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尾聲（下）
沈江東的怒色無法壓抑，將吼聲極力忍住，用氣聲道:「竟然真的是你！」說完他絕望地後退數步，思卿卻又笑了，「沅西公，如果是你，難道你還會認嗎？」
沈江東幾乎要衝上前來，思卿突然展了展自己寬大的左袖，他便下意識避讓。從他認識她起，他就見識過她袖底兵刃的威力。這一刻沈江東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后殿下如今已經不需要自降身價，如果自己衝動，她只消得一聲驚呼，自己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沈江東強自鎮定，開口道:「皇后殿下曾對梁分說，帝京沒有殿下的了局，原本我都信了。」
思卿道:「這話也對，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將來怎樣並不好說，我還有自知之明。」
沈江東低吼，「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思卿依舊溫婉嫻靜、絲毫不亂地答道:「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推入局中的，你沈沅西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嗎？你要當忠臣良相也就罷了，你可沒資格要求每個人都當忠臣良相。先皇后是怎麼死的，你心裡應該很明白。否則也不會在熙寧十三年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提醒我不要回葉家了。我不想像先皇后一樣消失，這應該足以回答你的疑問。」
「那你也不能……」
「不能怎樣？我做什麼了？我廢長了？我謀害東宮了？我戕害忠良了？我禍亂朝綱了？」
沈江東一時語塞，於是堅持道:「我要見陛下。」
思卿笑著，用帶點俏皮的語氣道:「我不點頭，你見不到。」
沈江東待勃然大怒，又無計可施，思卿接著道:「沒錯，如你所見，今非昔比了。要麼你掉頭回金陵去起兵勤王試試？看看朝中認為你是謀逆得多，還是認為你是救駕得多？我想，很多問題當年鄭以勤都已質問過我，你沒有必要再問第二遍。」
沈江東終於浮現出一絲絕望的神色，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思卿讓他覺得如此熟悉，這是真實的思卿，與熙寧十三年秋天在西山合力躲避端王侍從追擊時的她一模一樣。思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覺得這麼多年，我其實一直都沒有變。我很清楚我要什麼，我很清楚既然我付出了代價，就一定要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我做到了，所以我不後悔。你質疑我之前，我先問一個問題，難道你覺得陛下拒為靖國公翻案是對的？」
沈江東道:「聖意如何，不敢多言。」
思卿聽了道：「熙寧二十四年的秋天，陌溦死了。」
沈江東渾身一震，思卿繼續沒有感情地道：「所有人都看出，聖上不欲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所有人都勸我就此罷手，包括陌溦。她與我兄長決定遠離帝京，避居江南。她留在帝京城滿懷期待等著我兄長來接她南下，接她去過全新的生活，結果呢？結果仙居長公主逼死了她。」
沈江東似乎並不清楚顏陌溦過世的內情，聞言面色更加難看，思卿道：「她曾是仁康皇太后的內侄女，是先皇的義女，是上陽郡主，卻一轉眼變作罪臣眷屬，顏家的倖存者，背負家恨，卻無計可施。她勸我，勸我不要再管她家的事。她說國朝的皇后，沒有幾位能夠善終。當仙居長公主找到她的時候，她還是死而復生的逆臣之女。仙居長公主要殺她，她不敢報官，無法反抗，最後被仙居長公主活活逼死。」
沈江東忍不住輕聲問道：「那梁分……」
思卿繼續毫無感情地道：「陌溦走後，仙居長公主也死了。我告訴阿兄，逼死陌溦的長公主已然服毒自盡，但是阿兄不信。後來所有人都在欺瞞我，但我還是知道了在那樣一個雨夜裡，我阿兄曾提著劍沖入仙居長公主的府邸，府邸已經被雪白的靈幡掩蓋，他提劍茫然地站在那裡，被周圍侍衛的弓弩射中了膝蓋和臂膀，幸虧承賦和唐鵬趕來才救了他。我猜到了他會帶著孩子離開帝京城這個傷心地，我還以為他會去江南找你們，沒想到自此之後，他就消失不見了。」
沈江東茫然又震驚地聽著思卿講述他去留都後發生的一切，思卿道：「我再問一遍同樣的問題，難道你覺得陛下拒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是對的？」
「但是無論如何，你也不能……」
「不能如何？你有指證我的證據麼？沅西公，沈大哥，你的忠心，可惜陛下見不到了。既然如此，將來的路，你自己選吧。」
沈江東決絕道:「主辱臣死，何況陛下視臣如手足。」
思卿笑了，「我記得後面的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心腹；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她從桌上拿起一方錦帕剝開，取出裡面的札子，丟給沈江東，「你們夫婦當年緣何被何適之追殺，自己看吧。」
沈江東疑惑地打開，江楓念念不忘的前撫州鎮守血書遺折突然映入眼帘，思卿道:「熙寧十七年，是陛下派人從玄賓阿姊的手中取走了撫州鎮守的兩份遺折，但何家覺得扣留遺折的是你嘉國公府，因而在新建一戰何家欲通過何守之置你於死地。知道為什麼定藩假封你為長沙郡王后陛下拒不承認你附逆嗎？因為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你回京以後，又是陛下指示，將兩份遺折中的一份通過何美人交還何家，還讓何美人告訴何家，遺折是端王扣留的，所以何家才會捨棄何守之，向你賠罪，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江東似乎不敢置信，思卿接著道:「還有，既然熙寧十七年秋天兩份遺折就到了陛下手裡，那麼只要陛下願意，撫州案本來可以立刻真相大白，葉秀峰不用背罵名，葉家的聲名也就不會連累我被諸位宗王反對，一直做不成皇后。不過陛下不願意公開，所以必須另闢蹊徑，然後……葉秀峰人就沒了……」
沈江東的手不斷發抖，思卿的聲音卻很平穩，「你知道……你知道老程為什麼選擇自盡麼，因為葉秀峰的死，他覺得對不起我。」
沈江東渾身發抖，札子眼見就要掉落在地，思卿伸出手去接，卻觸碰到沈江東冰冷的手指。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思卿一直覺得他莫名像傅臨川，於是恍惚中思卿看見傅臨川出現在眼前，連忙向後退了一步，札子掉落在地。
兩人都呆呆地站著，沒人去撿。
這一幕似曾相識，熙寧十三年沈浣畫送給思卿一朵輕飄飄的絨線花，那時候她還是葉相府千金，一不留神沒拿穩，絨花即將飄落在地。沈浣畫哎呀一聲，思卿和沈江東同時去撿拾，絨花還是飄落在地，誰都沒能撿起。
沈江東憧怔不動，腦海中出現的都是熙寧十四年前思卿還沒進宮時的樣子。
思卿道:「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感激浣畫，感謝你們在熙寧十三年就提醒我，讓我早早猜到了我將來可能過不去的難關。有時候我也挺生氣，為什麼是你娶了玄賓阿姊，為什麼我沒有這樣的福氣。」
在思卿的心裡，跟江楓講話比跟沈江東容易一萬倍。江楓重信守諾，理解她的心，不會做出說出讓她無所適從的言語。
沈江東聽了思卿的話更加憧怔。
「沈大哥，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有，」沈江東凝視著對方，「還是那句話，我要見陛下。」
思卿笑笑，「一定要與我為敵？」
沈江東緩了口氣，「應該是我問殿下，殿下為什麼要與這天下為敵！」
思卿伸出五指虛抓了一把，「很簡單，你們喜歡的東西，我也喜歡。我知道，如果沒有三哥，也就沒有今天的我，他是養虎為患，我是恩將仇報。但回帝京、做宮妃、做國後，這一切又不是我苦心孤詣的，我也是被推著走的。沒辦法，誰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呢？」
沈江東醞釀了一句不好聽的話，沒講出口來，思卿繼續道:「我長在民間，小的時候看見胥吏催債，想著我要是縣宰，肯定不會縱容胥吏。現在坐在這裡，什麼百姓，什麼胥吏，什麼縣宰，都離我太遠了。我嚴妝華服，前呼後擁，只想著自己的吃穿用度也是敲眾生骨吸出的髓，早已經麻木不仁。眾生皆苦，除非把我自己革了，可我又怎麼捨得？嘉國公，你真的捨得革去眼前的一切麼？想想你的家人，想想跟了你嘉國府幾輩的侍從，再告訴我答案。」
沈江東渾身僵硬，思卿輕笑，「你不過是恐懼失去忠臣的考語。但你別忘了，已經不會說話和寫字的人，早就沒辦法給你考語了。」
沈江東還是倒退了兩步，「不，凡事都要無愧於心。」
「好，」思卿不再堅持，「那你就試上一試。」
沈江東逾禮，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思卿，雖然是見外臣，她並沒有穿禮衣。天水碧縐紗長裙堆疊如煙，廣袖低垂，高攏雲髻，朦朦朧朧，讓人覺得看不真切她的容顏。
她鬢邊只有一支琉璃瓶簪，是妖異的寶藍色，襯得眉眼流轉，與旁邊高几上她養的狸貓的眼神無二。這雙狡黠的眼睛，看慣了帝京的詭詐，卻還是清澈見底，若對她並不熟悉，這雙清澈的眼睛足以時時刻刻蒙蔽人心。
他想，寧願她騙他，寧願她矢口否認這一切，但她沒有。
他想，如果熙寧十三年他沒有在京郊救下她，那國朝也許就不會出現這樣一位隻手遮天的中宮皇后。
「走到今天，我從不後悔。我也希望從今以後，你不要後悔。」這是她作為思卿的最後一句話。
她重回座中，變回了高居深宮的端方國後。
沈江東突然輕鬆了起來，也許因為是因為她變了，她不再是思卿，那麼她與沈江東，與嘉國公府也就變作陌路人。於是沈江東後退一步，俯身再拜道:「臣只想請見陛下一面，僅此而已。」
————全文完———
正文部分連載完成。
有幾位人物想在此再交代一下他們的行為動機。
故事開始時思卿與蕭繹在西山偶遇，當時蕭繹是為了前往西山端王府別業密會當時的端王府長史孟光時。
蕭繹密會孟光時作為故事的開端，後來「孟光時」這個名字出現了很多次。原本的設定里孟光時死前曾經暗中質問過思卿宮中以前發生的事，思卿因為孟光時的質問而發現了何皇后死亡的真相，所以後文思卿屢屢用孟光時這個名字刺激同樣猜到何皇后之死真相的沈江東。後來覺得孟光時暗中見思卿有點突兀，所以刪除了相關情節。
就在孟光時查何皇后死因時，撫州案發引出了江玄賓來入局，楊萬泉背後的小敬王蕭紆從撫州案開始就希望將一切引入他的局中。撫州案後何家出現的三個主要男性角色：何適之、何守之、寧壽侯中，何適之入局最深，必須最先被清除。蕭繹以為寧壽侯最好控制，但是蕭繹沒有想到最好控制的人想法最直接蠢笨，寧壽侯在後文竟然直接買兇刺殺思卿。思卿抓住此事，終於將何家踩下朝局。蕭繹仍不放心，不僅留寧壽侯一命，還進一步封何美人的同胞兄弟、何家旁支為侯，思卿至此對蕭繹的忍耐已經開始達到極限。
靖國公、余允和案案發於撫州案前，作為全文的線索，將陸淵、顧衡、思卿三人甚至是三家人串在一起，陸淵和顧衡為了思卿的安穩不惜放棄抗爭，這是親情至上，選擇以小家為重。但有時候我又會覺得矛盾，作為余允和的舊友，陸淵有了成為中宮皇后的女兒，不惜一切代價為舊友昭雪似乎才應該是正道。可是為了顧衡、思卿兄妹付出一切的陸淵真的能夠忍心用思卿的安危來換取這正道嗎？我覺得陸淵是做不到的，他只能選擇離開。
本文自2016年11月開始連載，至2023年1月連載完成，歷時六年有餘，感謝每一位朋友的支持。完結後還會有篇番外交代一下副線故事的後續。
沈江東幾乎要衝上前來，思卿突然展了展自己寬大的左袖，他便下意識避讓。從他認識她起，他就見識過她袖底兵刃的威力。這一刻沈江東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后殿下如今已經不需要自降身價，如果自己衝動，她只消得一聲驚呼，自己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沈江東強自鎮定，開口道:「皇后殿下曾對梁分說，帝京沒有殿下的了局，原本我都信了。」
思卿道:「這話也對，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將來怎樣並不好說，我還有自知之明。」
沈江東低吼，「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思卿依舊溫婉嫻靜、絲毫不亂地答道:「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推入局中的，你沈沅西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嗎？你要當忠臣良相也就罷了，你可沒資格要求每個人都當忠臣良相。先皇后是怎麼死的，你心裡應該很明白。否則也不會在熙寧十三年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提醒我不要回葉家了。我不想像先皇后一樣消失，這應該足以回答你的疑問。」
「那你也不能……」
「不能怎樣？我做什麼了？我廢長了？我謀害東宮了？我戕害忠良了？我禍亂朝綱了？」
沈江東一時語塞，於是堅持道:「我要見陛下。」
思卿笑著，用帶點俏皮的語氣道:「我不點頭，你見不到。」
沈江東待勃然大怒，又無計可施，思卿接著道:「沒錯，如你所見，今非昔比了。要麼你掉頭回金陵去起兵勤王試試？看看朝中認為你是謀逆得多，還是認為你是救駕得多？我想，很多問題當年鄭以勤都已質問過我，你沒有必要再問第二遍。」
沈江東終於浮現出一絲絕望的神色，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思卿讓他覺得如此熟悉，這是真實的思卿，與熙寧十三年秋天在西山合力躲避端王侍從追擊時的她一模一樣。思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覺得這麼多年，我其實一直都沒有變。我很清楚我要什麼，我很清楚既然我付出了代價，就一定要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我做到了，所以我不後悔。你質疑我之前，我先問一個問題，難道你覺得陛下拒為靖國公翻案是對的？」
沈江東道:「聖意如何，不敢多言。」
思卿聽了道：「熙寧二十四年的秋天，陌溦死了。」
沈江東渾身一震，思卿繼續沒有感情地道：「所有人都看出，聖上不欲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所有人都勸我就此罷手，包括陌溦。她與我兄長決定遠離帝京，避居江南。她留在帝京城滿懷期待等著我兄長來接她南下，接她去過全新的生活，結果呢？結果仙居長公主逼死了她。」
沈江東似乎並不清楚顏陌溦過世的內情，聞言面色更加難看，思卿道：「她曾是仁康皇太后的內侄女，是先皇的義女，是上陽郡主，卻一轉眼變作罪臣眷屬，顏家的倖存者，背負家恨，卻無計可施。她勸我，勸我不要再管她家的事。她說國朝的皇后，沒有幾位能夠善終。當仙居長公主找到她的時候，她還是死而復生的逆臣之女。仙居長公主要殺她，她不敢報官，無法反抗，最後被仙居長公主活活逼死。」
沈江東忍不住輕聲問道：「那梁分……」
思卿繼續毫無感情地道：「陌溦走後，仙居長公主也死了。我告訴阿兄，逼死陌溦的長公主已然服毒自盡，但是阿兄不信。後來所有人都在欺瞞我，但我還是知道了在那樣一個雨夜裡，我阿兄曾提著劍沖入仙居長公主的府邸，府邸已經被雪白的靈幡掩蓋，他提劍茫然地站在那裡，被周圍侍衛的弓弩射中了膝蓋和臂膀，幸虧承賦和唐鵬趕來才救了他。我猜到了他會帶著孩子離開帝京城這個傷心地，我還以為他會去江南找你們，沒想到自此之後，他就消失不見了。」
沈江東茫然又震驚地聽著思卿講述他去留都後發生的一切，思卿道：「我再問一遍同樣的問題，難道你覺得陛下拒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是對的？」
「但是無論如何，你也不能……」
「不能如何？你有指證我的證據麼？沅西公，沈大哥，你的忠心，可惜陛下見不到了。既然如此，將來的路，你自己選吧。」
沈江東決絕道:「主辱臣死，何況陛下視臣如手足。」
思卿笑了，「我記得後面的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心腹；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她從桌上拿起一方錦帕剝開，取出裡面的札子，丟給沈江東，「你們夫婦當年緣何被何適之追殺，自己看吧。」
沈江東疑惑地打開，江楓念念不忘的前撫州鎮守血書遺折突然映入眼帘，思卿道:「熙寧十七年，是陛下派人從玄賓阿姊的手中取走了撫州鎮守的兩份遺折，但何家覺得扣留遺折的是你嘉國公府，因而在新建一戰何家欲通過何守之置你於死地。知道為什麼定藩假封你為長沙郡王后陛下拒不承認你附逆嗎？因為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你回京以後，又是陛下指示，將兩份遺折中的一份通過何美人交還何家，還讓何美人告訴何家，遺折是端王扣留的，所以何家才會捨棄何守之，向你賠罪，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江東似乎不敢置信，思卿接著道:「還有，既然熙寧十七年秋天兩份遺折就到了陛下手裡，那麼只要陛下願意，撫州案本來可以立刻真相大白，葉秀峰不用背罵名，葉家的聲名也就不會連累我被諸位宗王反對，一直做不成皇后。不過陛下不願意公開，所以必須另闢蹊徑，然後……葉秀峰人就沒了……」
沈江東的手不斷發抖，思卿的聲音卻很平穩，「你知道……你知道老程為什麼選擇自盡麼，因為葉秀峰的死，他覺得對不起我。」
沈江東渾身發抖，札子眼見就要掉落在地，思卿伸出手去接，卻觸碰到沈江東冰冷的手指。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思卿一直覺得他莫名像傅臨川，於是恍惚中思卿看見傅臨川出現在眼前，連忙向後退了一步，札子掉落在地。
兩人都呆呆地站著，沒人去撿。
這一幕似曾相識，熙寧十三年沈浣畫送給思卿一朵輕飄飄的絨線花，那時候她還是葉相府千金，一不留神沒拿穩，絨花即將飄落在地。沈浣畫哎呀一聲，思卿和沈江東同時去撿拾，絨花還是飄落在地，誰都沒能撿起。
沈江東憧怔不動，腦海中出現的都是熙寧十四年前思卿還沒進宮時的樣子。
思卿道:「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感激浣畫，感謝你們在熙寧十三年就提醒我，讓我早早猜到了我將來可能過不去的難關。有時候我也挺生氣，為什麼是你娶了玄賓阿姊，為什麼我沒有這樣的福氣。」
在思卿的心裡，跟江楓講話比跟沈江東容易一萬倍。江楓重信守諾，理解她的心，不會做出說出讓她無所適從的言語。
沈江東聽了思卿的話更加憧怔。
「沈大哥，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有，」沈江東凝視著對方，「還是那句話，我要見陛下。」
思卿笑笑，「一定要與我為敵？」
沈江東緩了口氣，「應該是我問殿下，殿下為什麼要與這天下為敵！」
思卿伸出五指虛抓了一把，「很簡單，你們喜歡的東西，我也喜歡。我知道，如果沒有三哥，也就沒有今天的我，他是養虎為患，我是恩將仇報。但回帝京、做宮妃、做國後，這一切又不是我苦心孤詣的，我也是被推著走的。沒辦法，誰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呢？」
沈江東醞釀了一句不好聽的話，沒講出口來，思卿繼續道:「我長在民間，小的時候看見胥吏催債，想著我要是縣宰，肯定不會縱容胥吏。現在坐在這裡，什麼百姓，什麼胥吏，什麼縣宰，都離我太遠了。我嚴妝華服，前呼後擁，只想著自己的吃穿用度也是敲眾生骨吸出的髓，早已經麻木不仁。眾生皆苦，除非把我自己革了，可我又怎麼捨得？嘉國公，你真的捨得革去眼前的一切麼？想想你的家人，想想跟了你嘉國府幾輩的侍從，再告訴我答案。」
沈江東渾身僵硬，思卿輕笑，「你不過是恐懼失去忠臣的考語。但你別忘了，已經不會說話和寫字的人，早就沒辦法給你考語了。」
沈江東還是倒退了兩步，「不，凡事都要無愧於心。」
「好，」思卿不再堅持，「那你就試上一試。」
沈江東逾禮，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思卿，雖然是見外臣，她並沒有穿禮衣。天水碧縐紗長裙堆疊如煙，廣袖低垂，高攏雲髻，朦朦朧朧，讓人覺得看不真切她的容顏。
她鬢邊只有一支琉璃瓶簪，是妖異的寶藍色，襯得眉眼流轉，與旁邊高几上她養的狸貓的眼神無二。這雙狡黠的眼睛，看慣了帝京的詭詐，卻還是清澈見底，若對她並不熟悉，這雙清澈的眼睛足以時時刻刻蒙蔽人心。
他想，寧願她騙他，寧願她矢口否認這一切，但她沒有。
他想，如果熙寧十三年他沒有在京郊救下她，那國朝也許就不會出現這樣一位隻手遮天的中宮皇后。
「走到今天，我從不後悔。我也希望從今以後，你不要後悔。」這是她作為思卿的最後一句話。
她重回座中，變回了高居深宮的端方國後。
沈江東突然輕鬆了起來，也許因為是因為她變了，她不再是思卿，那麼她與沈江東，與嘉國公府也就變作陌路人。於是沈江東後退一步，俯身再拜道:「臣只想請見陛下一面，僅此而已。」
————全文完———
正文部分連載完成。
有幾位人物想在此再交代一下他們的行為動機。
故事開始時思卿與蕭繹在西山偶遇，當時蕭繹是為了前往西山端王府別業密會當時的端王府長史孟光時。
蕭繹密會孟光時作為故事的開端，後來「孟光時」這個名字出現了很多次。原本的設定里孟光時死前曾經暗中質問過思卿宮中以前發生的事，思卿因為孟光時的質問而發現了何皇后死亡的真相，所以後文思卿屢屢用孟光時這個名字刺激同樣猜到何皇后之死真相的沈江東。後來覺得孟光時暗中見思卿有點突兀，所以刪除了相關情節。
就在孟光時查何皇后死因時，撫州案發引出了江玄賓來入局，楊萬泉背後的小敬王蕭紆從撫州案開始就希望將一切引入他的局中。撫州案後何家出現的三個主要男性角色：何適之、何守之、寧壽侯中，何適之入局最深，必須最先被清除。蕭繹以為寧壽侯最好控制，但是蕭繹沒有想到最好控制的人想法最直接蠢笨，寧壽侯在後文竟然直接買兇刺殺思卿。思卿抓住此事，終於將何家踩下朝局。蕭繹仍不放心，不僅留寧壽侯一命，還進一步封何美人的同胞兄弟、何家旁支為侯，思卿至此對蕭繹的忍耐已經開始達到極限。
靖國公、余允和案案發於撫州案前，作為全文的線索，將陸淵、顧衡、思卿三人甚至是三家人串在一起，陸淵和顧衡為了思卿的安穩不惜放棄抗爭，這是親情至上，選擇以小家為重。但有時候我又會覺得矛盾，作為余允和的舊友，陸淵有了成為中宮皇后的女兒，不惜一切代價為舊友昭雪似乎才應該是正道。可是為了顧衡、思卿兄妹付出一切的陸淵真的能夠忍心用思卿的安危來換取這正道嗎？我覺得陸淵是做不到的，他只能選擇離開。
本文自2016年11月開始連載，至2023年1月連載完成，歷時六年有餘，感謝每一位朋友的支持。完結後還會有篇番外交代一下副線故事的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