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眾星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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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居長公主瘋魔道:「我說,三哥——陛下你就是不肯給靖國公翻案,她永遠都是罪臣之女,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一輩子都只能躲躲藏藏,所以她不敢報官,她只能乖乖聽我的,乖乖終結她的生趣,把她的命,分我一半。」

  蕭繹恨聲道:「瘋子!你這個瘋子!」

  仙居長公主盈盈一笑,「瘋子?宮裡的人誰不是瘋子?我走的時候就知道,皇祖母看不上寡言少語的何姊姊,果然,我一走,她就死了。她是元後,是東宮皇太子的生身母親,她怎麼死的?你為什麼一定要殺孟光時?因為你們都是瘋子。三哥,熙寧初你不是疑心我壞過你的事,所以仁康皇后就自殺了麼?因為這個,後來你決心將我遠嫁。我告訴你,沒錯,當年就是我,我去西山雀兒庵,我告訴顏娘娘,說靖國公的案子不會有轉機了,你默許,你沒有向皇祖母抗爭,靖國公已經被千刀萬剮了。娘娘萬念俱灰的表情,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蕭繹大怒,仙居長公主卻並不打算放過他,「你生什麼氣?氣我逼死了仁康皇太后?既然你們如此母子情深,你為什麼又不肯給她的母族靖國公府翻案呢?你心裡在互博什麼,你自己能說清楚嗎?你自覺得打贏定藩是奇偉功績,殊不知倘若當年武宗皇帝安安生生當藩王,也不會有後起者仿效他篡位。」

  思卿害怕蕭繹做出過激的舉動,上前去想將二人分開,但蕭繹衝上前死死揪著仙居長公主的衣領,面色紅得異常,是激動到極處接近卒中的徵兆。這時長公主開始嘔血不止,思卿去抓她的手腕被她避開,「我知道,我也活不成了,我也服了毒,此毒無解。」

  思卿要去摸長公主的脈,長公主在她耳邊道:「我還有禮物,希望你會喜歡。」這時蕭繹向後一仰,幾乎暈去,思卿急道:「三哥,三哥……」就在思卿去扶蕭繹時,仙居長公主又舉刀刺入了自己的小腹。

  仙居長公主嘔血不止,笑著對思卿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這句話她夫兄韓守慎生前也曾對思卿說過,「蕭家的女眷,沒有一個有好的了局……」

  沒人能償還仙居長公主此生的不幸,思卿曾經不理解她為何這麼瘋狂,直至今夜思卿才發覺她無法討回旁人欠她的一切,蕭家的所有人都對不起她,蕭家的所有人合力將她逼瘋,顏陌溦之死,是死於她手,亦是死於蕭氏相爭造成的死局。皇太后終其一生謹慎小心走到今日,最後亦死於早已定下的因果。

  蕭繹呆立原地。

  他曾一直認為其父涼薄,才會英年早逝、眾叛親離。他曾以為只要他放下身段、付出真心,必然會得到回報。撫養他長大、已經成為皇太后的定安貴太妃告訴他仁德可以撫平一切創傷,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因此老敬王逼死靖國公一族,他未追究年幼的小敬王蕭紆。小敬王蕭紆謀逆,他也未曾追究小敬王蕭紆顛沛半生的胞姐仙居長公主。

  可即便他付出了真心,他們只想讓他死。

  也許至尊就不需要感情,不需要真心,無論是親情抑或是愛情。即便他付出全部的真心,也不可能得到回報。神龕上的聖像只需要威儀,不需要人世的感情。

  蕭繹跌坐在地上,思卿連忙去攙扶。雨越下越大,思卿的衣衫都濕透了,她茫然望向漆黑的夜空,不見一絲月色。

  仙居長公主當場殞命,而皇太后服毒不多,尚存氣息。黃遠以下太醫署無計可施,思卿見此毒性極劣,又與皇太后此前所服的調養湯藥相剋,心知就算傅臨川在也無力回天。她自入宮起,皇太后最疼她,一步一步幫她過難關。思卿心中痛如刀割,又思及陌溦之死,泣不成聲。

  蕭繹從長公主府回到遂安宮後因為激動過度暈厥,范子冉、李元貞等閣臣夤夜入宮值守。

  蕭繹轉醒後,內侍和順去請思卿,蕭繹聽見思卿的腳步聲,卻又閉上了眼睛。

  思卿把手指搭在他的脈細上,知道他醒了,見他不動,思卿默默走開。

  蕭繹靠向床榻內側牆壁的手中握有一枚荷包、一枚玉佩,皆系已故仁康皇太后所贈,本來是一對荷包、一雙玉佩,他與顏陌溦各持其一。昔年他不理解什麼是愛慕之情,只覺得他需要一個熟悉的、能讓他感到安穩的親人常伴身側。

  熙寧十八年重逢後,顏陌溦總是飄渺如雲煙,他覺得自己在顏陌溦面前無處隱藏情緒,但是顏陌溦在想什麼,他總是猜度不透。

  重逢後的顏陌溦成為了別人的妻室,對他始終保持克製冷漠的微笑。即便她稱他三哥,也冷冰冰的沒有溫度。

  顏陌溦在今日溫度散盡,魂魄散盡的那一刻,她呼喚的依舊是顧衡的小字。

  蕭繹忽然又坐起身,嚇了和順一跳。和順看不見紗幕後蕭繹的表情,只聽見蕭繹沒有感情的聲音,「你去辦件事,管好你的嘴,不要讓寧華宮知道。」


  次日思卿隔著紗幕看見了值守的內翰杜嗣忠,想起杜嗣忠此番從浙江回京任職帶了寡母上京,於是私下讓憐影對杜嗣忠道顏陌溦病死、顧衡未歸,「家裡有個侍女帶著孩子,恐看顧不過來,想請令堂幫個忙。」

  杜嗣忠雖然不知道顏陌溦的身份,但卻見過她。聽聞她去世,大驚道:「從未聽聞嫂夫人有病在身。」

  憐影也不多說,只道:「勞煩先生了。」

  杜嗣忠連忙行禮,下職後將玉棠和孩子先接到杜家去了。思卿也將月影放到南內去養傷。

  皇太后熬了數日,這日夜間醒來見思卿守在側,於是輕聲道:「你怎麼不去睡?」

  思卿泣道:「小娘娘……」

  皇太后笑道:「我一把年紀,享盡了福,沒什麼遺憾,你不要哭。」她摸著思卿的頭髮,「好孩子,其實我第一次見你,是在西山碧雲寺。那時候我就想,多好的一顆珍珠,千萬別掉入這裡,變成魚目。」

  思卿一愣,忽然就想起熙寧十三年秋天,她同沈浣畫去西山碧雲寺,她在廂房更衣,有個嗓音沙啞的人提醒她不要在京停留。(前情見第二章雲邊孤雁)

  「小娘娘,是你……」

  皇太后笑道:「是我。可惜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你還是嫁了進來。太皇太后他們都覺得你的命格好,三哥兒也這樣想,一定要你進宮。大家都說說你對三哥兒最有助益,還好,你與三哥兒合得來。」

  她的聲音逐漸微弱,「不要怪醫官,不要因為我的死鬧出大動靜,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他看見蕭繹走近,握住蕭繹的手,「三哥兒來了,以後跟思卿好好的,別總吵架。三哥兒,我……我就要見你母親去了……」

  鐘聲響徹帝京的夜空。雨越下越大,雨聲逐漸蓋過了眾人的哭聲,仿佛是上天在哭泣。

  皇太后身故,只報急病而歿。蕭繹似乎萬念俱灰,第二日就開始高燒。思卿登上頤寧宮皇太后舊居後的惠風樓,只見整個皇城都被白色籠罩。

  她看見遠處湛雲樓上有人在向自己招手,那是穿著舊衣的自己,不久之後,自己也消失在茫茫白幡中。

  她麻木地提調著喪儀,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直到周貴妃來相助,又讓她記起了一些往事。夜間在無人處她死死揪著周貴妃的衣領,「我曾經對別人承諾,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你,但是你別得寸進尺。」

  周貴妃道:「娘娘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仙居長公主也是定藩內線!」思卿低吼,「她是小九的胞姐,小九與定藩勾結,一直是通過她。她沒出嫁前你們就有往來,後來你殺了何寧嬪,取代何寧嬪成為定藩在宮中唯一的眼線,自此之後也一直是通過小九與在定藩仙居長公主往來,我說的沒錯吧?!」

  周貴妃淡淡道:「娘娘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她湊近思卿的耳朵,「皇后娘娘,對我客氣點兒,您別忘了,您寫下的誓書,不僅僅是承諾保我的故人,那也是證據——如果你跟我的故人沒有牽連,你怎麼會寫那種東西?您的把柄,還在我手裡呢。」

  思卿冷臉推開周貴妃,「證據?趕緊找出你的證據來看看,看看還是不是證據。」

  周貴妃遲疑,回宮後找出思卿的手書,卻發現有紙而無字,字痕還在,卻辨認不出了。原來思卿所用的墨乾涸後會逐日消退,字跡早就消退無形。

  ———

  蕭繹病癒後皇太后喪儀步入正軌,思卿一直盯著兄長的行程,顧衡進京當日思卿趁空隙去了銀杏巷的顧宅。

  顧衡遠比思卿想得平靜,越是平靜越讓思卿感到害怕,她伸出一隻手拍拍兄長,「阿兄……」

  顧衡動也不動,「孩子呢?」

  「玉棠抱著,暫時住到杜本初母親那裡去了。」

  顧衡又問,「是誰?」

  思卿俯下身道:「是她四姊。她四姊本是老敬王親生女,敬王府與靖國公府仇怨已深,她四姊嫉恨她,所以逼死了她。」

  顧衡刷地拔出劍就往外走,思卿攔不住,呂叔也來攔,思卿泣道:「阿兄,你們一個一個,都要逼死我嗎!」

  顧衡恍若未聞,思卿只好吼道:「她四姊逼死了她,又下毒毒死了皇太后、毒死了她的養母,然後服毒自盡了!你一路而來,未聞國喪嗎?」

  顧衡驟然爆發,箍著思卿的雙臂問:「思卿,你嫁的這是什麼人家?!」二人放聲而泣,思卿泣道:「阿兄,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


  顧衡湊近思卿,神情可怖,「你知道程將軍為什麼選擇不歸路嗎?」

  思卿一怔,顧衡泣到發抖,然後背過氣去。思卿和呂叔連忙上前去扶他,他幽幽轉醒,仍然覺得自己只是在夢中。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說她其實姓顏。她出生那天,田陌上下起了小雨,所以她的生母靖國公夫人為她取名「陌溦」。

  他們在西京成親,她告訴他,家亡後她僥倖逃命,一直像行屍走肉一樣,而他是救贖她的人。

  她曾說:是我連累了你,但我不能想像如果沒有你,我該怎樣活下去。

  搬到通河去夏夜裡星垂平野闊,她終於平靜地提及往事:我的故鄉在西京,據說我家祖宅是先朝上陽宮舊址,所以我曾經的封號是「上陽」。你讀過梅宛陵的《洛州》麼?上陽宮樹影,不隨寒波流。天津橋下石,激響無時休。至清自照物,遇險豈能柔。東過白馬去,凡經幾千秋。

  顧衡呆呆的,像一具木偶,沒有表情,沒有動作,沒有話語。沒有思卿深感勸無可勸,唯有跟著哭泣。直到呂叔去杜家抱來了孩子,孩子伏在呂叔懷中沉睡。顧衡終於不再憧怔,伸出手想撫摸孩子的臉,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手,旋即暈厥。思卿雖然料到他回京得知消息必然有一劫,但事到臨頭也手足無措。

  半晌顧衡再度轉醒,看到思卿憔悴的面容,問思卿道:「你怎麼在這裡?我這是在何處?陌溦呢?」

  思卿道:「阿兄,她去了。」

  顧衡連忙問:「她去了哪兒?」

  思卿泣不成聲,唯有抱來孩子道:「阿兄,孩子還小,你得打起精神來……」說完哽咽難言。

  這時憐影進來行禮,小聲對思卿道:「遂安宮那邊到處找娘娘。」因為皇太后喪儀諸事繁雜,思卿根本無法脫身,只得重託了呂叔照看兄長。

  思卿返回禁中,原來找不到思卿,遂安宮混亂了一陣子。夜裡蕭繹來上香問她為什麼突然出宮去,她只得道:「對不起,我兄長回京來了,我實在擔心。」

  蕭繹恐懼聽見與顏陌溦一切有關的話,沒有再說什麼,默默走了出去。

  自小敬王和仙居長公主先後死去,蕭繹已非昔日的蕭繹,他變得冰冷無情,她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跟他說話。

  皇太后去世後,曾受皇太后照拂多年的沈江東上書請求回京祭奠,卻遭到了蕭繹的斷然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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