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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插曲仿佛夜深一場夢,後來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過。

  那天溫凜不知是不是沒睡醒,乾巴巴問他:「回哪?」

  楊謙南第一次打這樣毫無準備,也毫無把握的仗,偏了一下臉,舌尖舔唇,掩飾性地耍起無賴:「還能哪——」

  從哪來回哪去,回北京,回他身邊。

  可是久到空氣里那些被他激起的躁動都撫平,她都沒有發出聲音。

  直到幽夜令一切幻想涼透,她伸手把枕頭重新鋪好,猶疑地分他一半,聲音很輕很輕地說:「……睡吧。」

  十一月國外局勢很動盪,她留在美國的那些同學們一個個在朋友圈言辭激烈地反對剛剛當選總統的川普,大喊前途灰暗,揚言要捲鋪蓋回國。國內的日子倒是很太平,大會結束後審批就紛紛批下來,只是遲了一陣子,造成了些損失。溫凜用自己的積蓄填上了漏洞,周正清感激得請她吃了好幾頓飯。

  那段時間她手頭拮据,過得緊巴巴。好在她是對錢沒什麼概念的人。周正清因為知道這一點,凡是公司要跟人摳成本、講條件,一律他親自上談判桌,因為溫凜在這方面實在才能欠缺。可也正因如此,經濟狀況再怎麼起起落落,她的日子都是一樣過。

  縱使再艱難,她也沒有想過跟楊謙南回去。

  那晚的靜寂對楊謙南仿佛也沒有影響。傅籌私下裡問他跟溫凜怎麼回事,他不痛不癢回「沒追到」。第二天他回了北京,沒多久又來上海。有時候是應付出差,有時候是特意來找她,一個月會有兩三次。

  好幾回他飛機落地,都已經半夜。他連個酒店都不訂,讓她去接他。

  溫凜經常接到他突如其來的電話,有一趟半夜全無準備,把他從機場接回來,還差幾個街區到她家,油表突然告罄。

  楊謙南坐在熄火的車裡,不無惡劣地戲弄她:「厲害了,現在連油都加不起了?」

  溫凜冷著一張臉,把車滑到路邊停車線里,下了車。

  「走回去吧。」

  十二月的夜晚,楊謙南敞著件薄西裝,說:「認真的?」

  她雙手抱著胳膊,走在了他的前面。

  那段路其實風景很好。徐匯城區開發得很早,也很克制。最繁華的商業區和居民區就差幾步路,一會兒是炫目的電子屏,一會兒又是幽靜的羊腸小徑。

  楊謙南隨她走了一段,雙手插兜,權當散步。

  興許是觸景生情,他忽然說,要不你乾脆把玉委託給緒康白那朋友,讓他找路子賣了吧。

  溫凜嗤然:「又不是演古裝劇,女主一破產就當首飾。」她話音一轉,輕聲自語,「而且是你的東西。我幹嘛要賣。」

  楊謙南靜靜望著兩畔風景,心裡不知怎麼想。

  往前走三兩步,路過一段紅色圍牆。

  他往裡頭一指,說:「這裡面什麼地方?」

  溫凜就著路燈瞟了眼,說:「是個學校。」

  徐匯中學,從前是徐家匯天主教堂。

  楊謙南後退一步望了望那標誌性的紅樓尖頂,隨口說,還挺漂亮。

  溫凜說:「法國人辦的,以前是個教會學校。」

  她隨著他的目光望進去,學校的校舍還保留著當年的水磨紅磚和花崗岩,古希臘風格的科林斯式柱子撐起莨苕葉花紋,夜色里依稀是座教堂。

  「我剛搬過來的時候,有一天和一個本地姐姐路過這裡。她說上海零幾年的時候下過一場大雪,當時學校已經放假了,裡面安安靜靜,紅樓飛雪,漫天鵝毛,一到晚上像穿越回民國。那時候才好看。」

  楊謙南說:「上海今年會下雪嗎?」

  「不知道。」溫凜抬了抬頭,「應該不會吧。」

  天氣已經很冷了,夜裡只有四五度。楊謙南走著走著,習慣性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幫她擋走一點風。

  餘光里,溫凜又瞥見他手上那枚戒指。

  戴在左手無名指。哪怕她再不把這段關係當回事,也覺得這個位置太刺眼了。

  溫凜用指甲輕敲了敲那圈細細的金屬,還是問出了久藏在心的疑問:「為什麼戴在這裡?」

  楊謙南把胳膊收回去,隨手把戒指摘了下來,說:「隨便一戴。」

  溫凜半信半疑地笑:「這種東西也能隨便戴的嗎?」


  楊謙南不以為意地說錢東霆手上有四個戒指呢,人就這麼幾根指頭,你讓人家往哪兒戴去?

  溫凜注意力被錢東霆這個名字牽扯了過去,暗自琢磨,十月份的時候緒康白說他隱隱惹上了麻煩,但這幾個月來,卻沒在楊謙南和傅籌嘴裡聽見過類似的苗頭。也不知是真是假。

  楊謙南把那枚戒指顛手心裡拋著玩,一失手,不小心丟了。

  溫凜對他無語凝噎,蹲下來,悉心從磚頭縫裡撿回來還他。

  楊謙南扣著左手伸出來,毫無要接的意圖:「你想我戴哪兒?」

  溫凜斜睇他一眼:「你愛戴哪戴哪,我管你這麼多?」說著就往原處一套。

  她隨隨便便套到第一節指節,就這麼掛著。楊謙南自己把它推到了指根,沉默地陪她走了兩個街區回家。

  那年冬天真的沒有下雪。

  上海陰沉沉地飄著小雨,一個世紀以前的教堂鐘聲早已成為放課鈴,她從紅磚縫裡尋覓來一枚戒指,戴上過他的無名指。

  這是2016年,他們見的最後一面。

  曾經有一度她覺得,他們不會再決裂了。人活過某個年紀,好像沒有誰是必須要老死不相往來的了。她連明天都不想要,連誓言都不在乎,只等著有一天走著走著兩個人自然地走散,怎麼還會吵得起來呢?

  可是真正到了一拍兩散的那天,卻慘烈得讓人不願意回憶。

  *

  2017年1月1日,溫凜永遠記得那一天,北京有很嚴重的霧霾。她一下飛機,夜晚的京城像一座鬼都,天空是顆粒可見的灰藍色。

  她打車去楊謙南的新住址,濃霾間看不見小區門,只看得見門口兩根石柱子。

  溫凜覺得自己是整條街上唯一一個沒戴口罩的人。

  她上學的時候奧運剛過,空氣品質遠沒有這麼糟,進了門對楊謙南說,你這幾年就過這種日子嗎?感覺沒幾年好活了。

  楊謙南把她的包接過去,附和說是,沒有你逃生得果斷。

  提及過去他們總是會一起緘默。但楊謙南不怎麼放心上,還在插科打諢地問她,最近手頭寬裕嗎,勞您過來看我,差旅費要不要報銷?

  溫凜糊了他一記軟巴掌。

  但他反糊過來一隻臍橙,碩大一隻橙子貼在她鼻下,笑著逼她聞。

  溫凜淺淺呼吸,嗅到橙皮甘甜清肺的香味,茫然道:「怎麼了?」

  楊謙南攥著橙子兀自去拿水果刀,說:「不能讓您跟著我受累,是吧。」

  溫凜響亮地嘁了他一聲。

  可她還是走了過去,摟住坐在窗前切水果的人。她小心地親一下他的側臉,髮絲垂下來沾到楊謙南的睫毛,惹得他眼睛不住地顫動。他低眉對她笑,那一眼浮在這數九隆冬天,是舊時月色,亦是春風詞筆。

  卻哪知,西湖寒碧,夜雪初積。

  那隻橙子她只吃了一瓣,楊謙南就接到一個電話。

  他跑去洗手間接,沒有關門,一邊洗著水果刀,聲音混著水流傳出來。

  怪iphone的聽筒太差,水流一停,她就冷不丁聽見電話那頭一個女聲火冒三丈地問他:「我怎麼就不能拿我自己的東西了?」

  楊謙南輕描淡寫說不方便,讓她過幾天來取。

  回應他的當然是破口大罵。

  溫凜鬼使神差,慢慢走回了玄關。

  門口的柜子里堆著幾隻行李箱,因為體積太大,櫃門沒有關牢。她進來的時候有留意過,還以為是他常年飛行程,把行李箱都堆在門口。

  可是仔細一瞧,這箱子未免太大了。

  二十四寸的銀色鋁殼箱,她只有去留學的時候用過。

  她明明心裡有預感,卻還是拒絕了直覺的好心提醒,伸手拉開了那個箱子。

  箱子很重很沉,但其實並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

  不過是一些衣服,鞋子,日用品,甚至還有一個筆記本充電器。

  不過是一些瓶瓶罐罐,昂貴的粉霜用到一半,盒壁上粘著軟泥,滿是一個人生活的痕跡。

  楊謙南出來看見她開了這個箱子,雙方表情都很平靜。

  溫凜發現他左手上的戒指不翼而飛,低笑了一聲,問他,當時真的是隨便戴的麼?


  楊謙南說真的是。

  戒指是一般的情侶對戒,如果不是隨便戴,也不會出現在那根手指。

  溫凜問:「什麼時候結束的?」

  楊謙南沒回答。

  她逼視他的眼睛,說:「沒有結束?」

  他默認了這一點。

  溫凜氣極反笑,問他:「當時我要是答應了呢?」

  ——當時你讓我跟你回北京,如果我不管不顧放下上海的一切,陪你回來了呢?你準備拿我怎麼辦?

  楊謙南把手裡的水果刀隨手擱在酒柜上,人側坐在一旁,仿佛想從頭說起:「凜凜……」

  「我問你我當時要是答應了呢?」她打斷他,語調咄咄逼人。

  ——當時你讓我留下,再陪你一陣子,如果我一時心軟放棄出國,留在你身邊了呢?我現在會是什麼樣?

  但他只是淡淡地說:「凜凜,你給我一點時間。」

  如果說她有一瞬間對楊謙南徹底死過心,一定是在此時此刻。

  溫凜從行李箱裡拿出一支口紅,金色的管身上刻著主人的名字拼寫——YAOYUE。她把這支口紅攥在手裡,那六個字母仿佛六根錐刺,狠狠嵌進她掌心。

  「楊謙南你說這話,自己相信嗎?」溫凜努力把所有情緒都吞咽下去,才發覺嗓子和眼眶一樣紅,聲帶一震都在發疼,「我不是不認識姚玥。我知道你媽特別喜歡她。你既然接受她,那就是奔著給你媽交差的心去的。」

  她曾以為他這些年依舊鶯鶯燕燕絡繹不絕,她以為她不在乎自己當其中之一。可是她沒法不在乎,他家裡好端端供著一隻金絲雀。

  眼前這個人,他不是不能安分地活,不是不能為一個人停駐。沒有徵兆,也沒有原因,只是時候到了,他覺得有必要挑一個人安定。

  只是那個人不是你。

  你生氣嗎,難過嗎?可是這件事本來就沒什麼道理可講。

  楊謙南過來在她面前蹲下,將稜角鋒利的口紅從她手裡慢慢抽出來,以免它刺傷她的皮肉。他的臉上又流露出從前那種無奈又愛莫能助的神情,說:「凜凜,你要公平。如果沒有周正清,你現在可能已經是個美國公民。你不會出現在孟錦文的飯桌上,我也不會再見到你。」

  「你回國是因為我嗎?」楊謙南雙眸微斂,溫柔地搖頭,「我覺得不是。」

  他第一次這樣和她講這麼長串的道理,幾乎有一種長輩式的寬容,平和又坦然:「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湊巧。我恰好走到這裡,也是湊巧。」

  但是你不能要求,所有事情都這麼湊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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