命格再古怪又如何,那是她祖上的餘孽所致,你敢幫她借命,就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

  是清虛子的聲音。

  滕玉意耳邊一轟,忙飄到窗扉前往里看,就看到藺承佑懶洋洋歪靠在榻上,被師公呵斥一頓也不惱,只隨手扔開手裡的彈弓:「徒孫當然怕,但您老也說了,這是您迄今見過的最凶的一次錯勾咒,若是無人幫忙操持,滕娘子和滕將軍會一次次枉死,直到償還完所有詛咒為止。」

  「命該如此。」

  清虛子打斷徒孫,「你我誰也幫不上忙!」

  「未必就幫不上忙,徒孫看過那本《魂經》了,現在兩個法子:換命格或是借出壽元。

  前者就如當年您和緣覺方丈所做的那樣,直接為蕙妃和怡妃替換命格,但這法子只能救下一人,並且前提是滕娘子身上只剩一道詛咒了,不然下下輩子還是會早亡。

  後者,就是直接以壽元相贈,最好是福大命大之人自願相送,又或者取自大奸大惡之徒。

  您老也算過了,滕娘子的某位摯親幫她求到了一段福緣,若是再加上一點從旁人處借來的壽元,興許滕娘子下輩子能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造化,這點造化,剛好助她和滕將軍破咒,咒一破,可就一勞永逸了。」

  清虛子喟嘆:「這是逆天之舉,再怎樣都會有損陰德,師公此前也從未聽說有人能破得了錯勾咒。」

  藺承佑翻身坐起:「那可未必,事在人為。

  您老也常說,知恩不報也會損陰德,當年徒孫答應幫那位小恩人找她阿娘,末了卻舍她而去,之後滕娘子罹難,徒孫又因為差了一步沒能相救——徒孫欠她一條命是事實,如今知道這位恩人下輩子還會慘死,總歸有點於心不忍。」

  「看來你已經打定主意了?」


  清虛子嗓門拔高,「你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多半是覺得利用邪術借出一點壽元也沒什麼了不起。

  師公今日把話給你說明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儘快抓到兇手幫滕娘子報仇雪恨,膽敢擅用邪術,不必你爺娘動手,師公親自打斷你的腿!」

  滕玉意扒在窗扉上聽得入神,卻聽藺承佑喝道:「誰。」

  話音未落,窗內襲來一個符團,滕玉意忙往旁一躲,起身時卻發現耳邊極為嘈雜,錯愕四顧,面前不知不覺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城門,火光熊熊燃燒,映亮整片天際,城牆下駿馬和人影紛亂交錯,呼喊聲直衝雲霄。

  雪浪般的刀光中,不斷有人從馬上跌落。

  滕玉意膽戰心驚,惶惑地環顧周圍,禁軍歷來駐紮在皇城左右,南有玄武門,北有玄德門,眼前的是白虎門,看這架勢,莫非有叛軍要攻打禁苑?

  這須臾工夫,有東西滾到滕玉意腳下,滕玉意低頭一看,卻是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她一嚇,此地箭矢如雨,稍有不慎便會丟命,連忙往後退離,同時在人群中找尋藺承佑的身影:「藺承佑!藺承佑!」

  冷不防對面一根箭矢射向她的眉心,滕玉意忙要閃躲,那支箭卻穿過她虛渺的身影,徑直射中她身後的某個人。

  滕玉意回頭望,空氣里血霧四濺,腥濃的氣息直衝她的鼻端,被射中的那人身型矮小,中箭後踉蹌退步,拼命捂住傷口。

  滕玉意目色一厲,靜塵師太!

  靜塵師太嘶聲怒斥左右:「還不明白嗎?

  我等中計了!如今白虎門周圍都是禁軍,就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那日在鄜坊府,成王世子中的只是一支尋常的箭矢,傷勢是真的,毒卻是假的,此局如此周密,軍中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今晚多半要事敗!快去告訴敏郎早做準備。」

  滕玉意忙要追上前,那邊卻有個矮小的男子縱馬而來,到了近前翻身下馬,一把將靜塵師太撈起。

  靜塵師太:「師兄!」

  滕玉意暗自打量那人,看來這人文清散人了,許是常年躲在郡王府地窖中的緣故,文清散人膚色有一種奇異的慘白,毛髮稀稀拉拉,遠看如枯草一樣,但他武功出神入化,一路砍殺如入無人之境。

  「現在說事敗還早得很!」

  文清散人暴聲吆喝,「跟我走!今晚無論如何要先護送敏郎離開長安,若連他也被困住,就是必敗之局了,爾等聽明白了?」

  「是!」

  滕玉意奔跑中跌了一跤,爬起來一看,卻到了大明宮的麟德殿前。

  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廝殺聲不知何時消逝了,四下里安靜得出奇,殿前金甲葆戈,禁軍們手持刀戟屏息等候著什麼。

  殿前立著兩人,一人戎服櫜鞭,英姿勃發,似是剛經過一場拼殺,渾身染滿了血跡和塵沙,手中舉著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直指另一人的咽喉。

  另一人頭戴遠遊三梁冠,身著絳色暗龍紋朝服(注),卻是淳安郡王。

  「藺承佑。」

  滕玉意鼻根一酸,急忙分開眾人朝前去,藺承佑整個人都不對勁,臉上濺滿了血跡,左胳膊束著布料,傷口似是崩開了,布料上滿是滲出的鮮血。

  他眼睛赤紅,厲目看著對面的淳安郡王,舉劍的手臂雖然紋絲不動,劍尖卻在隱隱抖動。

  淳安郡王往日總是風清月朗,眼下卻分外狼狽,身上血污狼藉,鬢邊散落著幾縷青絲,定定望著手中的一包繡活,癲狂地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娘……你騙得我好慘!」

  他奮力撕碎那包繡活,目光驟然一寒,回手攥緊藺承佑的長劍,用力往自己的咽喉刺去:「我知道你恨極了皇叔,為了引我露出馬腳,不惜從去年就開始做局,看看你臂上的傷,為了成事你待自己如此狠決!說白了,你我是一樣的人!如今你也算如願以償,殺了叔父,就能平定這場叛亂了。」

  藺承佑的劍尖卻是紋絲不動。

  一片死寂中,淳安郡王掌心的鮮血順著劍刃滴滴答答往下淌,他握緊劍身不放,嘲諷笑道:「不忍心?

  你的好同僚是我令人殺的,三年前的滕府滅門案也是我讓人做的,聽說你總想著幫滕娘子借命,奈何找不到願意捐獻壽元之人,叔父是大奸大惡之徒,拿走我的壽元,你不必擔心遭天譴。」

  藺承佑眼圈一紅,咬牙笑道:「用不著!滕娘子被你害得那麼慘,縱算你肯捐獻壽元,她未必肯要!」


  滕玉意冷冷注視著淳安郡王,淳安郡王慘然點頭:「好好好。

  你自小行事坦蕩,報恩時亦是光明磊落,皇叔不如你,皇叔這一生……到底是走偏了。」

  說話時突然暗自發力,藺承佑似是早料到有此一變,不顧自身傷口,迅疾向前扣住淳安郡王的手腕,可終究晚了一步,淳安郡王嘴角溢出一抹鮮血,仰天往後倒。

  藺承佑面色大變,收劍上前一托,到底遲了一步。

  轉瞬間,淳安郡王已是面如金紙,藺承佑屈膝半跪在淳安郡王身邊,咬了咬牙:「皇叔……」

  淳安郡王嗆了口血,含糊笑道:「我這一生,幼時渴盼親情,長大後渴盼權勢,我總覺得,只要長安城我一人說了算,就沒人能在我背後指指點點了。

  可惜命運弄人,越想得到什麼,就越是得不到,今晚聽你這句『皇叔』,我方知我從前錯得狠了。」

  話未說完,他的表情倏地定格了,面龐那樣俊美沉靜,看上去與平日的淳安郡王無異,只是嘴角含著一抹譏諷的笑意,不知是在嘲諷自己,抑或是在質問上蒼。

  藺承佑閉了閉目。

  滕玉意說不出的心疼,上前欲挨靠著藺承佑,卻聽有人在背後喊道:「阿玉!阿玉!」

  滕玉意驚訝回首,這分明是藺承佑的聲音,但藺承佑明明在自己身邊。

  「阿玉,阿玉。」

  對方似乎憂心如焚,聲音越來越急促。

  滕玉意焦急逡巡,無奈尋不到那聲音的來源,不知不覺遊走到殿前的一株柳樹下,只見前方有處異常明亮的所在,剛要邁步,不知何處拋來一根紅繩系住了她,紅繩那頭有股大力,一下子將她拽向明亮處。

  ***

  藺承佑從興慶宮回來時已是傍晚,一路疾馳,異常沉默。

  寬奴等人騎馬緊隨其後,個個大氣不敢出。

  騎到半途時,藺承佑似是覺得胸口發悶,猛地勒韁控繩,停在路邊喘氣。

  寬奴心中憂慮,忙也跟著停下:「世子?」

  望見藺承佑的表情,話頭全堵在了喉嚨里,不知不覺間,世子已滿臉是淚。

  寬奴默然退到一邊。

  藺承佑並不搭腔,面無表情拉拽韁繩,繼續策馬疾行。

  寬奴不禁在心裡重重嘆氣。

  晌午時分,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縊了,為免被人攔阻,郡王特地先用指血在門口畫了個粗糙的陣法,等到禁衛們發現不對勁時,郡王已閉氣多時了。

  走得那樣決絕,甚至未留下隻言片語。

  消息傳出,朝野內外那些對聖人和成王不滿的聲音,立時消散了。

  還記得那晚世子不顧眼盲去興慶宮探視淳安郡王,該問的該說的,想必那晚世子在興慶宮就已說盡。

  事發至今,郡王不曾懺悔過自己的罪過,以世子的心性,即便不為嚴司直之死,便是為著那晚娘子因為郡王的布局死過一回,也會深恨自己這位叔父。

  但郡王這一死,世子依舊難過到了極點。

  正想著,前方的藺承佑突然勒韁下馬,寬奴一愣,才發現已經到了王府門前。

  藺承佑上了台階,跨入府中,徑直朝東跨院而去。

  他心裡又痛又苦,只想儘快地見到自己的妻子,不必說話,哪怕只捏捏她厚嫩的耳垂也覺得慰藉。

  「娘子在做什麼?」

  藺承佑邊走邊問府里的下人,迎面卻看到幾個嬤嬤匆匆忙忙趕來。

  「世子,娘子看著似乎有些不好。」

  藺承佑神色遽變:「什麼不好?

  胡說什麼?」

  老嬤嬤們急聲說:「世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世子剛走娘子就開始午睡,一睡就是兩個時辰,春絨他們只當娘子累壞了,也沒敢去打攪,怎知都天黑了娘子仍未有醒轉的跡象,幾個婢子不得已入內喚了喚,竟是死活喚不醒,非但如此,娘子還渾身哆嗦不停地說胡話,碰巧王爺和王妃仍在宮裡未回,老奴正要給世子送信呢。」

  話未說完,眼前哪還有藺承佑的人影。

  藺承佑急匆匆到了東跨院,聽到主屋裡亂糟糟的滿是話聲,心裡愈髮油煎火燎,開始沿著迴廊快速奔跑。


  到了房內,一屋子都是婢女。

  「都滾出去!」

  近前掀簾,果見妻子躺在床內,也不知夢見了什麼,白皙的額頭上密密麻麻滿是汗珠。

  「阿玉。」

  藺承佑焦灼地俯身摸了摸妻子的額頭,非但不燙,反而冰涼至極,凝神察看四周,並無邪祟作亂的跡象。

  他胸口急跳,莫不是魘住了?

  「快去尚藥局請奉御!」

  隨後又低喚,「阿玉,阿玉。」

  滕玉意顫慄著說囈語,藺承佑貼上去仔細聽,就聽到妻子含糊說道:「藺承佑,他才是兇手,他才是……」

  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忙掀開衾被察看妻子的腳踝,豈料妻子的腳踝上並未綁著雙生雙伴結,接著又依次搜檢旁處,這才在妻子的右手小指上發現了那根紅繩,妻子絕不會無故系上這根紅繩,莫不是紅繩感知到妻子前世的孽障自己纏上去的,難怪繩子的顏色比平日看著更加鮮煥。

  這時滕玉意又驚怖地尖叫一聲,藺承佑額上爆出冷汗,忙將妻子抱著摟入懷中,不斷拍撫她:「阿玉,別怕,我在這兒。」

  等到滕玉意安穩些,藺承佑連忙取出紅繩,依著洛陽紫—極宮錄玉真人所教的心法,滿頭大汗頌了一遍咒,又將另一頭迅速系在自己的指尖,壓著焦亂的心緒勉強閉眼感受,過了好一會,自覺沒什麼不同,正要睜眼,忽覺身後有人拉了自己一把。

  藺承佑回肘向後一撞,怎知撞了個空,不等他再出招,耳邊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

  他驚訝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到了一座花園裡,園中池榭玲瓏,布局頗為眼熟,定睛一看,竟是玉真女冠觀。

  正暗覺詫異,身旁傳來熟悉的說笑聲,藺承佑循聲轉頭,就看到一個少年背著金弓從花園裡穿過。

  少年笑語如珠,俊逸絕倫。

  「這不是我嗎?」

  藺承佑納罕。

  就聽後頭有女孩兒竊竊私語:「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藺承佑往後一看,就看到花樹下坐滿了衣飾華貴的仕女。

  只一眼,藺承佑就認出了坐在東側的滕玉意。

  她身著綠萼色上襦,齊胸繫著蓮子白單絲花籠裙,胸前垂著石榴紅的絲絛,腳下的翹頭履也是石榴紅。

  今日貴女如雲,但她顯然是相貌最出眾的那個,那張鮮花般的臉蛋上,有一雙烏溜溜水靈靈的眼睛。

  藺承佑便知自己踏入了妻子前世的夢境,心裡一急,情不自禁朝妻子走去:「阿玉,跟我回去。」

  走了幾步,才發現滕玉意一直望著另一邊,順著往後看,才發現她在暗自打量那個背金弓的少年,她目光炯炯,也不知在琢磨什麼,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讓人忍俊不禁。

  藺承佑不由笑了,走到滕玉意面前,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故意問她:「有什麼好看的?」

  這一觸,面前竟是一片虛無,看來在這場夢境裡,自己只能做一縷旁觀的遊魂,卻聽女孩們低聲說:「名為賞花,說白了還不是為宗室子弟選親,連成王妃也來了,看樣子要認真為世子相看一回了,聽說成王夫婦不看門第,一向只看重品行,今日表現最出眾的那個,王妃多半要親自問話。」

  另一人低聲說:「別說話了,皇后和成王妃出題了:七律,《賞春》。」

  藺承佑一眼不錯望著滕玉意。

  滕玉意面上漫不經心,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聞言一凜,提筆卯足勁開始作詩。

  藺承佑眼底笑意加深。

  稍頃,詩成。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在邊上一字一句拜讀,一首《賞春》寫得錯彩鏤金,看得出費了不少心思,他睨了睨妻子,乾脆挨著妻子坐下,不一會有宮人過來取詩,滕玉意謹慎地將詩作呈上。

  沒多久,宮人含笑過來對滕玉意說:「恭喜滕娘子,皇后和成王妃親點了滕娘子的詩為今日魁首,召滕娘子過去相見呢。」

  滕玉意忙應了,低頭時眼波卻比剛才更亮了。

  藺承佑一顆心酥成一團,不由自主跟上去,腳下忽然一輕,一晃眼又到了另一處。

  那是一座華麗的宮苑,周圍十分安靜,四處轉了一圈,藺承佑就看到另一個自己坐在庭前。

  大約閒得發慌,少年手裡握著一張弓,有一搭沒一搭地射箭玩。

  這當口迴廊盡頭有人來了,卻是關公公,關公公顛顛地捧著一副畫軸,近前對少年說:「畫像畫好了,還請世子過目。」

  少年有點好笑:「伯母一大早把我叫到宮裡來,就是為了這個?」

  關公公苦心勸說:「道長他老人家也說了,過去大夥可能都猜錯了,絕情蠱也許並非是讓男子動不了心,而是另有別的壞處,想要破解此蠱,唯有讓世子先動心一回。

  世子不如趁這機會好好相看一回,說不定能遇到中意的。

  當日賞花會世子也去了,滕娘子學問相貌可是頂頂出眾的一個,皇后也說了,她絕不強求你們,橫豎你們自己先看對眼再說。」

  說話間將畫卷緩緩展開,露出一位姿若仙人的小娘子。

  少年漫不經心掃了一眼。

  藺承佑坐到一旁提醒少年:「喂,還等什麼?

  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卻聽少年說:「不娶。」

  藺承佑頭頂如同滾過一個焦雷,關公公也愣住了。

  少年不緊不慢擦拭弓箭:「不就是詩琴出眾嗎?

  看不出什麼特別的。

  我想要的小娘子,起碼要對我的胃口,不說別的,性子要夠好玩。

  這位滕娘子……我可沒興趣。」

  藺承佑推他一把:「你是傻了還是有眼無珠?

  滕玉意可是長安城最好玩的小娘子——」

  少年撣撣衣袍,提著弓瀟灑離去。

  藺承佑剛要追下台階,沒提防腳下又是一空,再睜眼,就到了一間臥房內,房內的布置瑰麗奇巧,空氣里瀰漫著甜淨的玫瑰香。

  一轉頭,就看到滕玉意端坐在席上調香,春絨和碧螺怯生生傳著程伯的的話:「成王世子看了娘子的畫像,然後說……說『不娶』。」

  滕玉意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盞。

  藺承佑懊惱地一拍腦門,若不是在夢境裡什麼也做不了,他恨不得掐死另一個自己。

  就聽滕玉意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知道了。

  我該去陪伴姨母了,收拾東西吧。」

  她攪動了一會香盞里的白蜜,自顧自去淨房沐浴,走到近前時,藺承佑聽到滕玉意小聲『切』了一下:「不娶?

  我還不嫁呢。」

  藺承佑心尖一顫,忙笑著說:「那混蛋不是我。

  阿玉,我知道你有多好,怎捨得不娶你?

  那人豬油蒙了心,俗稱有眼如盲,你先別生氣,我替你教訓那個混蛋——」

  滕玉意理都不理他,藺承佑差點沒跟進淨房,所幸記得這會兒她還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得已在簾前止步,這工夫外頭有婢女驚慌地跑進來:「娘子,杜家姨母不好了。」

  門帘一掀,滕玉意白著臉從淨房出來:「備車,去杜府。」

  藺承佑甚少看到滕玉意這般倉皇,胸口也跟著一疼。

  待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面前卻射來一道刺目的白光,等到回過神,恍惚到了一座眼熟的府邸,打量周遭,倒是一眼就認出是滕府的外書房。

  寒冬臘月,府里每個角落都覆蓋著皚皚白雪。

  藺承佑在雪地里佇立片刻,正要找尋滕玉意的身影,聽到書房裡傳來聲響,循聲走過去,看到屋裡的景象,不由震住了。

  滕玉意一身縞素,雙鬟上半點首飾都無。

  藺承佑怔在門口,這世上能讓滕玉意服重孝的只有一人,莫不是滕將軍離世了?

  可若是連滕將軍也走了,阿玉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心亂如麻,近前打量滕玉意,她神色木然,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阿玉……」藺承佑小心翼翼伸手觸碰她,這時外頭卻傳來一聲詭異的動靜。

  藺承佑一凜,連忙入懷取暗器,怎知摸了個空,這時那怪聲越來越大,滕玉意警惕地在房中喚道:「端福!程伯!」

  外頭一片死寂,滕玉意神色緊張起來,略一踟躕,推開門謹慎地往外走,藺承佑攔到她跟前:「跟我走。」

  滕玉意卻穿過他的虛影,徑直到了廊下。


  藺承佑額角一跳,連忙跟上去,剛走幾步,就聽到程伯等人發出慘叫聲。

  滕玉意似乎嚇壞了,立時頓住腳步:「程伯!程伯!」

  藺承佑心疼不已:「阿玉。」

  怎知連妻子的胳膊都抓不住。

  等他再次追出去,就看到端福背著滕玉意立在花園的垣牆上,夜色下,垣牆的另一邊,無聲無息站著一個黑氅人,端福咽喉處鮮血淋漓,顯然已經活不成了。

  滕玉意含淚伏在端福背上,不斷低喚:「端福、端福。」

  又厲聲質問黑氅人:「你到底是誰?

  !」

  藺承佑肝膽俱裂,開始沿著池塘狂奔,但無論是面前的垣牆,抑或是牆邊的柳樹,都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

  無數次飛縱上前,又無數次撲了個空,枉他一身本領,眼下卻是無計可施,

  情急之下,藺承佑開始捏訣念咒,招數很快使盡了,依舊無法觸碰到眼前之物。

  垣牆上,滕玉意儼然驚懼到了極點,但她仍試圖同對方交涉:「……只要你放過我和我的手下,我馬上帶你去找……膽敢再碰他們,我保證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藺承佑咬牙看著這一幕,心肝肺都被攪碎了,焦急環顧四周,待要再想法子,這時,黑氅人一把抓住滕玉意,揚手將她扔下牆內的池塘。

  藺承佑腦中一空,不顧一切縱身向前撲,卻連滕玉意的衣袂都沒撈到。

  「撲通」一聲,滕玉意在他眼前跌入了冰冷的池塘。

  「阿玉!」

  藺承佑發指眥裂,毫不猶豫跟著跳入水中,但眼前的池塘依舊只是個幻影,一撲之下,竟撲了個空。

  滕玉意拼命在池塘中撲騰,時辰一點點流逝,水面的波紋越來越微弱,藺承佑一再試著入水,卻一再被擋在池邊,他駭然無措,眼睜睜看著滕玉意的氣息越來越弱,胸膛里仿佛有一把看不見的尖刀,一片一片割他心上的肉。

  「阿玉。」

  等到池塘里終於不再發出水聲時,藺承佑的心臟也跟著凍在了腔子裡,他身體僵冷,半點知覺也無,只伏在池邊定定看著那張蒼白的臉。

  這時候,他隱約聽到有人朝池邊趕來,但藺承佑已無力轉頭,因為他能感覺到,池中的滕玉意已是全無生息。

  可當他看清縱入池中的少年是自己時,依舊自嘲一笑。

  果然,前世的他來遲了一步,即便很快將滕玉意從塘中撈出,也只救上來一具冰冷的屍首。

  藺承佑搖搖晃晃走過去,跌跪到屍首身邊,只恨淚眼模糊,望不清眼前的面龐,手伸出去,又懸在半空,這就是她和他的前世?

  望著那張蒼白的臉,一時間心痛如絞,末了摟住那虛幻的身影,埋頭低啞地痛哭起來:「阿玉!」

  ***

  滕玉意警惕地打量四周,前一瞬她還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前,下一瞬就飄到了一個黑魆魆的地道中,低頭一看,那根紅線不知不覺繫到了她的腰間。

  認出是雙生雙伴結,滕玉意暗自鬆了口氣,一面循著紅繩向前走,一面對紅繩的那頭低喚:「藺承佑,藺承佑。」

  忽想起麟德殿前的那一幕,腳步又是一頓。

  小涯說她能重生是因為上輩子有人幫她借了命,她命格大凶註定短命,若有個福大命大之人願意出借幾年壽元給她,所謂以大福壓制大凶,下輩子便有機會破咒,怎知她陰差陽錯提前重生了。

  因是借命之人,她自打醒來後便不斷招惹邪祟,前一陣得知了當年真相,她一度以為借出壽元的是阿娘,但從剛才淳安郡王和藺承佑那番對話來看,借命的似乎另有其人。

  莫非是大奸大惡之徒?

  只有這樣主陣人才不會遭受天譴,可是從藺承佑跟淳安郡王的那番對話來看,他顯然不屑於為了報恩謀奪另一人的壽元。

  正胡思亂想,聽到背後有人叫她:「阿玉。」

  那喚聲不只透著惶急,還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種哀慟到極點的痛,一下子觸動了她。

  滕玉意頓生忐忑:「藺承佑?

  !」

  她回頭,惶急地找尋聲音的來源,不遠處又響起一道細聲細氣的嗓門:「你還不知道?

  這可是晉國公小女的陵墓,旁邊是晉國公夫人王氏,再前頭就是晉國公滕紹了。


  聖人顧念滕將軍生前的赫赫戰功,特地為其一家修葺陵園,此後宮裡每年都專門派人在此看護,但滕家本就人丁稀薄,滕娘子一死,滕家就算絕後了,逢年過節只有一些親故過來燒香,平日裡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

  太子昨日過來上香,一是為悼念他從軍時的恩師滕紹,另一則是為告知滕娘子她大仇已報。」

  「太子?」

  另一人錯愕道。

  前頭那人壓低嗓門:「你該不會不知道太子當初差點就娶了滕娘子吧?

  這事說來也玄乎,當年一共擬定了三位太子妃人選,末了竟一個沒成。

  滕娘子被人殺害,武二娘暴斃,剩下鄧侍中的孫女,太子又因她神態與滕娘子有點像,執意不肯娶,蹉跎了整整三年,最後娶了柳尚書家的四娘。」

  另一人不耐地說:「誒誒,太子這樁我早就知道了,我問的是成王世子為何到晉國公的陵園中來?

  成王世子與晉國公可是非親非故。」

  「這我就不知道了,聽說案子是成王世子破的,莫不是過來悼念英魂?」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滕玉意貼在牆上細細聽著,豈料牆面突然往內一陷,她一下子沒站穩,往前跌了出去,站穩腳跟一看,外頭是一座陵園,前方是宗廟,後頭是陵墓。

  天上下著霏霏細雨,杏花紛紛碾落成泥。

  雨中的三座墳塋看上去格外淒清。

  滕玉意怔忪片刻,來到墳塋前,先靜靜撫觸阿爺的墓碑,接著遊蕩到母親的墓碑前,坐下,辨認墓碑上『王氏』的字樣。

  枯坐良久,滕玉意回首四望,如兩個太監所說,此地清冷幽寂,偌大一座陵園,看不見一個人影。

  望著望著,滕玉意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把身子蜷縮成一團,貼著母親的墓碑哽咽:「阿娘……」

  偏巧此時,前方的杏花樹下傳來馬蹄聲,有人來了。

  滕玉意噙著淚花向後看,不禁愣住了,來人竟是藺承佑。

  他孤身一人冒雨前來,到了陵墓前的白玉台階前,下馬拴繩,徑直走上台階。

  「藺承佑……」滕玉意惆悵地看著他,他臂上束著布帛,看樣子箭傷仍未好。

  藺承佑自顧自給滕紹和滕夫人上了柱香,這才半蹲下來望著滕玉意的墓碑,未幾,從懷中取出一張暗赭色的符籙。

  符籙闊達數寸,上頭密密麻麻滿是符文。

  欻然一聲,藺承佑點燃了那張詭譎的符籙,火苗跳躍,照亮他熠亮的眼眸。

  「當初你救我一命,我卻沒能及時認出你。」

  藺承佑靜靜望著那團火苗,開了腔,「如果那一年的賞花會上我不那麼自以為是,或許滕府出事那晚我能及時相救。」

  說罷,指了指符籙,歉然一笑:「我命格極重,希望你下輩子不會再這麼苦命。」

  說完這話他放下符籙,起身,灑脫離去。

  滕玉意看清符籙上的字樣,心臟活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上頭寫著「蒼山無極門借命符」,底下分別並排寫著兩行字,一行是:滕玉意,乙巳年臘月二十八子時生人。

  另一行是:藺承佑,壬寅年四月初七寅時生人。

  兩個人的名字和生辰並排寫在一起,符籙的底下則另寫著一行字:願借三年壽元助其渡厄。

  滕玉意腦中轟然作響,竟是藺承佑!果然是藺承佑!因為不屑於借用旁人的壽元為自己報恩,於是獻出了自己的壽元。

  她抹了把眼淚,急忙追上去:「藺承佑。」

  藺承佑卻已經翻身上馬,一人一馬轉眼就馳入了雨霧中。

  滕玉意追了一晌沒能追上,只得怔立在原地,望著藺承佑漸行漸遠的背影,胸口像被人挖空了似的,不禁放聲痛哭起來。

  滕玉意並不知道,在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在她身後不遠處,另有一縷藺承佑的遊魂,坐在墳塋前紅著眼圈望著她。

  忽覺背後有人拉她一把,不等滕玉意回過神,就猝然跌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滕玉意喘息著睜開眼,恰好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

  滕玉意眼淚一瞬湧出來,忙用盡全力回抱他:「藺承佑——」

  床前垂著熟悉的幔帳,空氣里瀰漫著她慣用的玫瑰香。


  不會錯,這是她和藺承佑的新房。

  滕玉意依舊淚流不止,但一觸到藺承佑溫暖的體溫,那顆懸在腔子裡的心瞬間就落了地。

  「剛才我夢見了前世。」

  她拼命把頭往藺承佑懷裡鑽,啜泣時,聲音傳進他的心房,「我夢見了你、還夢見了我,原來前世是你幫我借的命。」

  這時才注意到藺承佑呼吸異常粗亂,滕玉意意識到不對勁,連忙抬頭端詳他。

  藺承佑卻猝然收緊雙臂,把她重新納入自己的懷中。

  滕玉意暗覺詫異,忽覺額上一涼,有淚水滴落下來,愕然低頭,看到系在兩人指尖的紅繩,心裡一下子明白過來,依著他的胸膛,哽聲問:「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他笑著答,嗓腔卻在發顫。

  滕玉意眼淚愈發洶湧,嘟噥著說:「所以也知道你前世並沒有對我求而不得了?」

  他笑著嗯了一聲。

  滕玉意抽噎一下,含著淚花說:「你看。

  你瞧不上我。」

  「他有眼無珠,怎知你有多好,我……」他笑著笑著,話語再度哽在嗓間,「我只慶幸我這輩子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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