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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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戈近,空奈何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遲,孟春之月的下旬時,小月頂上仍能看到不少殘雪。

  不過倒是方便了小夭,她喜歡在殘雪裡埋一壇果子酒,吃飯時拿出來,倒在琉璃盞里,喝起來別有一番風味,比用靈力快速冰鎮的酒滋味要好許多。

  雖然小夭有了一座自己的章莪宮,不過大部分時間她依舊住在藥谷,和鄞研習醫術,有時候還和鄞一起去醫館坐診。

  小夭和鄞學習醫術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在用藥上常常發生分歧,時不時就會比著手勢吵架。

  一日,小夭說服不了鄞,著急起來,竟然讓黃帝評斷。

  「我承認鄞的用藥沒有錯,甚至效果更好,可我們現在說的這個病人住在湖邊,我用的藥就長在水邊,運氣好可以採摘到,即使採摘不到,買起來花費也不會多,鄞用的藥卻長在深山中,當地根本不生長,必須去買,藥資肯定不會便宜。」

  鄞向黃帝比畫,小夭解說:「為病人治病,當然首要考慮的是藥到病除,小夭的藥見效慢,服用時還會食欲不振。」

  黃帝笑道:「你們倆都沒錯,到這一步時,哪個藥方更合適不是取決於你們的醫術,而是取決於病人的家境,如果是富庶之家,就用鄞的藥方,總不能明明可以用更好的藥,卻棄而不用,如果是貧寒之家,當然用小夭的,治病固然重要,可一家人的生計也很重要,總不能病好了,卻餓死了人。」

  鄞想了會兒,同意了黃帝的話:陛下說得有道理,我的病人都是貴族,所以我從沒考慮過有很多病人根本吃不起藥。

  小夭忙說:「我也過於偏重『就地取材』了。」

  黃帝嘆道:「治病救人不應該局限於一個藥方。比如你們剛才說的病例,如果那個病人家在山地,鄞用的藥反而會比小夭的便宜。」

  小夭笑道:「對的,所以藥方不僅僅取決於病人的家境,還取決於病人的家在哪裡。當年,我在高辛開醫館時,病人多是漁民,我按照《神農本草經》開的藥方,很有效,可那些藥來自中原,漁民們不熟悉,也買不起,後來我嘗試著用當地的藥材,比《神農本草經》里的藥方受歡迎多了。」

  鄞難以置信,比畫著手勢:竟然有人會嫌棄《神農本草經》的藥方!

  黃帝默默沉思了一瞬,突然說:「八荒六合內,水土不同、氣候不同,一本《神農本草經》不夠,遠遠不夠!你們想不想搜集編纂出幾十本《神農本草經》?」

  小夭和鄞震驚地看著黃帝,鄞比畫手勢:不可能,做不到!幾萬年來只有一本《神農本草經》。

  小夭也說:「太難了,不太可能!」

  黃帝這一生南征北戰,創造了無數奇蹟,在他的腦海里,從來沒有「不可能」的字眼,他說:「我只問你們,這件事是不是好事?值不值得做?」

  「如果真能收集整理出大荒各地的各種藥草和藥方,不僅僅是好事,而是天大的好事!惠及的是天下萬民,子孫後代,每一個人!」

  黃帝咄咄逼問:「既然肯定了這件事的價值,為什麼不做呢?一個『難』字就成了不敢做的理由?」

  鄞和小夭苦笑,不是每個人都如黃帝,敢想人所不敢想,敢做人所不能做,小夭想了會兒,咬了咬牙說:「能做多少算多少,即使只多一百個藥方,也會有人從這一百個藥方中受益。」

  鄞點頭:即使只多十種藥草,也是好的。

  黃帝說:「好!」

  當天晚上,黃帝告訴顓頊,打算修撰醫書,希望顓頊全力支持他。

  黃帝自禪位後,從沒對顓頊提過要求,這是第一次,顓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黃帝先從軒轅國內,選拔了一批醫師,又從所有醫師內,挑選了二十幾位最好的醫師,把他們召集到小月頂。

  小夭和鄞開始為編撰醫書做準備。

  小夭每日忙著和醫師們討論醫術,沒有留意到,自開春以來紫金頂上就分外忙碌。顓頊居住的乾陽殿即使深夜也燈火通明,重臣大將進進出出,顓頊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去過任何一個妃子的寢宮。

  但不管再忙、再累,顓頊每日風雨無阻地去小月頂,給黃帝請安。

  看在朝臣和妃嬪眼裡,最多就是感嘆一句「黑帝陛下甚為孝順」,可看在王后馨悅眼裡,一切都別有意味,讓她寢食難安,一時覺得只有她看穿了顓頊的秘密,一時又告訴自己,全是她胡思亂想。

  季春之月、上弦日,軒轅的女將軍赤水獻帶兵夜襲高辛在赤水之南的荊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荊渡占領。荊渡像一把匕首探入高辛腹地,保證了縱然軒轅大軍深入高辛,軒轅也可以從水路提供糧草物資的補給。


  次日,黑帝命赤水豐隆為大將軍,發兵三十萬攻打高辛。

  高辛已經上萬年沒有經歷過戰亂,高辛的軍隊就像一把藏在匣內的刀,即使本來是寶刀,可因為上萬年沒有經過磨礪,已經失去了鋒芒。軒轅的軍隊卻不一樣,自軒轅建國,一直出入沙場,經歷了千年的錘鍊,像虎狼一樣兇猛,像磐石一般堅定。前鋒將軍禺疆來自高辛羲和部,靈力精純,善於控水,精通水戰,又熟悉高辛的地形和氣候,在他的率領下,強將加強兵,三日間連下高辛兩城。

  面對此劇變,整個大荒都在震顫。

  小月頂上的小夭卻一無所知,只是覺得醫師們的話少了很多,幹活時常常走神。

  璟來探望小夭時,小夭問璟:「該不會是顓頊忘記給醫師們發工錢了吧?我覺得他們最近幹活的熱情不高啊!」

  璟還未開口,黃帝咳嗽了一聲,璟沒有說話,卻迎著黃帝的銳利視線,毫不畏縮地看著黃帝。

  小夭看看黃帝,看看璟,第一次發現璟的威儀竟然絲毫不弱於黃帝,她突然跳到黃帝面前,擋住了璟,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地問:「外爺,有什麼古怪?」

  「女大外向!」黃帝無奈地搖搖頭,「究竟有什麼古怪,你去問顓頊,我和璟可不想擔上這多嘴的責怪。」

  小夭笑笑,推著黃帝坐到廊下:「讓璟陪您好好下盤棋,我為你們煮茶。」她取了茶具煮茶,待茶煮好,又鑽進廚房忙忙碌碌,好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日頭西斜時,小夭對苗莆吩咐:「派人去一趟紫金頂,就說今兒我下廚,陛下若有空,一起來用晚膳。」

  半個時辰後,顓頊來了,看食案仍空著,小夭在不緊不慢地搗藥,他笑問道:「不是你下廚嗎?菜呢?」

  小夭慢條斯理地洗乾淨手:「就等你來了。」

  說著話,侍者拿出四個小巧的炭火爐子,在四張食案旁各擺了一個,將火鉗放好,又陸陸續續地端出小夭醃製好的肉——白玉盤子裡放著一條條小羊排,碧綠的芭蕉葉子上擺放著薄薄的鹿肉,還有切成兩指寬的獐肉、兔肉。

  小夭對顓頊說:「除了肉,還有今天早上剛採摘的山菌、野菜。大菌子留下和肉一起烤著吃,小菌子做了菌子湯,野菜過水去掉苦澀後涼拌了,待會兒喝點菌子湯,吃點野菜,正好解肉的油膩。」

  黃帝、顓頊、璟依次落了座,小夭把剛才搗好的藥材兌在調料里,端給黃帝、顓頊和璟,荷花形狀的白玉碟子,五個荷花瓣是一個個小碟子,盛放著五種不同味道的調料,中間的圓碟,放著碧綠的芥菜末,十分辛辣。

  顓頊聞了聞,禁不住食指大動,忙拿了兩塊鹿肉烤起來:「上一次自己動手烤肉吃還是去年的上元節,野菜倒好像已經幾十年沒有吃過了,每年春天都會想起,可一忙就又忘記了。」

  小夭笑道:「不管怎麼做,野菜都帶著一點苦澀,沒吃過的人肯定吃不慣,吃習慣了卻會喜歡上。我自己有些饞了,想著你們都是吃過的,所以做來嘗嘗鮮。」黃帝少時,連肚子都填不飽,野菜自然沒少吃;顓頊混跡於市井間時,常常用野菜下飯;璟是在清水鎮時,每年春天,老木為了省菜錢,都是以野菜為主,璟自然而然就吃習慣了。

  這頓晚飯足足用了一個時辰,吃飽喝足後,黃帝和璟繼續下還未下完的棋。

  顓頊躺在藤榻上,仰看著漫天星斗。耳畔是落花簌簌,鼻端有花香陣陣,他覺得人生至美不就是如此嗎?辛勞一天後,與喜歡的人一起吃一頓晚飯。

  小夭側身坐到藤榻邊,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拎著兩個琉璃盞,顓頊接過琉璃盞,小夭打開酒壺,將紫紅的桑葚酒倒入,酒液的溫度極低,不一會兒琉璃盞外就凝結了點點水珠。

  顓頊喝了一口:「封在雪窖里的?的確比用靈力冰鎮的好。」

  小夭笑道:「那是自然。」

  顓頊說:「我聽鄞說,你自從去年遊玩回來,一直在搜集和蠱術有關的記載。」

  「我去了一趟九黎,自然會對蠱術感興趣。」

  顓頊盯著小夭:「這些年你身體可好?」

  「在你的命令下,鄞每年都會檢查我的身體,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

  「他一直都說很好,可你自己覺得呢?」

  「我也覺得很好。」

  「你和相柳的那個蠱到底解了沒有?」

  「算是解了吧!」一個璟為她擔心已經夠了,小夭不想再來一個。


  「什麼叫算是?」

  「那蠱是我養的、我種的,你擔心什麼?難道還擔心我被自己養的蠱害死嗎?我看你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聽多了。蠱術沒那麼神秘可怕,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九黎族。」

  顓頊說:「我只是不相信相柳。你也小心一點,如果相柳來找你,立即告訴我。」

  小夭點頭如搗蒜:「遵命,陛下!」

  顓頊一巴掌拍過去,小夭縮了縮脖子,顓頊的手落到她頭上時,已經很輕了,手指從她烏髮間緩緩滑過,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戀慕和纏綿。

  小夭啜著酒,說道:「外爺、璟,還有那些醫師都有些古怪,外面發生了什麼大事?」

  顓頊遲遲沒有說話,搖晃著琉璃酒盞,欣賞著光影隨著酒液的搖晃而變幻。

  小夭說:「只要我下一趟山,自然就什麼都知道了,但我想你告訴我。」

  顓頊一口喝盡盞中的酒,一手撐著榻,坐起來了一些。他直視著小夭,說道:「我下令發兵攻打高辛。」

  小夭嘴角的微笑凝結,她本來猜測,因為她的身世,顓頊做了什麼事,卻沒想到……小夭覺得自己聽錯了:「顓頊,你再說一遍。」

  顓頊說:「我下令發兵攻打高辛。」

  小夭猛地站起,把手中的酒盞砸向顓頊。

  酒盞重重砸在顓頊的額頭上,紫紅的酒液濺了顓頊一頭一臉。

  小夭轉身就跑,顓頊都顧不上擦臉,急急去追小夭。

  黃帝和璟聽到聲音,全望過來,璟要起身,被黃帝一把抓住。黃帝把璟拽進了室內,下令侍者把門窗都關上。

  小夭跑進屋內,砰一聲,門在顓頊眼前重重關上,顓頊拍著門叫:「小夭,小夭……」

  小夭用背抵著門,就是不讓顓頊進來。

  「小夭,你聽我說。」

  「我聽你說什麼?難道是聽你說,當年你被四個舅舅逼得走投無路時,是高辛俊帝收留了你嗎?還是聽你說,他收你為徒,教你彈琴釀酒,教你如何體察民生、處理政務,幫你訓練暗衛嗎?」

  「小夭,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你倒是給我說明白啊!難道我剛才說的都是假話?」

  「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但還有更多的事情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他,你和我根本不會成為孤兒,我又何須他收留?你也不必顛沛流離三百年。」

  小夭愣了一愣:「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姑姑在給你講述過去的事時,和你爹爹有關的事都講得很詳細,可所有關於俊帝的事都隱去未提,也許是姑姑已原諒了他,也許是姑姑為了保護你,不想讓你知道。」

  「什麼過去的事?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可知道大伯為什麼會被你爹誤殺?」

  「娘說大舅舅本打算讓外爺退位,所以娘為他配製了一種藥水,可以讓人在一兩個月內無法凝聚靈力,沒料到大舅舅自己誤喝了她配製的藥水,所以抵擋不住爹爹。」

  「不是大伯想讓爺爺退位,而是師父遊說大伯,同時親手把姑姑配製的藥水交給了大伯。姑姑配製藥水時,根本不知道大伯要用。那是姑姑為師父配製的藥水,讓師父成功地逼上一世俊帝退位。之後,前俊帝被幽禁,直到神秘地死去。為什麼會有五王之亂?師父又為什麼那麼血腥冷酷地鎮壓五王?現在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質疑師父如何獲得帝位。小夭,那時你就在五神山,如果仔細回憶,肯定能想起來。前俊帝,那個你曾叫爺爺的人,是被師父毒殺的!五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造反。」

  小夭很想否認,可心頭浮現出的零碎記憶讓她明白,顓頊說的一切應該都是真的,她想起了那個她曾叫過爺爺的俊帝。其實,她親眼目睹了他的死亡,娘還大哭著打了父王一耳光。

  顓頊悲傷地說:「如果不是師父,大伯會死嗎?如果大伯沒死,你娘和你爹不至於無可挽回!」

  小夭貼著門板,無力地說:「不能全怪父王。」

  「那我爹呢?姑姑發現祝融的陰謀後,第一時間向師父求救,師父拒絕了姑姑!」

  小夭搖頭,喃喃說:「不會!不可能!」那是悉心教導顓頊、疼愛寵溺她的父王啊!他怎麼可能拒絕娘去救舅舅?可那也是親手斬殺了五個弟弟,毒殺了自己父王的俊帝!

  顓頊說:「你小時不是問過姑姑『為什么娘少了一根手指』嗎?姑姑回答你說『不小心丟掉了』。師父左手的小手指上一直戴著一枚白骨指環,你肯定看到過。你知道那枚白骨指環是用什麼做的嗎?就是姑姑的一根手指啊!是姑姑哭求他救我爹時,自斷一根手指起毒誓求他,但他……拒絕了!」


  顓頊聲音嘶啞,一字一頓地說:「小夭,他拒絕了!」

  小夭用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一寸寸地往下滑。她還記得,有一日發現娘的一隻手只剩下了四根指頭,她問娘「為什么娘少了一根手指」,娘笑嘻嘻地說「不小心丟掉了」,她問娘,「疼嗎?」娘說,「不疼,現在最疼的是你四舅娘和顓頊哥哥,小夭要乖乖的,多陪著哥哥」。

  如果四舅舅沒有死,四舅娘不會自盡,外婆不會病情惡化,娘不用上戰場,也許,一切的一切都會不同……顓頊說:「還有你爹!直到現在,世間都在傳聞,蚩尤麾下有兩員猛將,一個是風伯,一個是雨師。你知道雨師的真實身份是誰?他另有一個名字,叫羲和諾奈。現在無人知道,可在千年前,他卻是聞名高辛的翩翩公子,羲和部的大將軍,也是師父的至交好友。事情太久遠,人都已死光,我查不出雨師究竟做了什麼,但你覺得師父會無緣無故地派他到你爹身邊嗎?是!也許如你所說,這些事不能完全怪師父,但是……小夭,每當我想起,我爹可以不死,我娘不用自盡在我眼前,奶奶可以多活幾年,姑姑不用上戰場,你不會離開我,我真的……」顓頊的呼吸十分沉重,「我真的沒有辦法只把他當作我的師父!」

  小夭無力地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的喉嚨好似被扼住,喘息都困難。

  顓頊說:「以前師父一直對我說,『你無須感激我,這是我欠青陽、阿珩和你爹的』。我從沒當過真,反而覺得師父光風霽月。直到我登基後,查出這些舊事,我才真正明白了,師父一點沒說錯!」

  小夭清楚地記得,赤水河上,她叩謝父王的救護之恩時,父王也清楚地說:「這只是我欠青陽、昌意和你娘的。」

  「小夭,我沒有忘記他是我師父,可我也沒有辦法忘記……小夭,還記得那把匕首嗎?」

  「舅娘用來自盡的匕首嗎?」那把匕首,讓顓頊夜夜做噩夢,他卻非要日日佩戴。

  「嗯。」顓頊譏嘲地笑著,「那把匕首是師父親手鑄造,送給我爹和我娘的新婚禮物,娘卻選擇了用它自盡,娘死時,肯定恨著師父。」

  「你是因為恨他才攻打高辛嗎?」

  「不是!他於我而言,恩仇兩清,他是高辛俊帝,我是軒轅黑帝,我做的決定只是因為我是帝王。」

  小夭說:「那裡有和你一起長大的蓐收、句芒,有你看著出生長大的阿念……顓頊,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的感受?」

  「蓐收、句芒他們是男人,即使和我對立,也會明白我的決定。阿念……大概會恨我。小夭,我沒想過他們的感受,也不在乎他們的感受,但我會承受一切結果。」

  「既然你不在乎我們的感受,那你走吧,我不想見你!以後小月頂也不歡迎你來!」小夭跑進內室,撲到榻上,用被子捂住了頭。

  「小夭,小夭……」顓頊拍著門,門內再無聲音。明明一掌就可以劈開門,他卻沒有膽量強行闖入。

  顓頊的額頭無力地抵著門,輕聲說:「我在意你的感受!」所以,才將本該三年前發生的戰爭推遲到今日,才寧可讓俊帝猜到他的用意,也要先斬斷俊帝和小夭的父女關係。在這個決定後,是一場更加艱難的戰爭,是無數的人力、物力。

  顓頊不敢進去,又捨不得離開,只能靠著門,坐在地上,迷茫地望著夜色深處。

  不管面對任何人與事,他總有智謀和對策,可現在腦內一片空白,什麼都思考不出來。反倒想起很久遠前的事——他和小夭剛見面時,相處得並不好,雖然他是個男孩,打架卻打不過刁蠻的小夭,他還玩了點小心眼,想趕走小夭。可漸漸地,兩人玩到了一起。爹娘離開後,小夭夜夜陪伴他;他做噩夢時,小夭會親吻他的額頭,發誓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他不相信地說『你會嫁人,遲早會離開我』,小夭著急地說『我不嫁給別人,我嫁給你,不會離開』。

  從五神山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小夭陪著他一步步走來,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他是什麼樣子,她都堅定地站在他身邊。禺疆刺殺他時,是小夭用身體保護他;密室內戒除藥癮時,是小夭和他一起熬,寧可自己受傷,都拒絕了金萱的提議,絕口不提用繩索捆縛他,她明知道,只要她提,他會答應……夜深了,小夭以為顓頊已離開,推開了窗戶,默默地凝望著夜色。

  顓頊猜不到她在想什麼,是想起了她幼時在五神山的日子嗎?

  兩個人,一個縮靠在門前,一個倚靠在窗前,隔著不過丈許的距離,凝望著夜色,風露一通宵。

  東邊露了一線魚肚白,瀟瀟踏著落葉從霧氣中走來,面朝著屋子跪下。


  小夭以為瀟瀟在跪自己,忙抬手要她起來,卻聽瀟瀟說:「陛下,請回紫金頂,大臣們就要到了。」

  小夭愣住,眼角的餘光看到顓頊走出來。

  他竟然在門外枯坐了一夜?小夭低著頭,不去看他。

  顓頊也未出聲,躍上坐騎,就想離去,瀟瀟勒住坐騎,叫道:「陛下,請先洗把臉。」

  小夭抬頭,恰好顓頊回頭,四目交接處,兩人都是愣了一愣。

  昨晚小夭潑了顓頊一臉酒,他只用手胡亂抹了幾下,並未擦乾淨。此時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甚是精彩,他自己卻忘記了,居然這個樣子就想回紫金頂,宮人看到了,非嚇死不可。

  小夭拉開門,對瀟瀟說:「浴室里可以沖洗一下。」

  瀟瀟還沒答應,顓頊已經快步走進了浴室,似乎生怕小夭反悔。

  箱子裡有顓頊穿過的舊衣,小夭翻出來,拿給瀟瀟:「隔間裡的架子上都是乾淨的帕子。」

  顓頊快速地洗了個冷水澡,換好衣衫,束好頭髮,又上了藥,才走出來。

  小夭站在院內,聽到他的足音,回頭看了一眼,顓頊額頭上有一塊紫紅的瘀傷,想來是被琉璃盞砸傷。剛才臉上有酒漬,沒看到,這會兒人收拾乾淨了,反倒格外顯眼。

  小夭昨夜那一砸,盛怒下用了全力,顓頊流了不少血,雖然上了藥,可靈藥只能讓傷口癒合,無法令瘀傷立即消散。

  顓頊笑道:「沒有關係,過兩日就散了。」

  小夭低下了頭,徑直從顓頊身邊走過,進了門。

  顓頊黯然地站了一會兒,轉身上了坐騎,飛向紫金頂。

  顓頊額上的傷,自然讓紫金宮的宮人妃嬪驚慌失措了一番,也讓朝臣心中直犯嘀咕。

  顓頊沒有解釋,也沒有一個人敢去問他。眾人只能小心地從侍從那裡打聽,瀟瀟的回答是「陛下打盹時不小心磕的」。

  所有人都知道顓頊這段日子的勞累,倒也相信了,唯獨王后馨悅不相信,可如果不相信,她覺得那個猜測太讓她害怕,所以她寧願相信。

  黃帝走出寢室,看到璟端坐在竹榻上。榻上的被褥和昨夜一模一樣,案上的棋盤卻已是半滿,顯然他一夜未睡,一直在和自己對弈。

  黃帝低頭看了一會兒棋盤,溫和地說道:「顓頊是帝王,他能允許小夭用酒盞砸他,願意苦苦求小夭原諒,卻不見得能允許外人看見他的狼狽。顓頊和小夭自小經歷坎坷,很多時候,在他們之間,我也是個外人。」

  璟躬身行禮:「我明白。謝謝陛下的回護。」

  黃帝說:「你是個聰明孩子,一定要記得過剛易折、過強易損。」

  璟說:「記住了。」

  黃帝笑道:「去看看小夭吧!一起用早飯。」

  小夭洗了個澡,坐在小軒窗下梳頭。挽好髮髻,正對鏡插簪,看到璟從山谷中走來,一隻手背在身後,踏著晨露,行到她的窗前。

  小夭看他衣衫依舊是昨日的,顯然沒有離開過小月頂:「你昨夜……歇在哪裡?」

  「我在黃帝陛下的房內借宿了一夜。」璟將一束藍色的含笑花遞給小夭,嬌嫩的花瓣上猶含著露珠。

  小夭探頭聞了一下,驚喜地笑了:「好香!」

  她放下手中的簪子,指指自己的髮髻,轉過身子,微微低下頭。

  含笑香氣悠長、浸人心脾,花形卻不大,盛開的花也不過拇指大小,並不適合插戴。璟想了想,選了一枝長度適合的含笑,將枝條繞著髮髻,插了半圈。

  「好了。」

  小夭舉起鏡子照,只看髮髻右側密密地插了含笑花,呈半月形,就像是用藍寶石打造的半月形花簪,可縱然是世間最好的寶石,哪裡有這沁人心脾的香氣?

  小夭放下鏡子,說道:「謝謝你。不僅僅是花,還有……我帶給你的所有為難。」

  璟輕彈了小夭的額頭一下:「是誰曾和我說,兩人要相攜走一輩子,自然該彼此看顧?」

  小夭低下了頭,沮喪地說:「璟,我該怎麼辦?」

  「你覺得你有能力讓黑帝陛下撤軍嗎?」

  小夭搖頭,她太了解顓頊了,他想得到的東西,沒有人能阻止。

  「你想站到高辛一邊,幫高辛打軒轅嗎?」


  小夭搖頭:「我不過是懂點醫術和毒術,哪裡有那個本事?再說,我雖然討厭顓頊這麼做,但絕不會幫別人對付顓頊。」

  「小夭,這是兩位帝王之間的事,你什麼都做不了。」

  「可是他們一個是我最親的人,一個對我有養育之恩,難道我真就……冷漠地看著嗎?」

  「你不是冷漠地看著,你是痛苦地看著。」

  「塗山璟!」小夭瞪著璟,「現在你還打趣我?你知不知道昨夜我胡思亂想了一夜?」

  璟掐掐小夭的臉頰:「別什麼事都還沒發生,就想最壞的結果,這場仗沒個一二十年打不完。現在的軒轅國不是當年的軒轅國,黑帝不是當年的黃帝,俊帝也不是當年的蚩尤。」

  黃帝站在門口,揚聲問:「你們是吃飯呢,還是隔著窗戶繼續說話呢?」

  小夭不好意思,大聲說:「吃飯!」

  用完早飯,璟下山了。

  小夭懨懨地坐在廊下發呆,黃帝也不去理她。

  小夭一直坐到中午,突然跳起來,拿起弓箭,衝到山里,惡狠狠地練了兩個多時辰的箭術。累極時,她爬到榻上,倒頭就睡。

  顓頊晚上來時,小夭依舊在睡。顓頊陪黃帝用完飯,叮囑了苗莆幾句後,就離去了。

  小夭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起身後,告訴苗莆她以後晚上歇在章莪殿,晚飯也單獨在章莪殿吃。

  每日,顓頊來,都見不到小夭。也不見他生氣、失望,看上去和以前一樣,陪黃帝說會兒話,神色如常地離去。

  軒轅和高辛的戰事真如璟所說,一時半會兒根本分不出勝負。

  顓頊在發兵之日,就昭告了天下,不傷百姓。剛開始,一直是軒轅占上風,可隨著軒轅軍隊進入高辛腹地,遭到了高辛百姓的激烈反抗。不管豐隆、禺疆、獻他們麾下的軍隊多麼勇猛,手中的兵器多麼鋒利,都不能傷及高辛百姓,所以一邊倒的情形立即扭轉。

  顓頊顯然也做好了打長期戰爭的準備,對豐隆早有交代,所以豐隆並未讓大軍繼續推進,而是好好治理起已經攻下的城池。

  盛夏是高辛的汛期,會普降暴雨,免不了洪澇災害。豐隆自小生長在赤水,親眼目睹過決堤時,洪水剎那間毀滅了整個村莊,他曾在爺爺的教導下,認真學習過如何疏通河水、修建堤壩、防洪抗澇。

  在高辛的汛期來臨前,豐隆從赤水家抽調了善於治水的子弟,把他們分派到各處駐守城池的軍隊裡,帶領著軒轅的士兵幫各地百姓去疏通河水、維護堤壩。高辛百姓剛開始很排斥,可這幫軒轅士兵不殺人、不放火,幹活賣力,除了說的話聽不懂,別的和一般人沒啥兩樣。眼看著汛期就要來了,為了地里的莊稼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他們無法拒絕人家的幫助。

  軒轅軍隊雖然深入高辛腹地,可背靠赤水,又有荊渡,通過船運,糧草物資的補給源源不斷,高辛的軍隊沒有辦法奪回被軒轅占領的城池;但越往南,氣候越悶熱潮濕,雨季也即將到來,雖然豐隆很適應潮濕的氣候,可有很多軒轅士兵不適應,軒轅也無法繼續攻打,兩軍只能僵持對峙。

  小夭一直躲著顓頊,卻不可能躲開外面那場正在進行的戰爭,明明清楚自己知不知道都不會改變結果,卻總會忍不住地打聽:「豐隆如今在哪裡?最近可有大戰?」

  璟打趣她:「你仔細被人聽到了,說你現在悔不當初,心心念念惦記著豐隆。」

  小夭被璟弄得哭笑不得,撲上去要打璟,璟一邊躲,一邊故作正經地說:「現在豐隆是大將軍,前程不可限量,遠比我這小族長有權有勢,你倒是和我說句實話,心裡可有後悔?豐隆還沒有娶妻,你若真反悔,也不見得沒有機會。」

  小夭恨不得在璟嘴上抓幾下,卻壓根兒抓不到,她咬牙切齒地說:「以前總聽人說青丘公子反應機敏、言辭笑謔,我還傻傻地覺得,他們不是欺負你吧!如今我是後悔了,可不是因為豐隆前程不可限量,而是發現你是個大壞蛋!」

  璟湊到小夭身邊:「那怎麼才算是好人,我讓你打一下?」

  小夭扭頭,仰頭望著另一側的天:「不稀罕!」

  璟轉到小夭面前:「那打兩下?」

  「哼!」小夭扭過頭,看著另一邊的天上。

  「三下?」

  黃帝的笑聲突然傳來,小夭和璟忙站開了一些,黃帝咳嗽了兩聲,說道:「我來喝口水,你們繼續玩你們的。」


  「誰跟他玩了?是他在欺負我!」小夭臉色發紅,跑到廊下倒了杯水,端給黃帝。

  黃帝看著小夭,笑道:「我看倒欺負得好,璟不在時,你蔫搭搭的,璟一來,有生氣了許多。」

  小夭看了璟一眼,什麼都沒說。

  仲夏來臨,高辛進入雨季,對軒轅和高辛的軍人而言,意味著暫時不用打仗。對璟而言,他為「亡妻」服喪一年的喪期已滿,按照風俗,可以議親。

  一日下午,璟去小月頂探望小夭時,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吧!」

  小夭正在整理前人的醫術筆記,剛好整理得累了,說道:「好啊!」

  小夭跟著璟走出藥谷,璟召來了他的坐騎白鶴,請小夭上去。

  小夭笑道:「我以為就在小月頂走一走呢,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璟笑而不語,白鶴載著他們飛掠在山峰間。

  沒有多久,小夭看到了草凹嶺,雲霧繚繞,山峰陡峭。

  白鶴停在潭水邊,小夭躍下白鶴,看著茅草屋,說道:「有時候覺得冥冥中自有註定。」

  璟拉著小夭坐下:「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小夭彎下身子掬水玩,漫不經心地說:「你說啊!」

  「漢水的民謠里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個少年在聽得懂這句歌詞後,都會忍不住憧憬一下未來的妻子是什麼樣。我年少時也一樣,想著她該有花容月貌,性子溫柔嫻靜,會琴棋書畫,略懂烹飪和女紅,不沉默寡言,也不多嘴饒舌,會治家理事,進退得宜,最好還懂一些如何做生意,這樣也不至於我提起家族裡的事務時,她完全聽不懂……」

  小夭心裡一條條和自己比對,臉色難看了起來。

  「母親為我選親時,詢問我有什麼想法,我就把我的憧憬告訴了母親。」

  小夭期待地問:「你娘有沒有說你痴心妄想?」

  璟含著笑說:「母親說『這些都不難,除去姿容是天生,別的那些,不要說世家大族,就是一般的家族,只要想讓女兒嫁得好,都會悉心栽培,難的是她是否會真心待你』。」

  小夭靜靜想了一想,璟說的那些要求聽著很高,可的確不難滿足,畢竟璟要求的只是「會和略懂」,沒有要求像他一樣聞名天下、驚才絕艷。

  璟說:「可沒想到……我遇見了你!」

  小夭皺鼻子,不屑地說:「遇見了又怎麼樣?反正我沒有花容月貌,不溫柔嫻靜,不會琴棋書畫,女紅一竅不通,倒是很精通如何毒死人,話多聒噪,自言自語都能說一兩個時辰,我不會穿衣打扮,不懂得如何治家,討厭交際應酬,更不會談生意……」

  璟點點頭:「你的確是這樣!」

  小夭鼓著腮幫子,手握成拳頭,氣鼓鼓地盯著地面。

  「可是,當我遇見了你時,才明白不管以前想過多少,當碰到喜歡的那個人時,一切的條件都不再是條件。」璟溫柔地看著小夭,「你不嫻靜,可我已經很靜了,正好需要聒噪好動的你;你不溫柔,一言不合就想動手,可你幫我洗頭、餵我吃藥時,無比細緻耐心;你不會琴棋書畫,但我都會,恰好方便我賣弄;你不懂女紅,但我又不是娶織女,一百個玉貝幣就可以買到大荒內最手巧的織女了;你不會做生意,我會,養你綽綽有餘;你不懂做生意,可有了你的聒噪,再過一千年,我和你也不怕沒話說,壓根兒不需要和你提起家族裡的事務;你懶於人情往來,我求之不得,因為我巴不得把你藏在深宅,不要人看到,不要人搶去……」

  小夭臉色好轉,歪頭看著璟。

  璟微笑著說:「小夭,你剛才說得很對,你的確不是花容月貌,你是……」小夭的鼻子剛剛皺起,璟點了一下她的鼻頭,「縱世間萬紫千紅,都不抵你這一抹風流。」

  小夭霎時間臉通紅,站起身要走:「真不知道你今日發什麼瘋,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璟抓住了小夭的手,不知何時,他們四周已是白霧繚繞,在瀰漫的白霧中,桃樹一株株拔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成花骨朵,開出了嬌艷的花。不過一會兒,千朵萬朵的桃花,繽紛地怒放著,燦如晚霞、絢如胭脂,微風過處,落英繽紛。

  小夭明知道這只是璟結出的幻境,仍舊忍不住伸出了手,去感受那繽紛絢爛。

  璟說:「這裡是你爹爹曾經住過的地方。我今日帶你來這裡,是想當著你爹娘的面告訴你,青丘塗山璟想求娶西陵玖瑤。」


  小夭的身子僵住。

  璟問:「小夭,你願意嫁給我嗎?」

  當年,小夭和豐隆孤男寡女在密室議親,都沒有覺得不好意思,現在卻是又羞又臊,恨不得立即跑掉。她低聲嘟囔:「你想求娶,應該去問外祖父和顓頊。」

  「我當然會和他們提,但在徵詢他們的意見前,我想先問你。小夭,你願意嫁給我嗎?」

  漫天桃花簌簌而落,猶如江南的雨,小夭好似又看到了爹和娘,正含笑看著她。

  「我願意!」小夭甩掉璟的手,逃進了茅屋,覺得臉頰滾燙,心怦怦直跳。在鏡子前照了照,如同飲了酒,整張臉都是酡紅色,她雙手捂住臉頰,對鏡子裡的自己說:「真沒出息!」

  晚上,顓頊來小月頂時,看到小夭也在,分外驚喜。

  他笑對璟點點頭,坐在了黃帝下首,和小夭相對。

  璟對黃帝和顓頊恭敬地行禮,說道:「我想求娶小夭,懇請二位陛下恩准。」

  顓頊心裡咯噔一下,看向小夭。上一次豐隆求婚時,小夭滿面驚詫茫然,而現在,她低著頭,眉梢眼角三分喜、三分羞,還有四分是心甘情願。

  顓頊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個人都沒有的荒涼山頂,身還在,心卻飛了出去,穿行在漫長的光陰中,看著一幕幕的過去——因為小時的經歷,他早慧早熟,偶爾也會享受逢場作戲的魚水之歡,可是一顆冷硬的心從未動過。被人調侃地問究竟想要個什麼樣的女人時,他總會想起小時候,小夭抱著他說「我不嫁給別人,我嫁給你,永遠陪著你」!

  陪著小夭,從瑤池歸來的那一夜,他翻來覆去都睡不著,眼前全是小夭,小時的她、現在的她,身著男裝的小夭、穿著女裝的小夭,不管哪個她,都讓他時而歡喜,時而心酸。他不是毛頭小伙子,很清楚發生了什麼。

  可是,他能怎麼辦?一個連睡覺的屋子都是別人賜予的人有什麼資格?一個朝不保夕,隨時會被刺殺的人有什麼資格?

  他一直都記得,姑姑送小夭去玉山時,他懇求姑姑留下小夭,誠心誠意地應諾「我會照顧小夭,不怕牽累」,姑姑卻微笑著說「可是你現在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沒有能力保護她,只是不怕可不夠」!

  他曾立志,要快快長大,等能照顧好小夭時,就去玉山接她,可幾百年過去了,她再次回到他身邊時,他依舊沒有能力照顧她,只能告訴自己:你連保護她都做不到,你沒有資格!

  那時,小夭對璟有心動,卻還沒有情,對豐隆則完全無意,可因為那些男人是塗山氏,是赤水氏,每一個都比他更有資格,所以,他一半是退讓,一半是利用,由著他們接近小夭。

  軒轅城中,危機四伏,璟萬里迢迢而來,小夭卻和璟鬧翻了,壓根兒不肯見璟。

  軒轅山上,他抓住小夭的天馬韁繩,請她去見璟。這一輩子,他曾被很多人羞辱過,可從沒有為自己感到過羞恥,但那一次,他覺得羞恥和屈辱。

  小夭不僅見了璟,還和璟在屋中待了通宵,他凝視著大荒的地圖,枯坐了一夜。無數次他想衝進去,把璟趕走,可他知道不行,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體保護他的一幕就在眼前,他沒有資格!

  那一次,他如願得到了豐隆和璟的鼎力支持,做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選擇神農山,放棄軒轅山。當他放浪形骸、醉酒吃藥,和倕梁他們一起半瘋半癲、哭哭笑笑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並不是在做戲,他是真的很痛苦,在麻痹和宣洩,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放棄的不僅僅是軒轅山,還有他的小夭!

  來到神農山,璟和小夭的交往越來越頻繁,他一遍遍告訴自己,只做兄長!只要兩個人都活著,只要小夭快樂,別的都不重要!

  那一天,小夭從青丘回來,軟倒在他懷裡,一口血吐在他衣襟上時,他覺得自己的心在被一刀刀凌遲。

  小夭為璟重病,臥榻不起,他夜夜守著她。無數個深夜,看著她在昏睡中哭泣,他痛恨得到卻不珍惜的塗山璟,可更痛恨自己。

  黃帝巡視中原,軒轅上下人心惶惶,王叔和他已經徹底撕破了臉。他站在一個生死關口,上一步乾坤在握、俯瞰天下,下一步則一敗塗地、粉身碎骨,連馨悅都開始和他有意地保持距離,小夭卻在最微妙的時刻,同意嫁給豐隆。

  一夕之間,四世家全站在了他這一邊。雖然小夭一直笑著說「豐隆是最適合的人選」,可他心裡很清楚,如果不是為了他,縱然小夭因為璟心灰意冷,也不會同意嫁給豐隆。

  豐隆和小夭的婚期定了,他心內有頭躁動的猛獸在咆哮,爺爺語帶勸告地說:「小夭想要平靜安穩的生活,用你的權勢守護她一生安寧,才是真正對小夭好。」


  為了小夭嗎?他緊緊地勒住了猛獸,不讓它跑出來。

  小夭出嫁那日,他在小月頂的鳳凰林內坐了一夜,鳳凰花隨風搖曳,鞦韆架完好如新,那個賞花、盪鞦韆的人卻走了。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豐隆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他可以守護她一輩子,只要他在一日,豐隆絕不敢輕慢小夭一分。

  可是,當小夭逃婚的消息傳來時,滿天的陰翳剎那全散了,他竟然忍不住歡喜地在鳳凰林內大叫大笑。

  顓頊微笑著看向身周,黃帝和璟都在看著他,顯然黃帝已經答應,只等他的答覆了。

  小夭抬起了頭,看向他,眼含期冀。

  顓頊微笑著對璟說:「你讓族中長老去和西陵族長提親,把親事定下來吧!」

  璟懸著的心放下,躬身行禮,真心實意地說:「謝陛下。」

  年末,塗山氏、西陵氏一起宣布塗山族長和西陵玖瑤定親。

  大荒內,自然又是沸沸揚揚,但璟和小夭都不會去理會。

  親事定下後,就是商議婚期了。

  璟想越快越好,看著璟長大的鉞長老笑著打趣:「你自小就從容有度,不管做什麼都不慌不忙,怎麼現在這麼急躁?」

  璟說道:「別人看著我著急,可其實,我已經等了幾十年了。」

  鉞長老也知道璟對小夭情根深種,不再取笑他,呵呵笑道:「別著急,這事也急不來!族長和西陵小姐的婚禮名義上是續娶,依照禮儀來說不該越過了那個女人,可族長捨得嗎?就算族長捨得,老頭子我也不答應!婚禮倒罷了,以我們塗山氏的能力,一年的準備時間足夠了。可你算算,屋子要不要重建?家具器物要不要重新置辦?要不要為西陵小姐開個藥園子?反正照我的意思,但凡那個女人住過、用過的都拆了、扔了,一切按照族長和西陵小姐的喜好重新弄過。這可是個大工程,也是個精細活,族長,真急不來!」

  璟不吭聲,鉞長老說的話很有道理,明媒正娶,本該如此。

  鉞長老說:「就是因為知道族長在意西陵小姐,我這個過來人才提醒你,一輩子一次的事,千萬別因為一時心急,留下個一輩子的遺憾。」

  璟頷首:「鉞長老說的是。」

  鉞長老笑道:「不過,族長放心,以塗山氏的財力,全力準備,不會讓族長久等,到時,保管族長滿意。」

  璟不好意思地說:「關鍵是要小夭喜歡。」

  鉞長老大笑:「好!我一定把西陵小姐的喜好都打聽清楚。」

  黃帝詢問小夭對婚期的想法。

  小夭看著窗外忙忙碌碌的醫師,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想等編纂醫書的事情有了眉目後,再確定婚期。」

  黃帝說:「這可不是兩三年的事,你確定嗎?」

  小夭點點頭:「《神農本草經》在我手裡已經四百多年,它救過我的命,我卻從沒有為它做過什麼,或者說,我想為那位遍嘗百草、中毒身亡的炎帝做點什麼。他耗費一生心血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該只成為幾個醫師換取錢財名望的工具。」

  黃帝嘆道:「小夭,你一直說你不像你娘,其實,你和你娘很像!」

  小夭皺著眉頭:「我不像她!」

  黃帝笑道:「好,不像,不像!」

  傍晚,顓頊來小月頂時,聽到小夭對婚期的決定,笑道:「很好。」

  也許因為和璟定親了,小夭開始意識到,她在小月頂的日子有限,和顓頊相聚的時光並不是無限;也許因為軒轅和高辛的戰爭雖然互有傷亡,可並沒有小夭認識的人死亡,如果不去刻意打聽,幾乎感受不到萬里之外的戰爭,小夭不再躲避顓頊。

  兩人之間恢復了以前的相處,每日傍晚,顓頊會來,和小夭說說笑笑,消磨一段時光。

  寒來暑往,安寧的日子過得分外快,不知不覺中,八年過去了。

  不管是巫王,還是小夭,都沒有找到解除情人蠱的方法。

  小夭雖然有些失望,可並不在意,這個蠱在她身上已經八十來年了,似乎早已習慣,實在緊張不起來。

  璟卻很在意,每次解蠱失敗時,他的失望都難以掩飾。

  小夭笑嘻嘻地安慰他:「那個心意相通沒那麼『親密』了,實際只是相柳能感覺到我的一些痛苦,我完全感受不到他,這根本算不得心意相通。」


  其實,璟並不是在意小夭和相柳「心意相通」,他不安的是「命脈相連」,可這種不安,他沒有辦法講給小夭聽,只能任由小夭誤會他的「在意」。

  一日,小夭從醫館出來,一邊走,一邊和苗莆說話。

  天色將黑,大街上都是腳步匆匆的歸家人,格外熱鬧。茫茫人海中,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夭一眼就看到了一個錦衣男子。她一直盯著男子,男子卻沒看她,兩人擦肩而過,男子徑直往前走了,小夭卻漸漸地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去張望。

  苗莆奇怪地問:「小姐看到什麼了?」

  小夭怔怔站了會兒,突然跑去追,可大街上,熙來攘往,再找不到那個男子。她不肯罷休,依舊邊跑,邊四處張望。

  苗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邊寸步不離地追著小夭,一邊問:「小姐在找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小夭倒不是騙苗莆,她是真不知道。

  無頭蒼蠅般地亂轉了一圈,正準備離開,突然看到陰暗的巷子裡,一扇緊閉的門上有離戎族的地下賭場的標記。

  小夭走到門前,靜靜看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竟然敲了敲門。

  「小姐想賭錢?」苗莆問。

  「隨便看看。」

  地下賭場只對熟客開放,守門的侍者想趕小夭走,苗莆拿出一個令牌晃了晃,侍者竟然恭敬地行了一禮,將兩個狗頭面具遞給苗莆。

  小夭戴上面具,在賭場裡慢慢地逛著。

  大概因為天才剛黑,賭場裡的人並不算多,小夭走了一大圈後,要了幾杯烈酒,坐在角落裡,默默地喝著。苗莆看出來她有心事,也不出聲打擾,安靜地陪在一旁。

  夜色漸深,賭場裡越來越熱鬧,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小夭又看到了那個錦衣男子,因為戴了面具,他變得狗頭人身,可小夭依舊認出了他。

  小夭急急地追了過去,燈光迷離,衣香鬢影,跑過好幾條長廊,好幾層台階,終於追到了錦衣男子。

  錦衣男子站在一面半圓形的琉璃牆邊,也不知道離戎族用了什麼法術,琉璃牆外就是星空,漫天星斗璀璨,流星時不時墜落,讓人覺得就站在天空中。

  錦衣男子含笑問:「你追了我這麼久,所為何事?」

  小夭遲疑著問:「你不認識我嗎?」

  「我應該認識你嗎?」

  小夭摘下了面具。

  錦衣男子仔細瞅了幾眼,吹了聲口哨:「如果我認識你,應該不會忘記!抱歉!」他說完,就要離開。

  小夭一把抓住了他:「相柳!我知道是你,你別裝了!」

  錦衣男子想甩開小夭,可小夭如章魚一般難纏,就是不放開,錦衣男子似有些不耐煩:「再不放開,休怪我不客氣了!」

  「那你不客氣啊!反正我痛了,你也別想好受!」

  錦衣男子嘆了口氣,摘下面具,徐徐回過身,漫天星光下,他的面容漸漸變幻,露出了真實的五官。

  小夭盯著他,笑了起來,眼中儘是得意。

  相柳無奈地問:「西陵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我……」小夭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張口結舌了一會兒,說道:「幫我解掉蠱,條件你提!」

  相柳笑:「半個時辰前,塗山璟剛對我說過這句話。」

  「你來這裡,是和璟見面?」

  「準確地說是塗山璟約我談點生意。」

  小夭明白了,肯定是璟看她解不了蠱,只好去找相柳談判,「你答應璟了嗎?」

  「他給的條件很誘人,我非常想答應,但不是我不想解掉蠱,而是我真的解不掉!」

  「你騙人!當年你幫顓頊解了蠱,怎麼可能現在解不了?」

  相柳嘖嘖嘆氣,搖著頭說:「你真應該讓塗山璟教教你如何和人談生意,談生意可不是吵架,尤其有求於人時,更不能隨意指責對方。你的目的是讓我幫你,不是激怒我。」

  小夭瞪著相柳:「你明明就是騙人!」

  「你覺得我會撒這麼拙劣的謊言嗎?塗山璟可比你聰明得多,虛心詢問的是『為什麼以前能解,現在卻不能解了』。」

  「為什麼?」


  「蠱蟲是活物,此一時、彼一時!難道你能打死剛出生的小老虎,就代表著你也能打死上千年的虎妖嗎?」

  小夭覺得相柳說得有點道理,可又覺得他並沒完全說真話,悻悻地說:「我是不行,可你也不行嗎?」

  「你不相信我,何必問我?」

  小夭不吭聲,沉默了一瞬,問:「你來軹邑就是為了見璟嗎?什麼時候離開?」

  「如果不是你拉住我,我已經離開了。」

  小夭才反應過來,她一直拽著相柳的胳膊,幾分羞赧,忙鬆開了,「璟呢?他還在賭場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幽暗的長廊:「一直在你身後。」

  璟走過來,握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想叮囑相柳小心,儘早離去,可又說不出口,只能沉默。

  相柳掃了一眼璟和小夭交握的手,對璟微笑著說:「告辭!」說完,立即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人就隱入了黑暗中。

  璟對小夭說:「我和相柳談完事,為了避人耳目,各自離開,可我看到你竟然在,就跟了過來,順便把苗莆引到了別處。」

  小夭不想再提起相柳,搖了搖璟的手,笑道:「我可沒介意這個,我知道你是擔心我。走吧,我還沒吃晚飯呢!」

  兩人攜著手,並肩而行。小夭說:「別再擔心蠱的事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解決。」

  「好!」璟頷首答應了,心裡想著,既然蠱無法可解,唯一慶幸的就是顓頊和小夭感情很好,如果有朝一日,真到了那一步,顓頊應該會為了小夭,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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