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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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弱的風帶動著枝條,柔軟的葉尖一下下刮刺在皮膚上,引起銳利入骨的痛感,也讓刀柄從昏迷中逐漸清醒過來。一睜眼,他就看到遠處那個只剩下五分之一的崗樓,因為是木料搭建的,所以這些天已經被敵人拆去燒火做飯了。刀柄親眼見到他們從裡面抬出屍體,他數了,除了瞎眼騎兵老菜根,包括他舅舅在內二十四個人全都在,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都沒閉上眼。娘娘腔僵硬的四肢做出一個飛撲的姿勢,凝在他臉上的表情比訓練營的教官還要威猛。

  刀柄看著敵人搜他們的身,看著敵人把他們拖到山腳下,胸口痛的厲害,但是半點眼淚也沒掉。因為他就是第二十五個,或者今天,或者明天,他也會被剝的精光,被扔進那個土坑。這跟命運和抗爭無關,只是很簡單的邏輯判斷……半死不活的刀柄被綁在這邊的樹上,那邊是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商團軍士兵,他們幾乎抬手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然而刀柄不想死,他覺得就這麼死了很虧,也有很多東西沒得到答案。所以他想盡一切辦法活下來,哪怕再痛苦、再羞人也要活下來!他不知道今天是戰爭的第幾天,因為他一直在發燒,夜裡的氣溫很低,他能很真切的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灼熱快速散發,但這是好事,因為這意味著再過一會就會有露水順著樹葉流下來,那可是活命的水。

  嘴裡的布團被血液沁透乾涸,凝固成硬硬的一團,周圍就有了讓水滴通過的縫隙,這就是發燒的好處。但壞處更加顯而易見,那就是只能在後半夜保持清醒。所以這些天身邊過了多少敵軍部隊和物資,刀柄完全不知道,而面前的敵軍多是用部族語說話,他更聽不明白。

  「刀柄,你這個蠢材!學什麼綜合指揮?學游擊偵察不好嗎!?」刀柄生平第一次後悔莫及,「輪到情報課還逃學!現在好了,恭喜你,你成了個聾子!」

  看到刀柄在樹幹上扭動,篝火邊的商團士兵指了指這邊開始鬨笑,一個戴著少尉軍銜的敵軍走過來,用審視財產的目光看著他。

  刀柄用蔑視的目光回望著對方,嘴裡發出一陣只有自己才清楚的聲音:「孫子,又來給你爺爺身上刻花啦?」

  少尉束緊刀柄身上的繩子,扒開他的衣服讓胸膛空敞出來,用匕首在半個怪異的圖騰上追加了幾道古怪複雜的線條,刀柄的話他聽不懂也不在意,而刀柄這邊呢,傷口的痛苦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只是擔心血流幹了可怎麼辦——刻完了,少尉沖他臉上噴了口腥臭的唾沫,這才意猶未盡的搓著手轉身。火堆邊的商團軍士兵叫喊著什麼,像是在恭喜他們的長官,而後者舉起雙臂,看那驕傲扭曲的步伐,就像是做完了一件了不得的英雄事跡。

  「媽的,太倒霉了!」刀柄在心裡哭喊,「以後這花紋讓人見到,肯定以為我是商團軍啊,連烈士墓地都進不去!」

  少尉接過屬下遞來的酒袋,轉過頭看了刀柄一眼,無聲的笑了,露出一口黃牙。刀柄再一次向皇帝祈求,讓這個醜陋的敵軍被酒汁噎死,然而科恩陛下顯然弄錯了刀柄的祈禱——敵軍少尉的腦袋在刀柄的視野里顫動了一下,整個人的表情僵住,然後「啪」的一聲倒下。

  「哇——呀!」火堆邊的商團軍暴起,紛紛抓向自己的武器。在明亮的火焰映襯下,插在少尉後腦的黑色羽箭還在輕晃。

  「嗖嗖——呼!」短小的羽箭從四面的黑暗中飛出,插在商團軍的眼窩裡、後頸上。最後一個敵人跑出十來步,被一抹幽黯的閃光砍成兩截!

  看到這些人在地上打滾哀嚎,刀柄整個人都興奮了,目光中滿是幸福,就好像又看到了隔壁家的姑娘,要是他能開口,一定會唱上兩句!

  有兩個黑影把他放下來,沒給他鬆綁,反而一拳把他打暈過去……

  等刀柄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山裡,陽光很刺眼。

  站在刀柄面前的是個大鬍子,正玩耍著一把刀柄很眼熟的匕首,還跟刀柄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把他弄得茫然。

  看他是真的聽不懂,大鬍子才說了人話:「你什麼人?怎麼來的這?」

  「我是斯比亞軍邊境守衛軍官,」刀柄嘴裡沒了布團,嗓子也不再乾燥,但發現自己手腳還是被綁著的,「怎麼來的這?是你們把我救來這裡的吧?」

  「砰!」的一聲,大鬍子一拳把刀柄打成個蝦米:「你想再回樹上吊著?老實回話!」

  「老子就是軍官!斯比亞的!」刀柄也不是什麼好脾氣,「參謀部派老子來的!守邊境!克拉克河畔哨所就是我的地盤!」

  「呸!就憑你這模樣?」大鬍子吐他口水,「軍官啊?證件在哪?!」

  「證件你媽!你試試被抓一次,你還能留下證件!?」刀柄一口給大鬍子吐回去,然後又變了一回弓背大蝦,不斷在地上彈跳那種。


  「軍官?」大鬍子把筋疲力盡的刀柄抓起來,「被抓住了居然沒死,你這條命是用什麼換回來的?你給了商團軍多少情報?!」

  「我……」刀柄流著眼淚說,「我把你媽的內衣尺碼告訴他們了!」

  「好,說的好!」

  大鬍子臉上的肉塊跳動著,一拳捅在刀柄的肋骨上,刀柄彎曲的身體立即繃直,連腳趾頭都扣死了,斷斷續續的呼吸就在口腔里轉,一絲空氣都進不到肺里。

  「你胸口上的部族圖騰不完整,我來給你弄完好了。手工費你不用在意,因為我的刀法並不怎麼樣,在皮膚上刻花也是第一回……要不然我讓你見識一下魔法紋身的滋味?只有最勇敢的部族戰士才能享受這種待遇,我想你不會反對的,但我不會局部麻痹,你湊合一下。」

  於是大半小時後,刀柄胸口的部族圖騰變得完整,他的意志和生命力被再一次證明,雖然嘴裡沒服軟,但那種被魔法腐蝕的痛苦卻遠超小刀子割肉!輕煙和焦臭中,一個完整的圖騰出現在刀柄胸口,但大鬍子又開始用魔法修飾花邊、補充祈語,真是在把他往死里折磨……刀柄又開始發燒,最後胡話連篇的暈死過去。

  「好了,」另一個陰柔的聲音這才阻止了大鬍子,「你把他背回來,不是為了親手弄死他。」

  「最後一點了,這是勇士圖騰,核心部分連我都不會,」大鬍子說,「半成品才要命呢!」刀柄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鬆了綁,身上的傷口也被治療過,連那兩處老傷都差不多痊癒。看管他的大鬍子一如既往的威猛,把他帶到一頂帳篷里。一個年紀不比他大多少的傢伙坐在木箱上,一副文官打扮,正翻看著身邊堆積如山的紙張。

  「拿著,小口吃。」表情陰柔的文官丟給刀柄一塊黑麵包,「你基本排除了商團軍奸細的嫌疑,也排除了故意投降的嫌疑。但你說自己是克拉克河畔哨所的軍官,手上有什麼證據?」

  「證據?」刀柄抱著麵包,一步步挪到個箱子上坐下,「你們問問哨所後面的營地不就知道了?要不分戰區也行,我可以跟你們對質。」

  「對質?」文官嘴裡不怎麼幹淨,「哨所後面的營地第一天就投降了!分戰區也他媽全員跑了!」

  「守備營投降商團軍?分戰區跑了?」刀柄手裡的麵包掉了,「不可能!才剛開戰啊?!」

  「你知道今天是哪天嗎?戰爭從克拉克河畔開始算起,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你身後營地的指揮官早跟商團軍勾搭上了,那些不可能投降的軍官,都被叛徒們集中在餐廳里毒死!」

  「這些敗類!」刀柄咆哮著,「你有時間審我,為什麼不去收拾他們!?」

  「莫西克帝國屬下的七個行省級分戰區,有兩個跟商團軍接觸,另兩個在商團軍的進軍路線上。結果是一個分戰區投降,三個分戰區逃跑!連累沿線四十二個鎮子、八個城市淪陷,我收拾誰去?」文官呸了一口,這才記起還沒介紹自己,「我叫維克,是斯比亞內政部駐本行省的巡遊法官,相當於少校軍銜。」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商團軍的人?」刀柄說,「不會硬的不行來軟的吧?」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笨?我不向你詢問軍事秘密,你可以在我的行動中做出判斷,我們可以相互辨別。」文官輕蔑的說,「再說,你一個小小的少尉,也值得讓商團軍來軟的?」

  「呸!老子見過商團軍的元帥,還問了他母親的內衣尺碼……」

  「你再說下去,我就讓你忘記你自己的內衣尺碼……」維克說,「你應該知道,巡遊法官的戰時職權就是辨識忠奸、懲戒叛逆。之前對你用了些手段,你要理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刀柄,軍銜少尉,老家是銀霜行省。」刀柄知道被刑訊的仇無法報了,於是撿起麵包啃一口,力圖把自己的來歷說清楚,「以前我是斯比亞邊防軍的下士,參加過接應遠征軍的戰鬥,荒蕪海岸戰役後,我進入待城初級軍事學院……」

  「待城地區初級軍事學院?被裁撤的那所吧?後門雜貨鋪那小妞嫁出去沒?」

  「我入學的時候,那雜貨鋪里就只有一個大嫂。」刀柄活學活用,「你也進去過?可你是法官……禁閉室的窗子有幾扇?」

  「學院禁閉室沒窗戶,那學院是我叔叔修的,他是個小奸商,因為軍校圍牆矮了半臂還被軍法官大人抓去打了板子。」維克回答,「你畢業後就被分到克拉克河畔哨所?」

  「我被派到北方戰區第三分戰區訓練營,因為在訓練中受傷,所以才到克拉克河畔哨所。」

  「看來你本事不小,不然怎麼能得罪了那麼多長官,被丟到混吃等死的地方。你的老傷不麻煩,我的人已經治好你了。」維克搖了搖頭,「現在的情況不樂觀,你一時也找不著部隊,要不然先跟我們一起行動?」


  「你們?」不得不說,這一瞬間刀柄很心動,「長官你屬於什麼隊伍?」

  維克說:「法官在戰時轉為軍法官,我當然屬於參謀部軍法廳,我的隊伍就是此地的巡遊軍事法庭。現在法庭執行隊還缺個軍事主官,你可以先兼任幾天。」

  「殺商團軍不?」刀柄最關心的是這點。

  「我們不是作戰部隊,不主動出擊。因為我們的判罰和鑑別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要把結果送到大部隊手裡。但在這一路上,殺商團軍的機會很多。」

  「我幹了!」刀柄彈起來立正,「維克長官!邊防軍少尉刀柄向你報到。」

  「很好!大鬍子就在外面,他會帶你去接管部隊。不過別找他麻煩,因為你的命就是他救回來的。」維克終於露出一個正常的微笑,「其實你胸前這個圖騰不錯,地道里的坦西部族風味,千萬不要去破壞,在敵後活動說不定能用上,你再跟大鬍子學幾句坦西部族話就更好了。」

  「是的,長官。」處於興奮中的刀柄絲毫沒有打擊報復的意念,事實上,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境況,還能掌握一支部隊是多麼的幸運!這意味著他能帶著部下加入戰鬥,能夠完成軍人的使命,甚至為死去的下屬報仇!

  但很快,他這種幸福感就被冰冷而嚴酷的現實所撲滅。

  「這就是我的部隊?」刀柄看著眼前站著的兩排人,感覺自己的頭皮在一陣陣發麻。

  這是怎樣的一個隊列啊 ,在凹凸不平的山地斜坡上,十二個戰士居然站出一條等高線,其中有三個女性、七個男性,另兩個因為體型和衣著看不出性別;年齡分布也很全面,有少年、少女,也有上了年紀的老伯,而壯年人只有一個……

  可以說,這些人除了都穿著軍裝之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就算是以軍裝為標準去衡量他們,其中也有人達不到要求。這不是衣服破舊或合身與否的問題,而是服裝種類問題,以刀柄的專業眼光,也有兩件制服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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