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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裡,溫凜做了個夢。

  她夢見楊謙南跳下去,把那枝荷花摘給了她。她站在池邊氣急敗壞,說池子裡就剩這麼最後一朵荷花,你還給它摘了,你奶奶怎麼還沒把你從族譜上除名?

  楊謙南半個身子浸在水下,擎著花蓋說,你就說它好不好看吧。

  她不說話。

  他說,那我扔了。

  溫凜連忙搶下來說別,然後蹲在池邊,把它化作一盞蓮燈,小心翼翼地順著水波送走,忍不住惋惜:「人家作為一朵荷花,得多努力才開到了九月末啊,你就這麼把人給摘了。」

  楊謙南笑她似林妹妹葬花,說:「本來也就這幾天謝,讓它發揮下餘熱。」

  溫凜還是心疼,轉念又說,「你從水裡起來。泡這麼久該要著涼了。」

  他說:「這不是在給你的花賠罪呢麼。」

  她說:「別耍嘴皮子,快起來。」

  他說:「那你拉我上去。」

  溫凜清醒地想著,她就這點力氣,拉他一下還不得自己栽進去?可是夢裡的自己不受意識控制似的,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拉。

  三畝荷塘頃刻化作十里霜江,她栽下去,身旁空無一人。她無止境地下沉,沉不到底。

  夢中飄來一段芰荷香,秋風裡帶腥,將她驚醒。

  醒來才發覺,是電話響了。

  緒康白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知道楊謙南帶她去了楊靳瑤的送行宴,上來就說恭喜,正式坐上了正宮位子了,「是不是該請我吃個飯,溫總?」

  溫凜驚魂未定地擦著虛汗,被他叫得一陣好笑,說:「再請你吃飯,我另外半條命也沒了。」

  緒康白惡劣地促狹:「喲,玩兒這麼大?」

  看這一個個的,掀開皮囊瞧骨相,其實都一副德行。

  溫凜也是要臉皮的,肅聲警告:「你再貧嘴,咱倆的交情可就盡了。」

  「別。」緒康白清朗地笑,一語雙關,「咱們倆這麼優秀的合作夥伴,盡了多可惜?」

  他打電話來其實有正事。

  溫凜的公司步入正軌之後,不再滿足於小作坊式的內部消化,瞄準了更廣闊的品牌營銷市場。緒康白為她牽線搭橋,幫她進了一家知名品牌的GG競標。

  「我就幫到這。」他說。

  溫凜連忙跪坐在床,喜道:「足夠了!」

  「有信心?」

  「沒信心。畢竟和業內知名公司比,沒什麼競爭力。」溫凜說,「拿不到獨家合作也沒關係。我的目標是成為他們的合作方之一,吃一小塊蛋糕就夠。畢竟單新媒體營銷這一塊,沒有幾家公司能拿出比我更好的方案。」

  緒康白說:「這叫沒信心?」

  她訕訕道:「確實沒有多少啊……」

  「行了。」他笑著打斷,語氣透著頑劣,「成事之後請我吃飯。你自己搞定楊謙南。」

  他們這些人,都有點唯恐天下不亂。

  溫凜就這樣在眾人的調侃和觀望里,度過了一段平靜安然的日子。

  那時蘋果公司剛剛推出令它聲名鵲起的iphone4,楊謙南趁它在香港發售,換了個新手機。一周里有三四天,她走出教室,就看見他等在階梯教室外的長凳上,玩一個博`彩app。

  這款應用的界面十分簡陋,乍一看像最原始的紙牌小遊戲。楊謙南在上面壓21點。

  玩的是現金。

  有時候她的教授拖堂拖得久,她就百無聊賴地轉著一支筆,心想時間就是金錢,就這會兒工夫,外頭那位應該又輸出去好幾頓晚飯。

  等到終於放課,溫凜第一時間挎上包出去。

  她有點小農思想,看見他又亂抽牌,劈手把手機奪過來:「你算不算牌啊?對面UP牌那麼大還抓兩張,大概率爆了,你跟著抓什麼抓!」

  楊謙南雙手枕在腦後,往牆上悠然一靠:「下課了?」

  溫凜沒好氣地嗯一聲,在屏幕上指指戳戳,幫他贏回來兩把才甘心。

  剛遞迴去,對面教室踏出來一雙皮鞋。

  溫凜心道壞了,小農思想要不得,撿了芝麻丟西瓜。

  她一抬頭,和陸秉青的視線對個正著。


  對方好似本來打算視若不見,但被她這麼一望,三個人面面相覷,彼此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楊謙南從腦後抽了只手出來,給他姑父介紹:「你侄媳婦。」

  溫凜都想砸了他的手機。

  陸秉青的表情相當精彩,她一度不忍回憶。儒雅的學者夾著一隻黑色公文包,無意識地把包移來移去,最後勉強笑了笑,說你們別堵在門口,後面的同學出不來。

  魚貫而出的同學們給了他緩兵的時間。

  陸秉青收拾出一張仁慈面龐,問楊謙南說:「你晚飯吃了沒有?」

  楊謙南說,「沒。這不在等你侄媳婦一塊兒吃。」

  溫凜那天終於找到了由頭,卸載了他的賭博app,並勒令他一個月不能裝回來。

  楊謙南挺無辜,說:「你不是對你們學院的課堂效率很有意見麼?正好我幫你反映反映。」

  她忍無可忍地喊:「楊謙南——!」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嗯?」

  溫凜最終放棄了和他的交涉,從此之後去上課都恨不得戴個口罩。

  後來有一次,她問楊謙南,他為什麼這麼熱愛輸錢。

  楊謙南笑著答:「賭博不就圖個樂子?你斤斤計較算出來錢,有什麼意思。」

  有時候溫凜覺得,自己在潛移默化地被改變。從前她是最擅長趨利避害的人,也在最適當的時候抽過身。可惜現在她轉動腦子想一想,滿腦子都覺得他有道理。

  賭這個字,確實不該算。

  就像他們這一段關係,縱她賭技再拙劣,也能算得出結果。但她告誡自己,不要算。人生總在算計,當個贏家又有什麼意思。好運氣要老天雙手捧上來,才值得歡喜。自己匍匐著去掙,贏了也是悲戚。

  所以他們一起麻痹在這種平靜與安然裡頭,從未意識到,那一根見血的銀針,會在何時到來。

  答案在十月,他們吵了有史以來最凶的一場架。

  溫凜覺得很奇妙。雖然他們的關係不倫不類,但互相從未急赤白臉,即便鬧到決裂的時刻,也是她靜靜地走,或是她靜靜地受。

  要論關係融洽,他們興許能評上模範情侶。

  但那一次不是。

  要問原因,她想了想,或許只能歸結為——楊謙南是真的喜歡她。

  他喜歡一個人的方式非常庸俗,送禮物,陪伴她。在她需要的時候,他會不吝惜幫她一點小忙。

  那天就是這樣。溫凜在上競標會之前,被他喊去一個飯局。

  坐進去她就發現情況不同。那是一個只能用氣勢恢宏來形容的宴會廳,一張分餐式的長餐桌,準時到的人都著深色正裝,不約而同地坐在下座。

  整張餐桌半黑半白,楊謙南領著她在白的那邊隨手挑了個座,空出了最上方一個位置。

  重要人物自然來得最晚。溫凜驚愕地發現,她投標的甲方公司老總和幾個助理簇擁著宴席的主人,兩人攀談著入席。那位主人穿得很休閒,像是剛從哪個健身房出來,雖然年過半百,但精神瞿爍,一身白色運動短袖,健步坐上主位。

  後來溫凜才得知,他就是楊謙南那位出自傳的叔叔。

  她暗自懊悔,當時怎麼沒好好研讀一下那本投資學教程。

  楊謙南看她表情異樣,以為她緊張,說:「沒關係,就是帶你混個臉熟。」他面色平常,貼心地給她淋醬汁,小聲附在她耳邊,為她私底下介紹賓客。

  溫凜其實知道,他這樣不熱衷應酬的人,能為她做到這一步,何止是受寵若驚能形容。

  她猜想他會希望她表現得雀躍一些,至少野心勃勃,或者暗自感激。

  可她不知怎麼的,就是做不出表情。

  這段飯本來沒她什麼事。用楊謙南的話來說,她就是個混臉熟的。他叔叔是個很風趣的人,一頓飯都在閒聊,酒過三巡還讓服務員打開宴會廳里的電視屏幕,問有沒有點歌功能。

  溫凜默默喝著絲瓜蘆薈湯,腹誹說難怪楊謙南說他不著調。明明是那麼上位的人,卻像個頑童一樣。

  令人震驚的是,那塊屏幕麻雀雖小,功能俱全。

  服務員喊來一個會操作的經理,弄了半天給他調出一個卡拉OK模式。底下人都沒吃過這麼混搭的飯局,面色紛紛尷尬,但都只好賠笑。


  幸好這席上真有會唱歌的人。

  溫凜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席間除了她,還有另一個女人。她那位甲方老總以風流著稱,經常和不同的小網紅一起出鏡。後者一聽要唱歌,想也沒想就接過話筒,笑盈盈說:「那我就獻醜了。」

  挑的歌也很正經,是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

  眾人該喝湯的喝湯,反正也沒人聽歌,交頭接耳說今天這絲瓜不錯。

  就是圖個氣氛。

  一首唱罷,領導高興,眾人捧場。

  楊謙南摟著她的腰,悄聲無息地撲哧一聲。

  溫凜撣開他的手,壓低聲道:「你正經一點。」就算再怎麼不愛應酬,也不能在這種滿場樂陶陶的時分,放浪形骸地笑,「好歹是你親叔叔……」

  他就是不聽。那天他多喝了幾兩酒,抵在她鬢角,用一種極盡肉麻的口吻,膩著她說:「不要。她唱得太難聽了,沒你唱得好。你上去唱一首好不好?」

  溫凜就是在這一刻,臉色一沉,慢慢放下了湯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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