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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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之恆和司徒威廉進了同一間牢房。閱讀

  牢房方方正正,牆壁用水泥抹平,還帶著潮意。牆面沒有污跡,空氣中也沒有血腥氣。房門是鐵柵欄門,柵欄由粗壯鋼筋焊成,房門對面便是床,床也是由青磚和水泥砌成的,冰涼堅硬,無論是拿來睡覺還是用來停屍,都很合適。

  沈之恆進門之後,先脫了外面的西裝上衣,提著領子將它放到了床頭,然後將領帶也解了下來,搭在了西裝上。

  鬆開領口紐扣,他扭了扭脖子晃了晃肩膀,說道:「這裡倒是很涼快。」

  說著他回頭望向司徒威廉,發現對方一臉怯相,正盯著自己。在床邊坐下了,他問道:「怎麼了?」

  司徒威廉答道:「這牢里真不是好地方,我怕你生氣。」

  沈之恆一揚眉毛:「怕我生氣,還騙了我三年?」

  司徒威廉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你看你又提舊話。做大哥的,別這么小心眼兒好不好?」

  「你認我做你大哥了?我真不是你的奴僕了?」

  「我早就認了,沒告訴你而已。」

  「你還有什麼是沒告訴我的?」

  「沒了。」

  沈之恆扭過臉上下審視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一攤雙手:「真沒了。」

  沈之恆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尖:「最後信你一次。」

  司徒威廉無聲的抿嘴一笑,嘴唇抿成了弧線,眼睛也眯成了弧線,鼻樑上聚起細紋,將面孔笑成了一張甜蜜的貓臉。沈之恆看著他,忍不住也笑了,一邊笑一邊轉向前方。和好的感覺真是好,威廉早就認了他做大哥,他又何嘗不是早就認了他做弟弟?怪不得他一直感覺威廉親切可愛,原來他們就是一對親生兄弟。

  門外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是日本士兵的大頭皮鞋踏過水泥地面。厲英良忽然從門口跑過去,片刻之後他又掠了回來,沈之恆饒有興味的看他來回奔波,感覺他像一隻自由的困獸,沒人困他,他自己困住了自己。天大地大,可他就只在這個地下的水泥世界裡來回跑。

  然後他又想起了自己,自己不也是一樣的困獸?

  但自己是被親情困住了,同樣是困獸,自己似乎比厲英良更高級些,縱然受困,也受得更有價值。

  厲英良的心臟砰砰直跳,血流洶湧澎湃,甚至影響了他的聽力和視力。沈之恆今天很聽話,乖得詭異,也許下一秒就會突破鐵門衝出來大開殺戒。可他開弓沒有回頭箭,縱有回頭箭也不能真回頭,因為他得東山再起,他需要冒這個險。

  「難道司徒威廉是和他串通好了?他們別有意圖?」他忽然想。

  這個念頭讓他毛骨悚然,但他隨即壓下了自己的心悸——開弓沒有回頭箭,縱然他們真是別有意圖,現在發現,也是晚了。

  於是他在做好了安排之後,跑上地面鑽進汽車,見橫山瑛去了。

  橫山瑛早就看厲英良是個人才,如今見他帶著捷報趕來,越發認定自己眼光不錯。這回他心中有了底氣,帶著厲英良直接回了橫山公館。

  黑木梨花最近日益囂張,恨不得公然把他排擠出去,橫山瑛懷恨已久,今日卷土歸來,自然是氣勢洶洶。而黑木梨花和他爭權奪勢這麼久,本以為自己是站定了上風,很快就會將他取而代之,哪知道他心機深沉,居然在暗地裡籌劃活動,意圖反擊。

  黑木梨花認為於公於私,自己都不能再任由橫山瑛胡作非為,橫山瑛的本領根本不配領導這樣一個重要的機關,讓他繼續胡鬧下去,那是誤國。至於那個厲英良是真叛徒還是真冤枉,倒是小事,厲英良是活著還是死了,也都是小事。和藹可親的黑木梨花其實不大把人當人,無論對方是她的日本同胞,還是她的中國奴才。調查厲英良的身份是件麻煩事情,所以依著她的意思,就不要調查了,直接把這傢伙斃了就是了。

  雖然在名義上還只是個課長,但當著橫山瑛的面,她開口就敢下令逮捕厲英良。橫山瑛勃然變色:「我已經查明,他這些天是被沈之恆綁架了,所泄露出的文件,也都是沈之恆偷盜去的。」

  然後不等黑木梨花反駁,他拋出了個重磅炸彈:「沈之恆已經落入了我的手中。這一次我將向軍部證明,我沒有在中國發瘋!」

  黑木梨花睜圓了眼睛:「不行,那太危險了!」

  橫山瑛冷笑一聲:「不行?」

  然後他懶得和這女人糾纏,自行帶著厲英良到辦公室去了。黑木梨花盯著他的背影,先是感覺他要作死,而且是要帶著整個機關一起死,緊接著又有了更大的恐懼——她怕他作而不死。


  他要是不死,那麼天津就將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黑木梨花呆站了好一陣子。

  站到最後,她轉身走向了自己的辦公室,把電話打去了陸軍參謀部。有人之處就有內鬥,而她這次斗得格外理直氣壯,因為她不止是在排除異己,也是在挽救橫山公館。

  為了帝國,她不能任由橫山瑛發瘋。橫山公館是特務機關,不是橫山瑛本人降妖除魔的道場。

  況且那沈之恆,是橫山瑛能降得住的嗎?

  黑木梨花自從到了橫山瑛手下之後,終日面對著橫山瑛那沖天的蠢氣,幾乎被熏出內傷。忍到如今,她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黑木梨花在樓下打電話,橫山瑛在樓上打電話,他對著話筒講日本話,厲英良聽不懂,便乖乖在一旁站著。片刻之後,橫山瑛放下電話,問厲英良道:「對於沈之恆,你認為,你能控制他多久?」

  厲英良答道:「機關長,我還真不敢說,今天沈之恆見了我們之後,竟然沒怎麼反抗,這就透著奇怪,我說不準他是真怕我們傷害了司徒威廉,還是別有用心。不過新牢房守衛嚴密,我已經傳了命令下去,一旦有變,立刻封閉大門,所以我想兩三天內,應該還是平安無事的。」

  橫山瑛點了點頭:「兩三天,好,大概夠了。」

  這回省去了審訊與研究的步驟,也不必長途押運將人送到哈爾濱,這回他只要把沈之恆關住了就好,因為司令部中唯一相信他神智正常的稻葉大將會在三天或者四天後到達天津,到時候,他可以帶路,讓大將親自去見一見沈之恆。而這三天裡——他又囑咐厲英良:「不要給他東西吃,要狠狠的餓他,讓他發狂。」

  他要讓稻葉大將見識到沈之恆最為兇殘恐怖的一面,以證實自己所言非虛。他現在就只要這麼一點承認,其餘的功勞,他爭不起,索性不爭了,全上交給稻葉大將,讓大將處置那個嗜血怪物去吧!

  厲英良又問:「機關長要不要親自去見一見沈之恆?」

  橫山瑛直接搖了頭。沈之恆如果真是個青面獠牙的模樣,那他倒也不會怕他,可沈之恆看起來文質彬彬,有著一副才俊的面孔。這讓他認定了沈之恆是個魔鬼,而魔鬼這種不祥的東西,即便只是看上一眼,都容易惹上災禍。

  他告訴厲英良:「不必看了,我信任你。」

  厲英良卻是垂了頭:「機關長對我如此厚愛,我真是慚愧難當。」

  「慚愧?為什麼?」

  「沈之恆的事情……卑職從來沒有辦好過,還連累了機關長。」

  橫山瑛嘆了口氣,心想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不好辦的啊!

  但他不便對厲英良表示同情,因為萬一——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出現了最壞的情況,這次他又失敗了,那麼厲英良將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替罪羊。現在對替罪羊太和藹了,他怕這羊將來會不識時務,當真以為自己勞苦功高,不肯老老實實的戴罪。

  橫山公館內的氣氛很緊張。

  公館分成了樓上樓下兩個陣營,樓上歸橫山機關長,樓下歸黑木課長,而厲英良圓滿完成了這一場亮相,又確定自己暫時洗脫了叛徒內奸的罪名,便理直氣壯的離開此地,回去繼續做他的獄卒去了。

  現在他唯一的任務就是看守沈之恆,起碼在橫山瑛眼中,這是他當下唯一的任務。一場大戲已經演完了第一幕,而在他抵達城郊新建的秘密監獄時,他讓第二場戲開了幕。

  秘密監獄屬於日軍在華北的特務機關,表面看上去,是院牆圍著幾幢水泥建築,因為還未正式啟用,所以四周還算不得壁壘森嚴,駐守在此地的一隊士兵,因為「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基本都集合在了地牢內外。地牢入口位於一間青磚空屋裡面,這屋子將來會是一座刑房,現在還空著,只在牆壁上釘了幾排鐵環。他進門時,先瞧見了房內站著的兩名便衣青年,是他手下的人馬,便問道:「桂生呢?」

  青年答道:「李哥剛走了。說是奉您的命令走的。」

  厲英良點點頭,李桂生這是見狙擊手去了,神槍手難找,大隱隱於市、和中日兩方都沒關係、並且還能保守住秘密的神槍手,更是少有。好在他有他的人脈,再難找也找得到。房間牆壁上開著一扇門,門裡黑洞洞的,向外呼吸涼氣,像是個什麼巨獸的大口,厲英良往這大口裡走去,後方的青年連忙跟了上來。

  口內是一路向下的樓梯,天花板上每隔幾米就吊著一隻電燈泡,燈罩還沒安裝上,樓梯走廊里偶爾吹過冷風,電燈泡就微微的搖晃,讓牆壁和地面上的人影忽短忽長的不穩定。


  一路走到了沈之恆所在的牢房前,他讓人搬來了一把椅子,然後斥退了周圍的士兵與隨從,獨自坐了下來。

  隔著那鐵柵欄門,他眼中的沈之恆清晰完整,近在咫尺。但他完全沒有勝利的快感,他依舊是百感交集。沈之恆端坐在床邊,正對著他,身後是蜷在床上打瞌睡的司徒威廉。兩人相視了片刻,厲英良先開了口:「並不是我想與你為敵,我是別無選擇,非這麼幹不可,要不然洗刷不掉罪名,不但財產拿不回來,我的性命也保不住。請你諒解我。」

  沈之恆答道:「抱歉,以我現在的處境,我很難諒解你。這一點,也請你諒解我。」

  「日本人的話,我是不敢不聽的,所以我設法抓了你。但是你,我也是不敢得罪的。所以請放心,接下來我會盡一切力量來保護和幫助你。」

  沈之恆說道:「看你的行動吧。」

  「好,看我的行動吧。」

  雙方沉默下來,片刻之後,厲英良站起身:「你有沒有什麼需要?有的話告訴我,這裡暫時歸我管,我說了算。」

  沈之恆答道:「威廉很冷。」

  厲英良這才發現司徒威廉不但自己穿得整齊,身上還蓋著沈之恆的上衣。

  「好,我讓人送毯子過來。」

  說完這話,他好像看到沈之恆臉上閃過了一絲微笑,這笑不是個好笑,因為沈之恆隨即又說道:「我餓了。」

  「晚些時候,我會想辦法給你送些食物。因為上峰有令,讓我餓著你。他們……他們希望你虛弱一點。」

  沈之恆點點頭,不置可否。

  厲英良感覺自己只能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了,多說容易說亂了,反倒不利於自己剖明心跡,而且地牢空曠,低語之聲也能傳出老遠,為了安全起見,也不適宜長篇大論。

  他轉身離去,而沒過多久,果然有人送來了毯子。他起身展開毯子給司徒威廉蓋了上,司徒威廉這時睜開眼睛,對著沈之恆打了個哈欠:「唉,你真是個好大哥。」

  沈之恆坐了下來:「我們得在這兒呆多久?這兒是夠冷的。」

  司徒威廉在毯子下面窸窸窣窣的動,末了將沈之恆的上衣遞了出來:「兩三天?三四天?反正不會太久。除了我和那個臭丫頭之外,誰願意總和你在一起?怕你都怕不過來,嚇都嚇死了。」

  沈之恆給了他一巴掌:「那你怎麼還賴著我不滾?往裡去!」

  司徒威廉往裡挪了挪,讓沈之恆也能躺下伸伸腰和腿。把毯子向上拉了拉,他沒言語,閉了眼睛繼續睡。

  沈之恆沒想到自己在地牢里,竟然還能入睡。

  睡醒之時,他睜開眼睛,又看到了厲英良。厲英良依舊是坐在門外,不知道已經來了多久,就那麼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而他坐起身來,就見厲英良一哆嗦,仿佛是被自己嚇了一跳。

  「醒了?」厲英良問。

  他「嗯」了一聲,懷疑這傢伙是被自己那場綁架嚇出了心病,要不然不該露出這麼一副半瘋的樣子來。

  厲英良從背後抽出一隻牛皮紙袋:「這裡是一份認罪書,上面寫了你綁架我以及盜取建設委員會機密文件的過程,我都是如實寫的,你只要在上面簽個字就行。」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厲英良深深的彎下腰去,從椅子底下掏出了一隻玻璃瓶,瓶中裝著暗沉沉的深色液體,是濃稠的血漿。他沒有拿著玻璃瓶誘惑沈之恆,而是將它通過柵欄,直接放進了門內,然後直起腰,以著悲哀的語氣低聲嘀咕:「求求你了。我需要火速洗清身上的冤屈,否則機關長不能夠百分之百的信任我,我也就沒有足夠的權力來幫助你。」

  「我應該相信你嗎?」

  「你沒有必要不相信我。因為除非我殺了你,否則你有一萬種方法來報復我。而我殺不掉你。」

  沈之恆下床走到了門前,從柵欄間伸出了一隻手。厲英良將那牛皮紙袋遞給了他:「謝謝你。」

  沈之恆席地而坐,從牛皮紙袋中倒出了幾張紙和一支鋼筆。將紙上的文字掃了幾眼,他擰開鋼筆,在最後一頁紙上簽了名字。然後把紙筆裝回牛皮紙袋裡,他將它原樣遞了出去。

  厲英良接過紙袋,轉身離去。

  厲英良走後,司徒威廉也起了床。

  他擁著毯子,半睜著眼睛發呆。沈之恆靠牆坐著,慢悠悠的喝了半瓶血漿,這是鮮血,甚至還帶著一點溫度,沈之恆不去想它的來歷。抬頭望向司徒威廉,他一舉玻璃瓶:「留給你一半。」


  司徒威廉搖了搖頭:「我不餓。」

  沈之恆笑了一下:「真是奇怪,你這純種的吸血鬼,反倒不那麼嗜血。」

  「這樣才容易活下來呀,要不然早就絕種了。」

  沈之恆收回了玻璃瓶:「絕種了也好,省得一代傳一代的害人。」

  司徒威廉忽然想起了一件好事,跳下床跑到了沈之恆身邊坐下:「你說,我和靜雪能不能生出小孩子來?」

  「當然能,要不然世上怎麼會有你?」

  「要是真生得出,我就把第二個孩子過繼給你。」

  「我不要。」

  「為什麼?」

  「一個米蘭就夠了,我沒有養孩子的愛好。」

  「那不是一回事,她和你又沒有血緣關係,興許她再過兩年長大了,就離開你了。」

  沈之恆皺起了眉頭:「你是不是想讓我養你一家子?」

  「沒有,我就是怕你孤單。」

  「你少跟我耍花招。我就你這麼一個弟弟,你不求我,我也會管你。」

  司徒威廉嘿嘿嘿的笑起來,抬手一指沈之恆手裡的玻璃瓶:「給我留一口,多了不要,一口就行。」

  沈之恆沒有笑,滿嘴是血,不便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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