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絕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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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木梨花沒有耐心等下去了。閱讀

  她順著通風道派下去的士兵,正在地牢里來回亂跑,其中的大部分人受了傷,因為他們一不熟悉地形,二不適應黑暗,他們不敢貿然開燈照明,但是敢於向著未知前方投擲手雷,結果就是炸塌了幾條走廊,飛濺的磚石也砸傷了他們自己。

  黑木梨花急著回到城裡去,去接管橫山公館,可扔了個沈之恆在這裡,她此刻手下又沒有得力幹將,這可讓她怎麼走?急到了一定的程度,她換了軍裝挽起頭髮,決定親自下去。

  親自下去,掃除橫山時代的餘孽,然後建立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特務機關。她早就受夠了橫山瑛的愚蠢,早就等著今天了。感謝天照大神的護佑,讓她遇到了睿智的相川大將,相川大將慧眼如炬,看出了她是人中豪傑。

  黑木梨花受過充分的軍事訓練,尤其出眾的是她性格沉穩,能做到臨危不懼。帶著士兵走在黑暗的地下走廊里,走廊和墓室的甬道已經沒什麼區別,能夠照亮道路的只有幾支手電筒。她雙手各握了一把手槍,一步一步向前走,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個降妖除魔的戰士。

  與此同時,在相當遠的距離之外,米蘭已經徹底習慣了這裡的道路和環境。

  沒有光,也不需要光,她閉著眼睛,充作盲杖的細鐵條伸出去,尖端反覆掠過前方地面,一掠之下,地面情形她便全掌握了。身後響著三個人的呼吸,喘得最厲害的人是厲英良,氣息最穩的是司徒威廉。她記得沈之恆告訴過自己,司徒威廉和他們不一樣,他有相對純粹的血統,有更好的身體素質,有更少的生理缺陷,他受了那麼重的傷,然而一頓飽餐就讓他恢復了精神。

  這座地牢,如果沒有那些追兵的話,那麼對她來講,就沒有什麼恐怖的成分,她最不怕的就是黑。可惜,追兵是存在的,而且四面八方皆有,她時常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因為哪個方向都不安全。那些士兵似乎是在各條走廊里亂走,逼得她也不得不跟著亂逃,更糟糕的是,空氣中有了煙火氣味,分明是附近有一場大火在燒。

  走著走著,她停了下來。

  後方響起了沉悶雜亂的腳步聲,前方吹來滾熱的風,這一場是你死我活的捉迷藏,而他們即將敗於人少。米蘭帶著他們走了許久,避開了許多隊日本兵,如今終於是無路可走了。

  「沈先生。」她開了口:「你過來。」

  她還沒有考慮過死亡的意義,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到恐懼,她只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只知道自己要死在這裡了,死亡是盛大的事情,所以她得帶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沈先生。

  沈之恆上前幾步到了她身邊:「前邊是不是在著火?」

  「是。」

  沈之恆眼前有微弱的光芒一閃,是火光不知拐了幾道彎,照了過來。此刻大火似乎比日本士兵還要更仁慈些,他說:「如果火勢不大,我們可以衝過去。」

  來自後方的槍聲打斷了米蘭的回答,子彈貼著沈之恆的頭頂飛了過去。厲英良怪叫一聲趴在了地上,司徒威廉也猛的側身靠了牆壁。米蘭不假思索的一推沈之恆,要把他推到牆邊去,可震耳欲聾的巨響驟然爆發,是後方的日本兵動用了重機槍。

  米蘭被沈之恆一腳踹了開。

  她撞到了牆壁上,同時就見在槍聲火光之中,沈之恆整個人都飛了起來,後背濺開一朵巨大的血花。與此同時,天花板上響起了喀喇喇的怪響,從那操作重機槍的日本兵頭頂開始,一路坍塌了下來。

  日本兵最先驚呼了,驚呼之後,他們沒來得及逃,被沉重的水泥板壓成了肉餅。厲英良抱了腦袋決定等死,可是等了一會兒,他回過頭去,發現那坍塌停止於自己的腳後跟,大塊的水泥板堵死了後路,長長的一條走廊如今只剩了半條。

  他連忙再往前看,這回他先是看到了米蘭,然後是走到米蘭身邊的司徒威廉。慌忙爬起來也湊了過去,借著越來越明亮的火光,他對著地上的沈之恆,呆住了。

  沈之恆趴在地上,威力巨大的重機槍將他那後背轟成了個血坑,差一點就將他掃射成了兩段。厲英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特別怕失血,總之沈之恆現在側過臉趴著,沒有表情,仿佛也沒有呼吸,只偶爾抽搐一下。

  米蘭將一隻手放在了他的頭上,抬頭問司徒威廉:「他會死嗎?」

  司徒威廉跪下來,仔仔細細的將沈之恆看了一遍,然後抬手撓撓捲毛,站了起來:「這裡不是久留之地,趁著現在沒人追我們,我們得趕緊走。」

  米蘭立刻站起來說道:「那你背著沈先生,我還是在前面領路。」


  司徒威廉拉起沈之恆的一隻手,試著把他往自己的後背上拽,拽到一半,他卻又把沈之恆輕輕的放了下去。

  然後他抬頭說道:「不行,他傷得太重了。」

  米蘭看看司徒威廉,再看看同樣目瞪口呆的厲英良,然後繼續去看司徒威廉:「什麼意思?」

  「我受了重傷,如果再背上他,就跑不動了。」

  米蘭瞪著司徒威廉:「你不管他了?」

  司徒威廉沒回答。厲英良見勢不妙,在一旁囁嚅道:「咱倆可以換班背他,就……不會太累。」

  司徒威廉搖搖頭:「你不行,你根本沒有體力。我要是沒受傷的話,是可以救他的,但我也受了傷。」

  他掃視了米蘭和厲英良:「我們是在逃命,我們需要速度。」

  米蘭說道:「那你走吧,我留下來陪他。」

  司徒威廉沉下臉來:「不行,你是我的人,你得跟我走。」

  米蘭答道:「我是我自己的。」

  司徒威廉向她逼近了一步——這個小丫頭根本不知道在方才的一瞬間裡,他是如何艱難和痛苦的做出了抉擇。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真的沒有力量在逃命的同時,再背負一具比屍首還沉重的沈之恆了,否則他又怎麼捨得放棄自己的親哥哥?

  他無可奈何,沒有辦法。讓他現在從米蘭和沈之恆之中選擇一個帶走,他只能選擇米蘭。

  而且米蘭的年紀更小,天資也好,是可造之材,也許將來會成為他最忠誠有力的奴僕。一把抓住了米蘭的手腕,他怒視了她的眼睛。她太不懂規矩了,難道她不知道她的新生命是他給的嗎?

  米蘭不明所以的回望過去,然後,她開始不由自主的發抖。

  司徒威廉的目光讓她感到了恐懼,他的眼睛似乎能夠吞噬掉她。是啊,她想,自己本來應該是早就死了的,全是他救活了自己,給了自己一雙眼睛,給了自己新天新地新生命——全是他給的,自己的一切,全是源於他。

  然後她像是呆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司徒威廉扭過臉望向了厲英良:「跟上我們。」

  出乎他的意料,厲英良卻是搖了頭:「不,我不和你們走,我留下來。」

  司徒威廉疑惑的皺了一下眉頭,厲英良嚇得向後退了一步,然而司徒威廉已經無暇和他囉嗦。抓緊了失魂落魄的米蘭,他撒腿就跑。

  厲英良目送他們消失在了微光閃爍的走廊盡頭,然後慢慢挪到了沈之恆跟前,「咕咚」一聲,跪坐了下去。

  然後雙手撐地俯下身去,他湊過去細看沈之恆。沈之恆沒有死,還睜著那隻尚且完好的眼睛,鼻端也還有微弱的呼吸氣流。

  厲英良和他對視許久,最後嘆息一聲,一歪身體躺在了血泊之中。沈之恆發出了虛弱的聲音,嘶嘶的,像毒蛇吐信:「你怎麼不走?」

  厲英良仰面朝天的躺著,他的嗓子本就低沉沙啞,現在越發成了破鑼,並且不響亮,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發聲,斷斷續續:「跟著他們走?給他們當口糧嗎?與其像桂生那樣死,還不如留下來陪著你。」

  沈之恆無聲的笑了一下:「我救不了你。」

  厲英良和他並肩躺著,答道:「我知道。」

  空氣中有隱約的熱流在波動,也許那火遲早是要燒過來,可厲英良躺得舒服,已經沒了再逃的心勁兒。往哪裡逃?無路可逃。在黑木梨花那裡,他是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在米蘭和司徒威廉那裡,他是個自動行走的儲備糧。所以,不逃了。

  「沈之恆。」他又開了口:「沒想到,我會和你死在一起。」

  他沒有等到沈之恆的回應,無所謂,他根本也只是自己想說,不需要回應:「去年年初,皇宮飯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看不起我。」

  沈之恆不記得自己去年年初在皇宮飯店曾見過厲英良。

  「當時隔著一張桌子,我向你舉杯致意,你不理我。」他哈哈的笑了起來:「氣死我了。」

  沈之恆也笑了一下:「神經病,我那天根本沒有看到你。」

  「你那天要是看到我,我就不會那麼恨你了,也沒有後頭這些破事了。」

  「要是早知道後頭會有這些破事,我那天非殺了你不可。殺了你,我也不會死了,米蘭也不會死了。」

  「米蘭沒死。」

  「那一夜,你開槍打中了她,她死了,是威廉救活了她。」


  厲英良忽然望向沈之恆:「司徒威廉和你一樣?」

  沈之恆的右眼陷在了陰影之中:「司徒威廉,就是我一直在找的親弟弟。我們不一樣,他是病毒,我是病人。」

  說到這裡,他忽閃著閉了眼睛。體內的鮮血快要流幹了,僅餘的一點血液似乎有了靈魂,爭先恐紅的奔湧入他的大腦,讓他的腦血管脹痛跳動。他說不清自己是太虛弱還是太亢奮,總之像是人死之前迴光返照,不肯待斃。

  他怕自己垂死之時會失去理智,所以極力的想要向一旁挪,想要離厲英良遠一點。厲英良並未改邪歸正,依舊是個惡人,但現在他要死了,而他所愛的、所要保護的人都已經拋下他逃之夭夭,只有這個惡人留了下來,陪著他一起等死。

  厲英良察覺到了他的行動,翻身面對了他:「幹什麼?要躲我?」

  沈之恆無力回答,而厲英良摸著地面,就覺得觸及之處潮濕泥濘,是鮮血混合了灰土。這太髒了,死在這裡和死在泥坑裡有什麼區別?

  於是爬了起來,他跪著四處探索,在牆根底下找到了一塊乾淨些的地方。走獸一般的爬回沈之恆面前,他說:「那邊乾淨,我們到那邊死去。」

  然後他伸手去摸沈之恆,一摸之下又慌忙收回了手,因為感覺自己好像摸到了他的腸子。後退兩步抓住了沈之恆的腳踝,他想扯腿把他拽走,然而一拽之下,沈之恆又呻吟了一聲。

  他慌忙放下了手:「怎麼了?腰斷了?」

  他湊過去,壯了膽子又摸——還好,他並沒有將沈之恆扯成兩段。但他也不敢再拽了,只敢去推沈之恆的肩膀,一點一點的把他從血泊之中推到了牆角。喘著粗氣靠牆坐了,他忽然笑了一聲:「這裡好,比剛才那個地方好,死在剛才那個地方,像橫死街頭一樣,太慘了。」

  他伸手拍了拍沈之恆的腦袋:「能和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沈之恆想讓厲英良離自己遠一點,可是頭腦中轟鳴不止,竟讓他昏沉得說不出話來。他全憑著意志力不許自己睡過去,他知道自己一旦睡過去,厲英良就可能連全屍都落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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