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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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亂了。

  這是個雲遮月的深夜,天上地下,都沒有光明,全憑著偶爾雲開,能夠從雲縫之中透下幾線月光,又被茂密樹冠過濾去了大半。厲英良這回帶的部下都是一等一的忠臣,雖然知道外面向著自己開火的人是日本兵,但沒有厲英良的命令,他們也就都沒有投降的意思。

  而厲英良此刻莫名其妙糊裡糊塗,已經發不出命令了。

  他誰也不管,包括一直保護著他的李桂生,只騰出一隻手抓住了沈之恆的衣袖。他是為了救他而來的,如果救不出來,那他今夜就白忙活了,今夜往後的所有夜裡,也甭想再睡安穩覺了。

  沈之恆也看出他是真心要救自己,然而不明白他這又演的是哪一齣戲。厲英良糊塗,他比厲英良還糊塗。從天而降的米蘭這時倒是派上了用場——她攙著司徒威廉摸黑奔跑,司徒威廉晃著大個子,疼得哼哼唧唧。

  厲英良起初想要往天津城的方向跑,因為他就是晚上從城裡來到這裡的,可迎頭飛來的子彈讓他不得不調轉了方向。黑木梨花的隊伍顯然也已經進了林子,託了這月黑風高夜的福,日本士兵沒法子立刻掌握他們的行蹤,也不敢盡情的開火射擊。厲英良想要大吼一聲表明身份,可話到嘴邊,又沒敢出聲——表明身份之後,又當如何?黑木梨花敢公然帶兵去殺沈之恆,必是不知從何處得了聖旨。她連橫山瑛都不在乎了,還會捨不得殺了自己這個擋路的中國人嗎?

  一切都亂了,而混亂之中的首要任務,就是先活下去。縱然有朝一日真是非死不可了,也不能就這麼黑燈瞎火的死於流彈。

  他拽著沈之恆狂奔,狂奔到了半路,沈之恆掙開了他的手,他轉身又把對方抓了住。這回可是把自己這份誠意和好心表了個十成十了,厲英良想,要是這麼著還不能夠打動沈之恆,那就是天要亡他了。

  厲英良是跟著李桂生跑的,李桂生這一夜,好懸沒活活累死。

  他們始終沒能甩開追兵,追兵似乎沿途到處都有,沒有燈光,追兵自己也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領路的李桂生終於不行了,一頭栽倒在地,無論如何爬不起來,厲英良有心把他拽起來,可自己也是累的死去活來,跑得踉踉蹌蹌。前方隱隱出現了房屋輪廓,可距離他們還有至少一里地。

  就在這時,後方的沈之恆忽然把他拎了起來,他掙扎著回了頭,呼哧呼哧的喘出話來:「不,不,別殺我,我是來救你的。」

  可沈之恆繼續發力,他就覺得世界猛的一顛倒,自己已經被沈之恆大頭朝下的摜了下去。慌忙抱了腦袋閉了眼睛,他並沒有一頭扎入草叢——他是在下落了一段距離之後,才砸在了一片水泥地上的。

  他慘叫了一聲,抱著腦袋的雙手雖然是保護了他的腦殼,可手指關節也差點在水泥地上撞碎,而未等他掙扎著坐起身,上方「嗵嗵」兩聲,又砸下來兩個人,第一個輕巧些,是米蘭,第二個高大沉重,險些壓出他的屎來,是司徒威廉。他哀叫著往出爬,米蘭也慌忙翻身滾下來要往一旁躲,可上方響起風聲,這回掉下來了一具軟塌塌的肉體,正是只剩了一口悠悠之氣的李桂生。

  李桂生壓得司徒威廉和厲英良一起哼出聲來,司徒威廉推開了李桂生,自己爬起來扶牆站了,仰起頭往上望,而一陣風輕輕掠過他的面孔,正是沈之恆無聲無息的爬了下來。

  李桂生死蛇似的躺著,厲英良還在痛叫,被沈之恆彎腰一把捂住了嘴。厲英良緊閉雙眼,先是咬牙熬過了手上的劇痛,然後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周圍漆黑,自己像是掉進了個深坑裡。

  沈之恆看他像是恢復了神智,這才鬆開了手:「這是地牢,我們就是從這個洞裡逃出來的。」

  厲英良顫巍巍的「啊」了一聲,舉目四望,一點燈光也沒看到,便伸手去摸李桂生:「桂生,你來沒來過這裡?」

  他一把摸到了司徒威廉的手臂,司徒威廉忍著疼痛,氣沖沖的掄開了他的手:「厲英良你這個騙子!你在搞什麼鬼?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厲英良痛哼了一聲,因為一個細瘦尖硬的胳膊肘狠狠一抵他的肩膀,是米蘭像個蜘蛛精似的邁動修長手腳,從他身上爬了過去。一隻冰涼的小手捂住了司徒威廉那牢騷不斷的嘴,她那個細而乾燥的小嗓子發了聲:「他們來了。」

  她的聲音說不上是稚嫩還是蒼老,又輕又尖銳的扎人耳膜,令人悚然。厲英良來不及去想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短暫的沉默過後,他用氣流一般的輕聲問道:「他們是不是看見咱們跑回來了?」

  米蘭「噓」了一聲,而上方遠遠的響起了呼喊聲音,厲英良後衣領一緊,是沈之恆猛然站起來,把他和司徒威廉一起拖向了一旁。李桂生見狀,也艱難的追著他們爬去,米蘭看著他——看了能有兩三秒鐘,然後伸手幫忙拽動了他。


  李桂生剛剛爬出不到一米遠,他的後方落下了一大片光斑,是地面上有日本兵發現了這個地洞,正開了手電筒向下照射。這地洞幽深,上面的人雖然能夠看得到底,然而並沒有膽量貿然下洞,況且洞壁光溜溜,沒處抓沒處蹬的,除非腰上系了繩子,讓同伴將自己吊下來,否則有膽量也沒法下。

  日本兵只知道自己所追捕的對象,是個極端危險的人物,到底有多危險,上頭長官語焉不詳。所以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掏出了兩枚手雷。

  手雷是檸檬式的小手雷,一起冒著煙墜落下來,光斑隨即消失,是上方的人也跑開隱蔽了起來。一聲巨響過後,洞口騰出了淡淡的煙塵,士兵湊過去再一瞧,發現這處地洞已經被大塊的水泥和瓦礫堵住了。

  這樣也好,無論裡面的人是死是活,至少不能再從這條通道逃出去了。

  日本兵繼續向前沖,而在地下深處,厲英良搖晃著站了起來,並且還攙扶起了李桂生。

  李桂生距離手雷最近,這時候耳朵已經被那巨響震得聾了,四面漆黑一片,所以他的眼睛也暫時算是瞎了。厲英良對他嚷了幾句,他聽不見,於是扯過了他的手,在他掌心上寫字,他呆呆的,還是沒反應。沈之恆這時說道:「我能從這裡走到牢房裡去。可是然後呢?然後怎麼辦?你們到底在搗什麼鬼?」

  厲英良只能聽到他的質問,米蘭和司徒威廉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他不止是看了厲英良,目光也掃向了司徒威廉。「你們」之中,大概只排除了米蘭在外,雖然米蘭出現得也很詭異。

  司徒威廉被沈之恆看得有點委屈,也想去質問厲英良,可厲英良這時一拍大腿,「哎呀」了一聲:「前門!」

  然後他扭頭就要跑,跑了兩步之後,一頭撞到牆上,險些當場活活撞死。有人把他攙扶了起來,他在疼痛與眩暈中嚷道:「他們會從前門進來,把我們堵在這裡!」

  此言一出,攙扶起他的人——沈之恆——扯起他開始小跑。

  沈之恆的腦袋裡轟轟作響,感覺自己一輩子都沒這麼亂過。

  他帶著厲英良在前面跑,身後緊跟著米蘭,米蘭不怕黑,耳力比眼力更強,不但跟得上沈之恆,還能一手牽扯著後方東倒西歪的司徒威廉。她對司徒威廉既是如此關愛,司徒威廉便也將這份愛心傳遞了下去——他給了李桂生一隻手,李桂生現在幾乎是感官盡失,全憑著他那隻手的牽引來掙扎著奔跑。

  跑著跑著,他們眼前漸漸有了光明,前方天花板上的電燈泡也密集起來。厲英良喘著粗氣,實在是說不出話來,只能抬手往前指去,這裡的道路他也認得了,前面就是關押沈之恆和司徒威廉的牢房,而經過牢房繼續向前,再拐兩個彎就是通往地面的台階。

  「拐……」他靠著沈之恆,兩條腿軟得站不住:「前面……右拐……」

  可沈之恆不但沒有聽他的話前行右拐,反而還帶著他猛然後退了幾步,撞得米蘭一個趔趄。厲英良正要發問,前方拐角處走出了兩名日本兵。士兵端著步槍,本是躡手躡腳的在走,忽然看到了厲英良和沈之恆,他們不假思索,一摟扳機就開了火。

  沈之恆帶著厲英良側身一躲,背後緊靠了牆壁。厲英良當即拔出手槍還了一槍,拼了性命大聲吼道:「我是厲英良!」

  然後他受了沈之恆的猛然一拽,跌跌撞撞的橫挪兩步,躲進了一處拐角牆後,同時就聽那兩名日本兵咚咚咚的跑了回去。厲英良喘息著轉向沈之恆:「你放心,我肯定保你活著出去。」

  沈之恆不說話,就那麼歪著腦袋盯著他看,像要窺出他的什麼深層秘密來。厲英良和他對視了片刻,忍不住問道:「你還是不相信我?」

  沈之恆將食指豎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厲英良連忙閉了嘴,同時就聽地牢的入口處傳來了響動,像是一連串輕柔的步伐,正在敏捷的逼近。旁邊的米蘭無端顫抖起來,發出了小女孩似的細聲:「我們走吧。」

  厲英良不知道她在對誰說話,就聽她要哭似的又重複了一遍:「我們走吧。」

  沈之恆扭頭望向米蘭:「你是聽到什麼了嗎?」

  米蘭放開司徒威廉,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我聽到了……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有點怕。」

  沈之恆沒想到米蘭竟然還有怕的時候,不由得起了好奇。把厲英良和米蘭一起推到一旁,他走到拐角處,向外露出了半隻眼睛。

  第一秒,他看見了幾名怪模怪樣的日本兵,一個個穿得嚴密,頭臉全裹了住,還帶著護目鏡。

  第二秒,他看到了日本兵手裡的奇怪武器,他沒看清楚,但本能的,他感到了危險。


  第三秒,他下意識的縮回頭,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日本兵手中的火焰噴射器噴出了幾米長的烈焰,火舌邊緣掃過了他的眼睛,讓他驟然爆發出了一聲慘叫。

  誰也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如此失態的慘叫,米蘭見他捂著半張臉轉了過來,慌忙上千扯下了他的手:「沈先生,你——」

  話到這裡,她和其餘的所有人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氣。

  沈之恆有小半張臉,已經化為焦炭。

  米蘭只看了沈之恆一眼——沒時間了,就只夠她看一眼的。

  她不認識路,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烈火能把他在一瞬間燒成這樣,出於本能,她拉了他的手,轉身推開眼前擋路的所有人,撒腿就跑。她身後隨即響起了槍聲,是厲英良伸手向外胡亂開了兩槍,然後炙熱空氣讓他也抱頭而逃。那兩槍暫時阻擋了日本兵的步伐,而一直沉默的李桂生這時歇過了一口氣,開口說了話:「拐彎,拐彎,那邊有閘門。」

  誰也不知道他說的閘門是什麼,但一起聽話的拐了彎,這回跑過了一段燈火通明的走廊,他們看到了兩扇大開著的鐵門。

  鐵門頂天立地,厚重如牆,緊貼著水泥牆壁,乍一看會讓人將它忽略。這地牢並不只是一處秘密監獄那麼簡單,它在本質上是一處堅不可摧的地下工事,唯一的問題是尚未完工。李桂生為了給司徒威廉繪製逃生路線,專門研究過這座地牢的圖紙,為了保險起見,還按照圖紙走過幾條主要走廊,他記得這門似乎是由電機控制,可以自動開閉,可是環顧四周牆壁,他並沒有找到電機開關。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他和厲英良合力推動了一扇鐵門,而司徒威廉推動了另一扇。走廊里響起了軋軋之聲,虧得李桂生本來就是年輕結實的壯小伙子,現在又恢復了一點精神,否則單憑一個厲英良,推這鐵門如同蚍蜉撼樹一般,非把日本兵放進來不可——在他們將鐵門關閉的最後一秒,幾名日本兵已經小跑著從走廊盡頭拐彎過來了。

  鐵門上既有精密門鎖,也可以使用最簡單的門閂,門閂靠牆放著,是根手臂粗的鋼筋。李桂生和司徒威廉手忙腳亂,把門閂架了上去,然後一起後退了幾步,呆呆的望著鐵門喘氣,仿佛肉體還活著,但是靈魂累死了。

  外面長久的安靜,米蘭忽然說道:「他們走了。」

  厲英良當即鬆了一口氣,他很信米蘭的話,米蘭看著就像個通靈的人,況且眼盲的人,耳力素來是超群的。扭頭望向她,他的心一哆嗦,因為不可避免的看到了她旁邊的沈之恆。

  沈之恆靠牆坐在暗處,給了他一個側影,他只能看出沈之恆整個人都在哆嗦。米蘭抱著膝蓋蹲在一旁,司徒威廉拖著兩條腿,一步一晃的走到沈之恆面前,也蹲了下來,歪著腦袋仔細端詳他。其實他看起來並不比沈之恆好多少,他的半邊身體都被鮮血浸透了,白襯衫變成了半白半紅,脖子上翻開了一道傷口,是子彈犁出的深溝,紅色的這一半襯衫有些破爛,因為胸口也開了血糊糊的洞。

  搖曳的電燈光下,厲英良和李桂生對視了一眼,同時發現了一個問題:司徒威廉怎麼還沒有死?

  他們不敢去問,只覺得冷汗一層一層的冒,原來並不是只有日本兵手裡的火焰噴射器可怕,他們眼前的這一對難兄難弟,同樣恐怖如鬼。可隨後更恐怖的來了:沈之恆緩緩扭過頭,望向了他。

  他這回是插翅難逃了,而且縱然身後的鐵門大敞四開著,他也沒有膽量去逃。沈之恆站起來了,沈之恆走過來了,他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從暗處走到了亮處,走到了自己面前來。

  他這回終於看清了沈之恆的模樣。

  沈之恆的左半張臉已經焦黑,自太陽穴至眼眶更是露出了黑紅骨頭,眼洞深深的不見眼珠,成了個骷髏模樣。火焰噴射器的烈焰有著超乎尋常的高溫,在一瞬間火化了他的皮肉,而他的右半張臉還保持著完好,甚至算是潔淨。左右兩半面孔的對比讓他看起來成了個半魔半人的存在,厲英良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在下一秒,他是會恢復人性,還是立地成魔。

  沈之恆開了口:「厲英良。」

  他抬手摸上了厲英良的左臉,厲英良的臉小,而他的手大,五指張開之後,更是大上加大,如同一隻大蜘蛛覆上了他的面孔:「你到底在搗什麼鬼?」

  厲英良感到了疼痛,沈之恆的手指在緩緩用力,如果用力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相信對方會捏碎自己的顴骨和下巴。

  「我想救你……」他帶著哭腔開了口:「我說實話,我真的是想救你,我現在哪裡還敢殺你?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我想抓了你,到橫山跟前邀個功,然後悄悄放了你,兩頭都不得罪,可我不知道黑木梨花是發了什麼瘋……我夜裡埋伏在林子裡,就是想接應你一程,讓你知道我對你沒有壞心,哪知道半路出了這些事……我也糊塗了,你看他們明知道我是誰,還對著我下狠手,他們分明是要我也死……」


  他說到這裡,咬了舌頭,李桂生壯起膽子湊到了他身邊:「沈、沈先生,我們會長沒騙你,都賴那個日本娘們兒,本來機關長都說了,這個地方歸我們管,可那個娘們兒就來了,帶了十幾輛卡車的人和槍,下了地牢就找你……是她要殺你,不是我們要殺你……我們會長都快讓你嚇出病了,我們都不敢殺你……你要是不信,我和會長一起給你發個毒誓。」

  厲英良感覺李桂生比自己說得還明白,便索性閉了嘴,又驚又懼的仰視著沈之恆。人類該有的智慧,沈之恆全都有,並且還要超出凡人,所以厲英良等待著他分析現狀、相信自己。

  可是等了片刻之後,他的心又提了起來,因為沈之恆似乎是在不停的出神,他完好的右眼瞳孔中藏著光,那光忽明忽滅,明的時候他看起來的確還是個人,滅的時候他就像沒有眼睛了似的,完好的右眼成了暗淡的擺設。

  「司徒醫生……」他忍不住了,開口去喚司徒威廉,實在不行,司徒威廉也可以證明他的清白。可是未等司徒威廉回應,沈之恆說了話:「接下來怎麼辦,你有主意了嗎?」

  厲英良立刻搖了頭——搖了幾下又停了住:「我想想,我肯定能想出辦法,我不為你還得為我自己呢,是不是?」

  沈之恆說道:「厲英良,我又開始恨起你了。要不是你盯上了威廉,我怎麼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我真是恨透你了。」

  厲英良的眼中湧出了眼淚:「你別殺我,你聽我說,你別殺我,我還有用,我能想辦法救你出去,你再給我個機會。」

  沈之恆猛的打了個冷顫,同時緊緊閉了眼睛,面孔隨之扭曲了一下。厲英良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你是不是特別疼?你忍一下,也許這裡能找到藥,這個地方是存有物資的,我們找一找,找一找。」

  沈之恆慢慢的放開了厲英良,轉身走向了米蘭:「你怎麼也來了?」

  米蘭依舊抱了膝蓋蹲著:「我租了一輛汽車,跟著厲叔叔來的。」

  沈之恆忽然大吼了一聲:「誰許你這麼幹的?」

  米蘭低頭看著地面,心中並沒有被這一吼震動,因為她有著足夠充分的理由,和悍不畏死的熱情。她救過他,所以他有一部分生命歸她所有,現在他落入了險境,她又怎能見死不救?她救他是應該的,是他不懂。

  心裡越熱,臉上越冷,她像個凝了霜的人偶,一動不動。於是沈之恆回頭問厲英良:「是你把她帶來的?」

  厲英良說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她跟著我,我——你這真是委屈死我了。」

  司徒威廉這時一屁股坐了下去:「你們先別吵了,休息一下想想辦法。我好渴啊!」

  沈之恆對厲英良說道:「去給威廉找水。」

  厲英良沒敢反抗,而且也確實知道哪裡有水。這個地下世界可不是蠻荒土洞,牆壁里埋著種種管道,裡面就有四通八達的自來水管。他和李桂生互相攙扶著去找水龍頭,結果路上還有意外之喜:一部電話機。

  電話機的線路竟然還是通的。

  為了表示自己的坦白,他先回來向沈之恆報告了水龍頭的方位,順便也說明了電話機的存在。他打算先和橫山公館取得聯絡,問問橫山瑛是否知道黑木梨花的所作所為。要不然也沒別的辦法,現在這個世道,他總不能報警求助。

  沈之恆想了想,同意了。

  厲英良認為黑木梨花之所以沒有截斷此地的電話線,是因為她不熟悉這裡的情況,是想切斷而不能。如今負責此地電話總機的人,是個老通譯,這通譯精通中日文,平素獨自守著一座小小機房,那機房距離地牢還隔著兩座房屋。厲英良懷疑黑木梨花還沒來得及去發現機房,所以在電話接通之後,他幾乎是搶著先說了話:「我是厲英良,請火速給我接通橫山公館機關長辦公室。」

  然而回答他的,是個熟悉的女子聲音:「厲會長?」

  厲英良問道:「黑木……課長?」

  那邊的黑木梨花說道:「橫山瑛已經撤了我的職,我已經不再是課長了。」

  厲英良聽她說話還是那麼和藹爽朗,心內越發狐疑:「那您今夜為何還要帶兵過來突襲我呢?現在這個地方是歸我管理的啊。」

  黑木梨花低低的笑了一聲:「我是得到了相川大將的命令。」

  厲英良「噢」了一聲,相川大將他是知道的,乃是軍部中的鐵腕人物,黑木梨花什麼時候勾搭上他了?

  黑木梨花又道:「我也是連夜得到了急令,相川大將讓我立刻處決沈之恆。」


  「為什麼?機關長知道這件事嗎?」

  「橫山瑛已經不幸的仙去了。」黑木梨花在電話里嘆息:「他今日中午在軍械處檢查槍枝時,一支手槍走了火,唉,真是令人悲傷啊!」

  厲英良一聽這話,心裡全明白了——橫山公館今天發生了內訌,而他的頂頭上司兼人生導師兼指路明燈橫山機關長,失敗了。

  對於厲英良來講,這實在是太突然太殘酷的當頭一棒,以至於他攥著話筒,半晌說不出話來。而黑木梨花又道:「沈之恆一直在和大日本帝國做對,現在,在新政府建立前夕,我們有必要殺雞儆猴,讓那些中國人看看,和日本人為敵的下場。況且,雖然我不像橫山瑛那樣瘋狂,把沈之恆視為神秘的魔鬼,但是你和我都知道,沈之恆還是死了的好。他活著,太危險了。」

  「是,是,是很危險。可是我呢?我對不對得起大日本帝國,別人不知道,你黑木課長應該是知道的,我雖然一直是在機關長手底下辦事,可我也沒招惹過你,你要殺沈之恆,不該連我也一起殺啊!」

  黑木梨花非常贊同他的話,相當誠懇的嘆息:「厲會長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是厲會長,你自己也犯了瀆職之罪,我懷疑你是故意要放沈之恆逃走,否則你為什麼會——」

  「不不不不不,冤枉冤枉,我是碰巧遇上你們的,結果還沒摸清情況,就被這個沈之恆給抓去了。我也是受害者啊!」他壓低了聲音:「現在我和他們在地牢里走散了,我這個電話是偷偷打出去的。黑木課長,你我能否打個商量,我設上一記,把沈之恆誘騙出去,到時候你把他殺了,放我一條活命。現在機關長沒了,而我手裡還有一點小小的力量,往後我願忠於黑木課長您——哦不,黑木機關長您,您有什麼差事,交給我就成。」

  黑木梨花思索了一下,答道:「好。」

  厲英良下意識的一鞠躬:「好,好,英良這就去安排,感謝黑木機關長的寬容與恩情。」

  然後輕輕的掛斷了電話,他直起身,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慢慢的轉向沈之恆,他不敢看他的面容,只能垂眼盯著對方的領口:「電話,你也聽到了吧?」

  沈之恆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連當走狗的資格都失去了,是不是?」

  厲英良仰面朝天,閉了眼睛,心裡恨極了,恨橫山瑛沒本事,死在一個日本娘們兒手裡,恨黑木梨花不講人情,對自己棄如敝履,要恨的人太多了,簡直數不勝數,數不勝數就不數了,他只剩了恨,還有絕望。

  米蘭輕聲問道:「她不是同意厲叔叔的話了嗎?」

  厲英良苦笑一聲,心想這真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黑木梨花是同意了,同意得那麼乾脆,也不問問他有什麼計策,也不約定個聯絡的時間和方法,這樣的同意,是徹底的敷衍,比不同意還要無情。黑木梨花不相信他的誠意,也不相信他的本領,什麼都不相信,還同他費什麼話?所以索性給他一個「好」字,儘快掛斷電話就是了。

  李桂生隱約聽見了通話內容,沒聽太清,但是此刻也猜出了七八分內容。向著厲英良走了兩步,他那眼中倒還燃燒著一點亮光:「那個……我說句話啊,日本娘們兒雖然是要對咱們趕盡殺絕了,可是那邊有大鐵門堵著,他們一時半會兒也進不來,那咱們就另找出路唄!這兒的圖紙我看過,不敢說全記住了,至少是記住了大部分,咱們再找個通風口爬出去不就得了?」

  在場眾人一起望向了他。

  李桂生認認真真的考慮著,倒是沒注意眾人的目光:「可能是不大好找,但是咱們可以慢慢找,反正這裡有水喝,人要是有水喝,一時半會就死不了。」

  說到這裡,他望向了沈之恆:「反正我和會長是餓不死,你……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要是敢吃了會長,那我就不給你們領路了,殺了我我也不領路了,大不了悶這兒一起死。」

  沈之恆沒說話,司徒威廉先開了口:「好兄弟,別想著吃了,快找路吧,我要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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