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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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之恆清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米蘭。閱讀

  他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米蘭橫跨他的胸膛跪了,裙擺被鮮血浸濕了又干,變得堅硬厚重,她披散著一頭亂髮,低頭正在為他系紐扣。

  他醒歸醒,然而還緩不過神來,不知道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米蘭一抬眼,和他目光相對,卻也沒說什麼,只直直的看著他,看不夠似的。

  沈之恆慢慢的轉了頭,看到了臉旁的青草,還看到了夜空的星月。青草上,星月下,是一身血衣的少女,米蘭。

  「我們逃出來了?」他輕聲問。

  米蘭點點頭:「嗯。」

  「是你救了我?」

  米蘭答道:「當然是我。」

  沈之恆笑了一下:「你總救我。」

  米蘭開了口:「我……」

  她不是欲言又止,是她還沒想好「我」字後面的內容。她會永遠救他的,會永遠陪伴他的,如果他死了,她也會去死的。這麼多的話,先說哪句?後說哪句?她一向口拙寡言,若是講得詞不達意,又當從何再說起?

  所以,她乾脆就不說了,現在不說,以後想好了,再說。

  米蘭扶起了沈之恆,沈之恆這才發現自己換了一身潔淨衣服,只是尺碼不對,腳踝和手腕都露著一截子在外面,鞋也太小。扶著米蘭向前走了一步,他感覺自己又有了些力氣,便遲疑著發了問:「米蘭,我是不是……殺了很多人?」

  「是的。」

  沈之恆換了話題:「這衣服是從哪裡弄來的?」

  「汽車夫的。」

  「汽車夫?」

  「那天我為了找你,租了一輛汽車跟蹤厲叔叔,可是後來汽車夫不肯留在這裡等我,我就吸乾了他的血。」她伸手向旁邊一指:「屍首就在那裡,我剛才找到他時,他的肉還沒有爛,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了下來給你穿。汽車在那邊的大樹後,你會開汽車,我們回家吧!」

  沈之恆難以置信:「你殺人?」

  米蘭平靜的看著他,無意辯解。她早已徹底接受了自己非人的身份,她殺人,一如人殺雞鴨鵝豬狗貓,並沒有什麼重要的目的,不過是貪圖一口肉食,或者一張毛皮。

  沈之恆沒有批評她,沒有立場,沒有資格。真餓極了,他大開殺戒,會比她更狂暴。他忽然想,自己別彆扭扭的活了一百多年,如今是不是也該認命了?

  沈之恆坐上汽車,在汽車裡找到了毛巾和水壺,用毛巾蘸水,他仔細擦淨了臉上的血跡煙塵,然後將毛巾洗了洗,他把它撕成布條,纏住了半邊面孔,旁人猛的看上去,會當他只是個腦袋受創的傷號。

  米蘭蜷縮在後備箱裡,因為她那一身血衣實在是沒法遮掩,任誰看了,都要嚇一大跳。

  天邊有了隱隱的霞光,是太陽要升起來了,沈之恆發動汽車,這回他心裡沒了司徒威廉,也沒了厲英良。司徒威廉應該還活著,但是已經和他再無關係,他甚至沒有向米蘭問過他的去向;厲英良大概是死了,他對這小子最後的記憶,就是他跪在黑木梨花跟前,出賣了自己。

  這最後的記憶,讓他對厲英良失望透頂,也不是恨,也不是怨,就只是失望。要是厲英良那時跟著司徒威廉一起逃了,他或許還不會失望至斯。

  回城路上,沈之恆的運氣不錯,只遇到了幾處日軍關卡,檢查得也寬鬆。他這汽車的證件齊全,來自於本市的大汽車行,所以很容易就混了過去。

  看著滿街的人與車,他有些恍惚,及至汽車開進租界回到家了,他下車進門,迎面看到了張友文。

  張友文已經連著三天三夜沒有見到侄小姐,急得快要抹脖子,人也瘦了一圈。猛然看到沈之恆回來,且是這麼個狼狽的形象,真是又驚又喜又怕:「沈先生,您回來了?沒事了?是不是受傷了?要不要去醫院?」

  沈之恆答道:「不必,我沒事,都是皮肉傷。」

  張友文又道:「沈先生,還有件事,就是侄小姐,侄小姐丟了!」

  沈之恆依舊雲淡風輕:「她沒丟,過會兒就能回來,你先出去買些水果冰淇淋,等她回來吃。」

  張友文的臉上登時有了笑模樣,歡天喜地的跑了出去。沈之恆連忙趁機打開後備箱蓋,放出了米蘭。米蘭也不勞他廢話,自己飛快的跑進了樓內沐浴更衣。


  半個小時之後,張友文提著水果回來了,果然看到了煥然一新的侄小姐。侄小姐這三天三夜顯然是沒少折騰,首先是一頭長髮變成了齊耳短髮,鬢髮掖在耳後,配上一身運動衣,讓她看起來帶了幾分男孩子氣。見了張友文,她像個啞巴似的,也不解釋解釋自己這幾天跑去了哪裡。張友文也不和她一般見識,回頭再看沈先生,他見沈先生也恢復了舊貌,身上層層疊疊的穿得整齊,也不嫌熱,雪白繃帶斜著纏下來,遮住了他半個額頭和一隻眼睛、以及一部分面頰。坐在沙發上,沈先生像是累極了,問他道:「今天幾號了?」

  「二十五號。」

  沈之恆抬頭去看米蘭:「好運氣,還趕得上明天凌晨的船。」

  米蘭站在客廳角落裡:「行李都是收拾好了的。」

  沈之恆忽然又轉向了張友文:「現在北方時局太亂,我又是個和日本人有仇的,所以現在打算南下避避風頭。你若願意,可以留下來給我看看房子。」

  張友文立刻點頭:「願意願意,只要老闆信任我就行。」

  沈之恆又道:「我給你留張支票做生活費,平時你就住在這裡,我偶爾會打長途電話回來,問問這邊情況。」

  張友文一聽這話,又是一喜——平白無故的有錢花,有租界洋房住,而且不用做工出力,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差事了嗎?

  沈之恆說到這裡,站了起來,對著米蘭說道:「回房休息吧,明天要起早出遠門,又是一場累。」

  當著張友文的面,米蘭什麼都不說,乖乖的回房去睡覺。

  她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再醒過來時,窗外天光微明,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在她熟睡的期間裡,沈之恆精簡了行李,處理了汽車,等米蘭洗漱完畢走出臥室時,張友文已經發動汽車,等在外面了。

  租界內還是太平氣象,他們順順利利的到了碼頭,上了客輪。船上的旅客太多了,米蘭雖然是住在頭等艙,依舊覺著亂鬨鬨,一亂就亂過了一整天。

  到了夜裡,她躺在小床上,想要睡,然而睡不著。忽見對面床上的沈之恆坐起來了,她便小聲問道:「你也失眠呀?」

  沈之恆答道:「床小,躺久了難受,不如出去走走。」

  她也起了身:「我和你一起走。」

  兩人出艙上了甲板,此時剛剛入夜,風微微的有些涼,沈之恆趴在甲板欄杆上,低頭去看那下方的水浪,米蘭也跟著他看。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們兩個,站在浩浩蕩蕩的大海風裡。

  米蘭被海風吹得無比清醒,扭頭望向沈之恆,她忽然感覺自己福至心靈,「我」字後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容,在此時此刻,是說得清、也道得明了。

  伸手拍拍沈之恆的手臂,她這回沒有喚他沈先生,只「哎」的叫了他一聲。

  沈之恆扭過臉來,看著她。

  她有些緊張,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她說:「我愛你。」

  話一出口就被海風吹散了,沈之恆向她疑惑的一抬眉毛,隨即把耳朵湊到了她的嘴邊,大聲問道:「什麼?」

  米蘭扯住了他的耳朵,幾乎把嘴唇貼了上去,大吼出聲:「我喜歡你!」

  沈之恆被她震得向旁一躲,抬手捂了耳朵,他望向米蘭,答道:「我知道。」

  米蘭凝視著沈之恆,末了把手圍在嘴邊做了個喇叭,逆著海風喊道:「你不知道!我愛你!我以後要嫁給你!」

  沈之恆這回是真驚訝了,以至於他看著米蘭,半晌沒說出話來。

  幾日之後的一個午夜,沈之恆和米蘭平安抵達上海。

  與此同時,在幾千里外的天津衛里,晚歸的金靜雪在公館門外下了汽車。

  放了假的僕人還未被她召回,留守家中的兩個丫頭也不知道出來接她。她孤零零的進了樓內,正要上樓休息,忽聽身後有人敲響了大門。她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露出喜色,轉身跑過去開了門:「良哥哥?」

  外面是無盡的黑夜,厲英良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前燈下,向她淺淺一躬:「我回來了。」

  她滿心歡喜,正要伸手拉他進門,可是手伸到半路,她緩緩的停了,因為夜色之中又走出了一個高大身影,是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走到了厲英良身邊,兩人並肩而立,開始一起向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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