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師娘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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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師娘的姓

  食不語,寢不言。

  大戶人家的規矩就是如此。

  小腳女人端上餃子後,徐二愣子也就沒再開口說話,他大快朵頤之餘,抬頭看了一眼先生,見其仍在徐徐的抽菸,也就沒管沒顧了。過了一小會,先生面前也放了一碗餃子,只不過比他的分量要小不少。

  兩人一同吃,掐著鍾。

  幾十個餃子終於囫圇吃乾淨了,徐二愣子喝了一口餘下的紅湯,然後用粗布帕子擦乾了嘴角。

  「他送禮的目的,很簡單,是因為先生你即將榮晉縣公署的教育科副科長。他一個傭夫,要是能走上先生你的關係,今後在縣公署會容易生活許多……」

  徐二愣子繼續了話題。

  「他」指的是何老旦,剛才他已經和先生提及過了。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何老旦想要鑽營門路,無可厚非。他儘管沒收何老旦的禮,可若先生想要做這個教育科副科長,藉此之機,他不吝幫一次何老旦,惠而不費的事情。畢竟何老旦年齡也大了。

  「在學堂做一個好先生,幫不了幾個人。」

  他道。

  屋外隱有炮仗的聲音。

  二人停了一下話,等待炮聲停止。

  冬至又名冬至節、亞歲節。這是每年比較重要的一個節日。吃完餃子後,家庭富餘的,大多都喜歡在門外放一串炮。亦有孩童邀朋引伴,三五成群的走街串巷,玩炮仗……。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句《孟子》的名言,還是在老夫子擔任經學科先生的時候,教授給他們的。

  徐二愣子知道這句話已經很久了。

  大道理誰都懂。他來,如先頭說的,主要目的就是拜節。至於鄭科長所言讓他來勸先生,他覺得沒什麼太大的必要。先生遠比他懂的道理要多。真正拿主意,決定出不出仕的人,仍是先生自己。

  「你說的不錯,當一個先生,確實救不了幾個人,我是該考慮出仕了。」

  「畢竟現在已經不是清國了。」

  劉昌達待炮聲停息後,嘆道。

  按照1904年清廷頒布的《獎勵遊學畢業生章程》,他留學過東洋,想要進入官府任職並非難事。只是他一個剪去辮子的人,進入官府後難免會有些格格不入,故此這才受了學董的聘請,來到弘文學堂教授時務齋。

  如今縣衙變成了縣公署,他進入,似乎順理成章了。

  聽到這句話,徐二愣子暗暗點頭。

  他知道,先生說出這句話後,基本是已經打定主意準備出仕了。事實上,按照鄭科長的說法,先生既然當選為了議事會的議員,那就是說明他自已有了出仕的打算。若非如此,陳縣長又怎麼會去請先生。

  閉門羹的滋味可不好受。

  前清的《各省咨議局章程》中,規定各省咨議局選拔議員必須符合五種條件之一,其中的一個條件為「曾在本國或外國中學堂及其中學同等或中學以上學校畢業得文憑者」。各縣議事會就是咨議局的下設機構。

  「先生達濟天下,學生從之。」

  徐二愣子起身,躬了一禮。

  先生的出仕,既有內因、也有外因。在學堂做事的先生不沾污濁,是清流中的清流,然而一旦出仕,就難免被人詬病為「同流合污」。

  先前先生說過,他怕見到學生「不好意思」抬頭。故此,他這個門生的話,亦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從之?」

  劉昌達聽到這兩個字,輕咦了一聲,「徐從,伱的名是誰起的?」

  他認識「徐從」已經兩三年了,可關於徐從的名,他從未問過。一是這個少年心裡敏感,他怕過多的關注,會讓其警惕,從而躲避,二則是徐從的名字,普通平凡,著實沒有什麼關注的點。

  「少爺起的。」

  「唔……,他讀中五了,叫徐書文。」

  徐二愣子面色紅窘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常色,回道。

  關於少爺徐書文的一切,他是不太好意思提及的。劉旦的認知,在這個時代,是一種常態。他欠著少爺的「恩」,又與徐家反目成仇,叫一聲「白眼狼」似乎也不為過。先生的家室與少爺類似,他怕先生也是這般想法。


  只不過他想及……上次和先生說了少爺的「背叛」,先生應是個明事理的人,於是他也就未加掩飾的告之了。

  「是他?」

  劉昌達聽後訝然了一聲。

  他只知徐二愣子是長工之子,更多的,就不知道了。而徐書文,他和其聯繫並不多。之所以知道徐書文,是因中學堂的學生並不多,四個年級加起來,亦只有一百餘人。人不多,好記,基本上,九成九的學生他都認識。

  中學堂的學費太貴。按照前清《定立京外各學堂收費章程》中規定:「每月均遵繳學費一至二元。」中學堂不是一般人能上得起的。哪怕是免費的師範生,亦要繳納十元的保證金,等到畢業後發放。

  「從字……」

  「少爺說了。取自《論語》,為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也』。」

  徐二愣子頓了頓聲,說道。

  以前這句話他念不通暢,可後來有老夫子的講義幫助,他在經學科的成績亦算是不錯,這句話又與他的名字有關,於是漸漸的就爛熟於心了。

  「他取的名,倒是不錯。」

  劉昌達贊了一句。

  然而待話說完後,他忽而想到了這位「少爺」的事,他頓覺這個名又不怎麼好了。長工之子,怎麼能取名一個從呢?固然這個字的出處是好的,可若旁人不明白,就會令人產生誤解。

  「算了,不談這事了,時間也不早了。」

  他搖頭,趕人道。他本打算是給徐二愣子取個字,叫「退之」,取自韓愈的韓退之,意在表明剛正不阿。然而這話醞釀了半響,終究還是沒有道出。

  急流勇退,不與之沆瀣一氣,豈是簡簡單單取一個字就能行的。

  他是「徐從」的先生,得以身示範。

  若可,門生才可景而從之。

  如今他和徐二愣子熟了,倒也無須太見外了。該趕人就趕人。現在也確實是時間不早了。學生過多打擾先生憩息不是個好事。

  「是,學生告退。」

  徐二愣子點頭,他收拾了一下吃剩下來碗筷,連帶著先生的碗筷一起,疊好,端在手上,朝寓所外面的灶台走去。

  「哎,等等,這事你師娘會做,你摻和什麼勁。」

  劉昌達叫停了徐二愣子。

  在他看來,做飯洗碗都是女人該乾的活。再者說,徐二愣子雖和他親近,但到底也算個客,哪有讓客人洗碗的道理。這不合禮儀。

  「一會兒的功夫,碗就洗好了,我多做一點活,日後師娘也喜歡讓我蹭飯。」

  「我蹭的是師娘的飯,討的是師娘的歡心。」

  「先生,你坐著吧。」

  徐二愣子出言制止了先生的追來。

  上次師娘幫他的話,還歷歷在目。師娘的話,也說進他的心坎了。來回的走動,師娘的小腳也會痛。他知道師娘是怎麼個腳痛法。只不過後來,他來先生寓所次數少了許多,蹭飯也漸漸絕了跡……。他在外面能吃上肉後,就沒有太多蹭飯的欲望了。

  今日這一次的蹭飯,大抵是他這半年來的頭一次。

  「你這……」

  劉昌達啞然失笑。他沒想到徐二愣子竟然給他來了這麼一手。相處了這麼些年,他也不是愚蠢無知的人。他和細君的不和,恐怕亦讓這少年看入了眼,一直以來在試圖修復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

  「算了,你我一同去吧。給她打個下手。」

  他從徐二愣子手上奪了一部分的碗筷,接著以師長的姿態領在前面,朝東隅的灶房走去。只不過他基本沒來過此地,走了一會,有點迷路,還是徐二愣子指了幾下,他這才恍然,找到了路。

  小腳女人看見這一對師生,有點震驚,「先生,徐從,你們怎麼來了?先生你也是的,怎麼領徐從到了灶房,你們是男兒家,進灶房多麼不吉利。」

  灶房?不吉利?

  又是一個封建的迷信。

  劉昌達面容緊繃了一下,他不想在女人面前丟臉,刻意轉過身子,迅疾的走到了盥洗的地方。然後用剖開的葫蘆瓢打了兩次水,倒入了髒碗內,假模假樣的洗著碗,肅言道:「路女士,洗碗固然是女者應有的權力,但不意味著,男士就沒有邁入灶房的資格,古人云,夫為婦綱,我也應當去做你的表率……,因此我入灶房是合乎情理的。」


  灰白狐狸剛在庭院嬉戲,它剛邁進門,就聽到先生這樣混不吝的說辭,頓時就有點錯愕住了。

  它走到徐二愣子身邊。

  一人一狐,相視一眼,都瞪大了眼睛,面露詫異。顯然他們都沒預料到先生竟然有著這樣的一面。不過他們稍想一下也就明白了。先生一直在他們面前維持長輩的姿態,是不肯輕易放下架子的,所以他們見到的先生,多為嚴肅、不苟言笑的一面。可事實上,先生年齡並不大,二十四五的樣子,從東洋留學回國才不過幾年時間,他以前也是個學生。

  路?師娘姓路?

  忽的,他們又意識到了一件事。這是先生第一次喊師娘別的稱呼,除了「細君」之外的別的稱呼。

  仿佛他揭破了先生「聖人」般的偽裝之後,先生變得合眾了。

  小腳女人沒搭話,但她拿鍋碗瓢盆的聲音大了一點,似乎是在宣告著自己的不滿。

  徐二愣子有點後悔來這地了。

  先生和師娘的鬧彆扭,讓他這個局外人,感到分外的不適。

  他打好了主意,只要碗洗好後,他就立馬走。

  「徐從,等一下,我剛才又下了一鍋餃子,你和你爹在外面,估計也沒人給你們包餃子,你待會將餃子趁熱給你爹端回去……」

  路女士揭開灶台鐵鍋的竹蓋,細聲說了一句。

  「謝謝師娘……」

  即將拔腿而走的徐二愣子不得以又將腳收了回去,安安分分的開始洗著碗筷,等待煎熬的終結。餃子已經下好了,顯然他是難以推拒了。

  僅是二人的碗筷,沒什麼好洗的。

  師生二人,連同灰白狐狸走出了灶房,在門外的石階上等候。

  弘文學堂早在五天前就放了假。所以學堂的齋夫們也早早的離開了學堂,廊外的雪並未掃除,厚厚的一堆,除了幾處高頂的綠植,其餘都掩在了白雪之下。

  藉助灶房的煤油燈光芒,劉昌達走出抄手遊廊,他腳踩在了雪地里,又捧起了一把雪,擦拭著他的臉,等臉紅透透的時候,他哈著白氣,笑道:「京都屬於關西,在東洋,京都是下雪的,可京都的雪,很小很小,我記得,我在礦業大學的時候,最想的一件事,就是回到豫省,看一眼真正的雪……」

  仿若碎紙般的雪撒在島田髮髻上……。

  他怔然了一下,好像又看到了幾年前的那一幕。茶屋包廂的紙隔扇被拉開,穿著素雅和服的小優憐子吹著似蕭的尺八,她臉上塗著的練白粉和雪地一樣的白,整張臉只有眉是黑的。隨著她兩腮的吹動,髮髻簪子上的流蘇微微搖曳,垂在瘦削的兩肩。念的和詩與冬季的景亦很是相稱。

  「回國後,倒是忘了好好看一場雪了?」

  劉昌達自嘲一笑。

  自從路女士來了之後,先生已經很少提及他在京都的事了。

  一人一狐做起了聽眾。

  徐二愣子抱著灰白狐狸坐在了走廊的欄杆上,沒有插話。

  他實際上在聽到先生講雪的時候,也想說說自己的心事——對雪的看法。他無疑是討厭雪的,窮人沒有一個不討厭雪的。每到冬季,他穿著薄衣,就冷的發顫。唯一不冷的去年,是因有師娘的救濟,給他縫了兩件冬衣。

  但他想了想,就沒說了,將事藏在了心底里。

  「徐從,餃子裝好了,我裝進了食盒,應能保暖一會,你快點回去吧。」

  路女士顛著小腳走了出來,將一個漆木食盒遞給了徐二愣子。

  「對了,趁熱吃,別放涼。肉餡的放涼後,吃了容易吃壞肚子。」

  她又叮囑了一句。

  食盒放在地上,徐二愣子走進,拿起食盒,朝路女士道了聲謝,「我回去了,師娘,你和先生早點歇息。」

  說罷,他又朝先生所在的方向躬身行了一下禮,這才離開。

  等走了幾步,走到抄手遊廊的無人處。

  一人一狐不禁抬起了腦袋,看向了學堂高牆的外面。

  學堂外,一捧捧的煙花炸裂。

  「走吧,胡老爺……」

  徐二愣子收回目光,待灰白狐狸跳到他的肩上後,就加快了步伐離去。

  路上,他又一次碰到了何老旦。

  縣城不大,亮燈的地方就是幾條街,很容易碰見。

  「徐爺。」

  何老旦作了個揖。

  別養啊,書都快被養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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