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遼東宅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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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時分,在宮中不惜錢財,收買人脈的寶相妃,也得到了一個消息。

  這讓她從兒子得尚皇太女的歡喜中迅速清醒,匆匆披衣起床。

  燈火照耀她鐵青而蒼白的面容,半晌忍不住喃喃怒罵出聲。

  「金氏和十一那一對賤皮子!竟敢搶我翊兒的太女夫尊位!」

  她披了衣裳便要往外走,卻被急急趕來的嬤嬤攔住,又不是得寵的妃子,這半夜三更往大王寢宮趕,不是觸霉頭嘛。

  寶相妃也並非不明白這道理,皺眉坐在床頭思量半晌,問:「大王今日下的王令還在我這裡是麼?」

  嬤嬤道是。寶相妃是慕容翊之母,定安王便將朝廷文書和王令傳給了休心院。

  寶相妃緊緊抿了抿唇,半晌幽幽道:「說不得,只能先下手為強了……」

  一個時辰後,已經睡了的慕容翊被叫起。說寶相妃得了急病。慕容翊急忙起身,匆匆趕往休心院,還沒進門便問:「白日還好端端的,如何忽然得了急症?太醫可看過?什麼症候?可吃了藥了?」

  嬤嬤們小心翼翼答著,說是聽聞喜訊娘娘高興,晚飯多飲了幾杯,又吹了風,半夜便忽然燒了起來,太醫已經來看過,說是風寒入體,頗有些沉重,因此才喚了公子來。

  慕容翊進門,便見寶相妃臉色蒼白躺在床上,頭上纏著帕子,眼下青黑,一臉憔悴。他素來見慣她盛氣凌人精神亢奮,倒少見她如此虛弱,倒有些不習慣。便在她床邊坐了。

  此時婢女熬了藥送來,慕容翊親自接了去喂,寶相妃倒也沒推拒,半闔著眼,喝了幾口後便道:「半夜奔波,寒氣入體,且用些夜宵熱粥吧。」

  便有侍女送上夜宵來,在寶相妃的榻上安了小几,將寶相妃扶起,母子兩個對坐用夜宵。慕容翊並不習慣和母親太過親近,剛想託辭拒了,寶相妃已經道:「你要走了。上次沒能好好吃的飯,這次便由娘補上吧。」

  慕容翊心中一動,默然坐下,寶相妃神情懨懨,親自給他盛了粥,勺子在瑤柱雞絲粥中輕輕攪了攪,散去熱氣才遞給他,又唏噓道:「方才身燙頭暈,睡不著,將諸事回想了一番……近些年,娘親心急,待你苛刻了些,你莫見怪。」

  慕容翊攪動勺子的手一頓。

  寶相妃素來是個剛硬的,極少低聲下氣給人賠罪,更不要說給兒子賠罪,這麼多年來,他見慣她金剛怒目,凌厲如鋒,從未想過她也有放軟聲調說這些的時候。

  想到剛剛自己做的事,不免心中五味雜陳。

  再一抬眼看見難得沒有按品大妝的母親,髮鬢鬆散,隱隱露出一線霜白,竟是有白髮了。

  能生下姿容如慕容翊,寶相妃自然也是難得的美人,她又極其要強,便是日常在自己宮裡,也衣裳整束,髮髻溜滑,稱得上艷光照人。慕容翊也從未想過,母親竟然也有露出老態的一天。

  慕容翊盯著那一線微白,五味雜陳的滋味便化成了淡淡的酸楚,為了遮掩此刻眸中神情,他舉起碗,灌了自己一口。

  碗擋住了視線,因此也就沒有看見那一霎寶相妃眼神的微喜。

  喝了一口粥,慕容翊才道:「母妃,外公去時,曾勸您過剛易折,讓您戒痴嗔,開心胸,忘得失。隨緣冷暖開懷酒,懶算輸贏信手棋。放得開才見大天地……」

  「這吃人的宮裡什麼都不在乎你我早死了!」寶相妃脫口而出。

  慕容翊愕然。

  許是察覺自己控制不住的態度激烈,寶相妃喘一口氣,緩下語調:「我省得。你也莫太操心。」

  慕容翊聽出她語氣中的敷衍,心中嘆息一聲。寶相妃又道:「別不信娘,你過得順意,我便放得下。」

  「什麼叫順意?」

  「成為太女夫,獲得皇家身份,叫你老子高看你一眼。日後在太女身邊好好籌謀,太女夫雖說不能入仕,但太女是要做皇帝的,等她做了皇帝,天下事決於一人之手,又有什麼不能改的?你且……」

  慕容翊驀地笑了一聲。

  「敢情這是要我做以色侍人的妖姬啊。」

  他忽然便不想說什麼了,意興闌珊站起來,道:「母妃好好休息吧,兒子還有事,就不……」

  眼前場景忽然水波般晃動起來,諸般事物連同母妃的臉都在盤旋浮沉,那張臉上薄薄的唇一開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卻覺得那雙眸子光澤黏膩,像擇人而陷的漩渦。


  天地在飛速墜落,青綠瀝金團鶴平棋天花仿佛當頭砸下,在最後陷入意識混沌之前,他終於聽清了寶相妃最後說的幾個字。

  「……娘都是為你好……」

  ……

  「丹野?」

  鐵慈喚出這名字,對面紅衣少年唇角一翹,笑了。

  這一笑雙眸微彎,那種沁人心扉的甜蜜感又來了,然而唇角微露的雪白的小虎牙眼眸里微閃的精芒,又讓人隱隱警惕,像看見外表甜美實則利爪的猛獸,欲喜而不敢,欲近而不能。

  他聲音也帶著大漠狂沙般的沙啞感,卻頗是動聽,只是韻律稍稍有些奇怪,「你就是那個命人散布我謠言的皇太女?」

  鐵慈笑眯眯地看著他:「什麼謠言?孤怎麼沒聽過?」

  丹野撇撇嘴:「就知道你們這些南蠻子狡猾,遇事先抵賴。我最近就罵過你,然後我一進盛都,就聽見那些編排,不是你是誰?」

  鐵慈好奇地道:「你罵過我什麼?」

  丹野嗤地一笑:「罵你是廢物啊!」

  「我是廢物。」鐵慈笑,「那剛才偷襲我沒成功,還被我一腳踢出去的喪家之犬,又是什麼?」

  「我要真偷襲,早一刀劈了你。」丹野不以為意,「不過給了你可乘之機,怎麼,你一介女流,還真以為能和我比?」

  「能不能,比比就知道了。」鐵慈一伸手,小蟲子捧上一個包袱,鐵慈拿出來組裝,是一柄輕巧的牛角弓,「聽聞丹野狼主射術無雙。孤正巧也於射術上略有薄名,擇日不如撞日,要麼就來一發?」

  西戎之主稱狼主,丹野為西戎王最受寵愛的兒子,立為繼承人,也得了這樣的尊稱。

  傳聞里這位也和狼一般,暴戾又隱忍,沾上了便甩不脫,十分難纏。

  丹野也從背後拿出隨身的弓,揚起下頜,問:「怎麼比?」

  鐵慈向前一指。

  「比速射。三百步外那條死胡同看見沒?令人取銅鑼銅鼓掛在胡同盡頭壁上,你我各占一邊,蒙住眼睛,各取一百箭矢,你射鼓,我射鑼,箭未射完不可取蒙眼布,擊響次數多者勝。」

  「箭來。」

  五成兵馬司的人,以及東宮九衛早已聞訊趕來,都知道鐵慈的脾氣,並不靠近,只約束驅逐民眾,拉開防線,防止被箭誤傷。人群都被隔在了很遠的地方探頭探腦,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丹野眯眼看了一眼鐵慈指的方向,隱約前頭旗幡招展,高樓林立,他卻不熟悉盛都,也沒多想,眼見有衛士取了銅鑼站定,便蒙上眼睛,吐氣開弓。

  另一邊,等他蒙上眼睛,正裝模作樣蒙眼睛的鐵慈,把布帶一扔,立即坐在了丹霜拖過來的凳子上,小蟲子捧上來一盤糕點。

  那邊丹野果然射術了得,幾乎片刻,鼓聲便咚咚響起,節奏十分均衡,聽來氣勢渾然,仔細聽竟是塞外破陣曲的曲調。

  鐵慈鼓掌。

  這控制力、膂力和準頭當真了得。

  丹野聽得銅鑼沒動靜,微微側首道:「你們南人貴人最喜歡弄虛作假,你那射術也不知是被誰讓著捧著,便當真以為自己是神射了,今兒便教你瞧瞧什麼叫真正的射術。」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銅鑼一陣急響如狂雨,頓時愕然。

  這速度……

  鐵慈蹺著二郎腿笑眯眯看著,抬手對長街那頭飛了個吻。

  那狂雨頓時越發激烈,簡直奏出了雷陣雨的節奏。

  丹野被那噹噹噹噹狂響驚得箭也忘記了射——拉弓換箭總需要時間,而這些急聲毫無停頓,他能聽出一霎間竟有近百聲。

  這簡直荒謬,總共也就一百箭!

  巷子盡頭和周圍都已經清場,他聽力極強,確定蒙上眼之後,無人走近,難道真是鐵慈射出來的?

  他可萬萬不肯信。乾脆也不射了,將弓一拋,蒙眼布也不解,便大步往前走。

  他一走,鐵慈立即起身,拍拍手上的糕點碎屑,走人也。

  那邊丹野一邊走,一邊聽見鑼聲猶自如急雨,四周卻並無箭過的凜冽風聲,一把解下蒙眼布,就看見對面銅鑼微微顫動,無數細碎之物正砸在銅鑼上,聲響不絕。

  他緩緩抬頭。

  就看見兩側高樓紅燈高掛,錦繡綺羅,綺羅里無數胭脂美人,正笑吟吟憑欄,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話梅,有人啃鴨翅,吃完了,紅袖一招,瓜子殼話梅核鴨骨頭便往那銅鑼上扔,鏗然響聲清脆。有人還在比準頭,扔上去了便招手嬌笑,扔不上去便啐一口。


  兩側全是這樣的花樓,花樓上女子密密麻麻,每人吐一口,銅鑼便能響百聲。

  丹野:「……」

  見過作弊的,沒見過這樣作弊的!

  他這一抬頭,樓上的妓女們便都眼睛一亮,頓時都急著在這又野又甜又特別的少年面前賣個乖兒,但賣得又太急,於是瓜子殼兒話梅核兒鴨骨頭兒便紛紛落了丹野一身。

  丹野:「……」

  他霍然轉頭,看向巷子那頭,果然那邊別說鐵慈,連剛才那些護衛也都全不見了。

  一陣沉默。

  一枚話梅殼兒砸過來,他神思恍惚,竟然忘記了避讓,啪地一聲,黏答答的話梅核黏在了他臉上。

  丹野轉頭,緩緩拈起那核兒,盯著樓上。

  那吐話梅核的妓女本來還在嬉笑拋媚眼,接觸到他的目光,驚得渾身一顫,十分精乖地向後一躲。

  便在此時,呼嘯聲起,丹野指尖的話梅核兒攜風而至,啪一聲炸響,那深紅雕欄扶手之上,多了一個貫穿的深洞。

  扶手足有半尺寬厚,若那妓女還站在原地,那話梅核兒穿過的就該是她胸口。

  這回換成了樓上一片靜默。

  片刻後,女子尖聲的怒罵便如潮水般捲來,伴隨怒罵的還有再次如雨點般砸落的舊鞋、臭蛋、月事帶、裹腳布……也有女子穿舊了的褻衣肚兜,嘩啦啦砸了丹野一頭一身。

  砰砰砰砰關門聲急響,等丹野從一頭肚兜月事帶臭襪子舊鞋中掙扎出來,再抬頭看時,兩邊的妓院花樓統統關了門。

  片刻之後,一聲怒吼,響徹長街。

  「鐵慈,我一定要把你賣到西戎王帳做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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