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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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履緩行,玄色的人影走進桃林,樹下端坐的白玦抬首,定定地望著她。

  還是一如六萬年前啊……

  滿界桃花,億萬神祗,都不及她走來時,眉間一抹風華。

  白玦將手上書簡收好,倒了一杯溫茶,垂下眼:「坐。」

  上古拂袖,端坐在他對面,瞳色沉黑,似蘊著幾萬年浮雲糾葛的滄桑。

  她端起茶,輕抿一口,微怔。

  茶香清甜,入口微甘,是她一貫喜歡的口味。

  是上古喜歡,不是後池。

  「你記得真清楚,早些年那些下界的小仙都喜歡送些極甘的茶種入朝聖殿,總是叫我不知該如何推卻。」

  她素來看重面子,自是不想讓小仙知道她這個執掌上古界的真神有些個小姑娘的愛好,但白玦卻從來沒弄錯過,無論是她喜歡的服飾,茶味,還是吃食。

  白玦笑了笑,神色依舊淡然,道:「我見擎天柱上你的名字已經恢復,想必已經取了古帝劍,有了後池的記憶。」

  上古握著茶杯的手輕頓,微微蹙眉,抬首道:「白玦,你當年何必做到如此?」

  白玦垂眼,不答,顧自沉默。

  「古君、柏玄都是我這一世至親之人,雖然……」她停住聲,話語漸漸清冷:「你如此做,可曾想過若我覺醒,該如何自處?殺了你為他們報仇,還是既往不咎,當做這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看著白玦垂下的眉間,屈身靠近,一字一句道:「你明明知道我都做不到,為什麼還要把我逼到這種地步?」

  兩人靜靜對峙,一人低頭不語,一人眼帶憤慨。

  桃花自樹上吹散,跌落在地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

  白玦將手邊的茶杯繞了兩個圈,靜靜抬首,划過上古的眼,道:「上古,後池愛清穆,那你呢?」

  這一次輪到上古逕自無言,她蹙眉看向白玦,神色微有不耐。

  「你我相識千萬載,應當知道,不喜便是不喜,我有清穆的記憶,不代表我同樣愛後池,你不也是一樣?」白玦淡聲道。

  隔著繚繞的霧氣,上古掩在袍中的手猛地一緊。

  這便是原因?他不愛後池,怕惹上麻煩,所以才會做到這種地步?真是混帳,白玦說不愛,難道她上古還會覥著臉一廂情願不成!

  「你說得不錯,我雖有後池的記憶,但到底不是她,那些俗不可耐的你情我愛,看著都讓人礙眼,若是我當初便有自己的記憶,絕對不會愛上清穆。」

  上古冷聲道,眉眼淡漠,將心底莫名的澀然壓下。

  有些事發生了,終究不能一笑而過,因為在乎過,所以才難以面對。

  白玦神色一僵,定定看了上古半晌,才端起茶杯,低聲道:「是嗎?原來是俗不可耐啊……」

  聲音低沉,竟有一抹難言的寂寥,上古抬眼看去,卻只見他神情清冷,不由得暗下自嘲,轉過了眼。

  到如今,竟還會妄想他有一絲歉疚,上古,你真是可笑。

  「那你恨我嗎?上古,我逼死了古君,毀了柏玄的屍身,棄了後池的婚事,你恨我嗎?」

  「恨,當然恨。」上古道:「但我不止是後池,後池恨你,我不能,後池恨不得你去死,我也不能。」

  千萬載友誼,白玦,我怎麼去恨你?即便你做到這一步,我又能對你如何?

  「當初的事,你要一筆勾銷不成?」

  「不,我會重開上古界,整個下界交給你,仙妖兩族之爭我不會再過問。」

  「為什麼交給我,你就不怕我助森鴻滅了仙族?」

  「無論當初你做了什麼,你都是真神白玦,你會對後池無情,可不會拿三界安危開玩笑。」

  「說得真好,上古,你這些大道理幾萬年了,還是沒丟下,我呢,你要如何處置於我?」

  「留在蒼穹之境,永世不能踏足上古界一步。」上古抬首,緩緩開口。

  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處罰,剛才她無法說完的那句話……古君和柏玄是後池這一世至親之人,可白玦卻是她上古永生永世最重要的人。

  她無法抉擇,也分不清孰輕孰重,到最後,只能都失去。

  白玦笑了起來,眼底划過莫名的意味,垂眼:「上古,我害死了古君和柏玄,只是將我放逐在下界,是不是太輕了?」


  他嘴角微嘲,上古不知怎的,竟感覺此時的白玦格外涼薄。

  她眼底盛起薄怒,壓下心底的冷意,轉過眼,卻見天啟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不遠處的桃林中。

  上古輕舒了一口氣,道:「既然來了,怎麼不出聲?」

  「我又沒有躲躲藏藏,你自己沒發現,怎麼賴在了我身上。」天啟眉一揚,朝兩人走來,大剌剌的坐在白玦和上古中間,端起桌上備好的茶,嘴角一勾:「看來你是知道我要來,選的又是上古喜歡的俗味。」說完偏向上古,斜眼看她:「都是當娘的人了,怎麼也不改改?」

  白玦低頭抿茶,面上雲淡風輕。上古白了他一眼,輕哼一聲懶得理他。

  桃林之外的世界,管它三界傾覆,恩怨糾葛,他們三人只管端杯飲茶,淡看流水,六萬載時光,仿似從未逝去。

  千萬年前便是如此相處,到如今,還能坐在一起,已是世間難得之事。

  只不過,誰都知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若炙陽在這裡,便也無憾了。」上古唇角微勾,茶杯碰在石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終於打破了這難得的氛圍。

  「白玦,炙陽在哪裡?」

  「上古,還是我來說吧,有些事,我確實瞞了你。」天啟打斷上古的質問,看向上古,眼底是莫名的堅持。

  白玦微怔,眉頭皺起。

  「你說。」上古轉頭,看向他。

  「你沒有那三百年的記憶,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甦醒時我曾經告訴你混沌之劫是天地劫難,其實不對,混沌之劫是我引下的。」

  一句話如石破天驚,上古眼底划過淺淺的驚訝,白玦亦轉首朝上古看去。

  上古丟失了那三百年的記憶嗎?

  「當初我以九州大地為爐,燃三界血脈,卻不慎引下了混沌之劫,你才會以身殉世。」天啟看著上古,一字一句,沉聲道。

  「你派月彌他們下界勸我,他們卻慘死在我布下的滅世大陣中,是我害死了他們。」

  上古面色沒有一絲表情,天啟卻突然鬆了口氣,他瞞了那麼久,甚至因此縱容蕪浣的所作所為,到現在,都沒有必要了。

  「你為何要燃盡三界血脈?」上古盯著天啟,問道。

  「為了超越祖神,成為曠古爍今的存在。」

  「我不信。」上古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迴轉頭,懶得再看天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兩人同時朝上古看去,白玦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天啟卻怔住,啞聲道:「上古,我說我六萬年前滅世,害死了月彌,也累得你殉世,這都是事實。」

  「我再說一遍,我不信。」上古兀然轉頭,目光灼灼:「你若在下界布下滅世大陣,我只會相信你另有苦衷,若月彌真的死於大陣中,也不可能是你所為,我若殉世,一定是因為……那是救你的最後辦法。天啟,我們認識多久了,就算三界明日就毀滅,我也不會相信是你甘願所為!」

  上古扯過天啟胸前的領子,硬聲道:「因為你是天啟,所以那些該死的請罪理由都給我丟到九天外頭去,我答應你絕不問你當初滅世的原因。」

  「上古……」這樣怒髮衝冠的上古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了,可是,天啟卻沒有錯過她眼底深切的悲痛。

  不是怪他滅世,而是怨他不能告訴她滅世的理由,無法相信於她。

  也不是怪她害死了月彌,而是她已經失去了月彌。

  六萬年了,他從不認為當初的選擇有錯,即便回到過去,他依然會如此抉擇。

  只是,他卻無法否認,他所做的一切,給上古帶來了永世無法釋懷的傷害。

  天啟垂下頭,眼底唯剩無奈。

  上古朝白玦看去,道:「有些事,一次解決了也好,我們以後大概不會再見了。」

  白玦笑了笑:「我也是覺得如此甚好,炙陽在上古界,你回去了,自然能看到他,上古,以後……」他頓了頓:「算了,古君和柏玄之事,是我的錯。」

  「不必,他們已經不在了,就算你道歉,也換不回兩條人命。回上古界之前,我不會再來蒼穹之境了。」

  上古起身,行了兩步,卻微微怔住,垂眼看著被拉住的手腕,迴轉頭。

  白玦站在她身後,一眼一眼,仿似空洞無物,卻又溫柔至極。


  「上古,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

  白玦,你真是這個世上最殘忍的人。可以冷酷到毀滅我,也能溫柔得讓我錯以為你還愛著我。

  手腕處溫熱的觸感傳到心底,上古突然靠近白玦,將他擁住。

  天啟怔在一旁,轉過了眼。

  白玦渾身僵硬,手朝她肩上落去,卻又在最後一息時,停了下來。

  「清穆,我不再愛你了。」上古望著漫天桃林,聲音點點蒼涼。

  這是後池一百年前就應該說的話,就算太遲,她終究要說。

  淵嶺沼澤里拼死讓她先逃的清穆,青龍台上以身為聘的清穆,擎天柱下等她歸來的清穆……拾起了記憶,卻不能再拾起感情。

  她終究早已失去了那個溫柔堅韌的青年,只是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在上古看不到的地方,白玦看著遠方,似是釋懷,又似是嘆息。

  「我知道。」

  手腕處的溫暖儘管能沁入心底,卻不能抹平當初一劍一劍劃下的傷痕。

  古君和柏玄儘管已經死去,但她終究不能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阿啟已經長大,可他們卻欠了他百年時光。

  銀色的神力在指尖匯集,古帝劍在白玦身後凝聚成形。

  上古心底冷到了極致,無法抑制的疼痛。

  白玦微微勾起嘴角,閉上了眼。

  天啟面色大變,來不及靠近,古帝劍已從白玦胸前穿過。

  鮮血染盡了他素白的衣袍,白玦面容蒼白,垂下眼,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有些人,相處了千萬載,早已命脈相連,可終究也有成陌路的一日。

  「白玦,一百年前那一劍是後池所刺,這一次,你記清楚,是上古,不是後池,也不是這世間任何一人,是我上古。」

  「柏玄、古君之死,我們一筆勾銷。」

  「淵嶺沼澤之義,青龍台上之情,從此不再。」

  「上古時教導之恩,朝聖殿陪伴之誼,永不回首。」

  「白玦,我上古以祖神的名義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愛你,淪為陌路,永無再見之期。」

  上古的話一字一句傳入耳里,白玦卻突然覺得,古帝劍刺骨而過的寒冷,竟不及上古話語的半分。

  上古,好像我高估了自己能承受的程度,也低估了你對我的恨。

  不過,這樣也好,真的很好。

  他看著古帝劍從他胸前一寸一寸抽出,看著上古消失在桃林,看著天啟匆忙地追了出去。

  看著整個世界又只剩他一人,和百年前的蒼穹殿一般無二。

  鮮血沿著挽袖划過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仿似盛開的桃花。

  白玦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轟然跪倒在地,面容失盡了血色。

  漫天雲霞,世界嫣紅。

  唯有他一頭黑髮,轉眼間唯剩雪白。

  這世間真有朝生夕死嗎?上古,我只怕你還不夠恨我。

  你能恨我,是我六萬年來最大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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