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咸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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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六十年前開始,它就特別怕死。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身為一隻咸鼠,到今天還沒選到能「一輩子」的那個人,掐算一下時日,它頂多還剩一年,一年之內再不能搶到人,它就得跟無數倒霉的同類一樣,從生到死,不過飢餓又窩囊的三年。

  對,如果沒有選到可依附之人,咸鼠的性命只得區區三年,還得忍著腹中飢餓,實屬喪氣。

  於是方圓百里每個孕婦的周圍都潛伏著許多同類,就等新生兒呱呱墜地的瞬間展開它們決定生死的比賽,誰跑得最快,嘗到這新生命的第一滴眼淚,誰便擁有了活得更久的可能。

  也僅僅是可能罷了,另一種倒霉的方式,是好不容易跑贏了同類喝到眼淚,千方百計才得到的依靠沒活上幾天便早早夭折,兩命相依,一亡俱亡,說不定連三年都活不過。

  饒是如此,大家還是為搶人打破頭,畢竟都寄望自己選中的人是長命百歲那一個。

  它已經想不起那個冬夜裡他是使出了怎樣的神力與毅力才贏得了最終的勝利,只記得在哇哇的哭聲里,它喝到了妖生里第一滴眼淚,世人都道眼淚咸,到它嘴裡卻甜如蜜糖,太好吃了,原來能吃飽的感覺這麼迷人。

  它選定的人,是麴秀才家唯一的兒子,說是麴秀才,不過是親友鄰人對曲父的尊稱,想當年他十年寒窗,卻屢試屢敗,不曾博得半分功名,但放眼整個縣城,也算是最能咬文嚼字的一個,年過四十才得了兒子,狂喜之餘,給兒子起名復來,千金復來抑或功名復來都無所謂,總之老曲將挽回一切遺憾的希望都交給了小曲。

  小曲一開始就沒有辜負父親的殷切期盼,四歲不到便能背誦詩詞百首,寫的字也有模有樣,甚至比不少年長者還要好,彼時凡來曲家拜訪者,老曲對他們最大的炫耀便是讓小曲奶聲奶氣地背完一首將進酒或者長恨歌,然後在大家羨慕的目光里享受作為「神童父親」的滿足感。

  那時候,它要麼躺在小曲肩膀上打盹,要麼無聊地躺在他的筆墨紙硯間發呆,明明是個好天氣,家門外是別的孩子們喜悅的尖叫,小曲卻只能老實待在房裡詩詞歌賦一遍又一遍地誦讀,名家字帖一次又一次地臨摹,只有這樣才不用罰跪,晚上還能吃到好吃的。也偷偷跑出去過,被老曲抓回來後,他以為少不得一頓板子,可老曲沒打他,拉著他一起跪在祖宗牌位前,不打不罵,只說他也不想把小曲關在家裡,但若任他跟普通孩子一樣在玩耍中虛度光陰,將來他又如何從他們之中脫穎而出,如何有光輝的未來,說著說著他居然哭了……小曲看著老父親的眼淚與泛白的鬢邊,忽然覺得比挨打還不好受——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年幼的小曲第一次在生活里找到了詩。

  面對父子倆,最遺憾的是它,為什麼自己不早出生幾十年?!明明選老曲才是正道,你看他,動不動就哭了,跟兒子說心裡話時要哭,喝酒喝多了也哭,寫詩寫感動了也哭,莫名其妙不知道為啥也會哭……反觀小曲,從出生到現在還真是一次都沒哭過,大概是獲得的讚揚太多,又或者天生皮粗肉厚,罰跪罰得還不夠狠,反正這孩子好像就沒有過特別傷心的時候。唯一一次是養的小狗死了,眼紅紅的埋了它,正要哭的時候,一隻貓從牆頭爬過,他便立時收了眼淚跑去追貓玩兒了,唉,小孩子的忘性大吧,也不是個好事。

  從那時候起,它便隱隱預感自己的將來不會很舒坦。

  老曲也沒有真正舒坦起來,因為小曲的神童技能並沒有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而更加閃光,他四歲時能背下的詩,比十四歲時還多,寫的字也無多少進步,做的詩就更平庸了,小曲的神童之名,漸漸被時間消磨得一乾二淨,老曲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明明一直在讀書,一直也很乖,怎的小時候的靈氣說沒有就沒有了。

  小曲自己是無所謂的,在親戚朋友面前表演背詩的場面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事實上連往他家來的客人都很少了,大家好像都挺忙的。他還是要讀書,寫字畫畫這樣的工夫也要做,但除此之外可以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如何讓院子裡的桃樹不長蟲子,如何改良家裡的斗笠讓它在大雨天時不漏水,衣裳染上墨跡要怎麼洗才能徹底洗乾淨,不用鑰匙怎麼打開一把銅鎖,怎麼糊不同形狀的燈籠,等等,生活遠不止詩詞歌賦啊。

  老曲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每次看到挽著袖子敲敲打打洗洗刷刷的兒子,他突然意識到,復來復來,什麼都不復重來了……命吧?

  但偶爾老曲也會安慰自己,算了吧,就算兒子一直是神童又如何呢,連曾經如日中天的盛世帝國都在一夕間土崩瓦解,世間如他們這般生如螻蟻的人們,還能在四分五裂兵荒馬亂的時代里幻想出功名利祿黃金屋麼。

  真的不能……連活下去都變得很艱難。


  年輕的皇帝除了年輕一無所有,皇位與國土早被外敵虎視眈眈,吃喝玩樂擋不住數萬鐵騎,蜀中江山終成他人囊中物,最慘的,連皇帝都被砍了頭。

  皇帝掉腦袋的那年,老曲也病死了,本來身體就不好,又受了國破家亡的驚。

  十三歲的小曲守在老父親的病榻前,握著一雙冰涼的老手不說話。

  老曲也沒有什麼遺言交代,家裡沒剩下多少錢,只一間老舊宅子,也沒剩下什麼人,小曲不到一歲時曲夫人病逝,照顧他的乳娘也在去年告老還鄉,有個打下手的小廝也因為幾個月領不到工錢走人了,所以曲家最值錢的,就是小曲了。

  「你能……照顧自己吧?」老曲快閉眼前,氣息微弱地問。

  「大門的鎖都是我修好的。」小曲的臉在燭光里擠出笑來。

  老曲居然也笑出來,病糊塗了,總以為兒子還是那個奶聲奶氣背詩的小娃兒,他可有本事了,上房揭瓦,下河捉魚,什麼都幹過。

  「等你有孩子了……還是要讓他多念書。」老曲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小曲點頭:「要的。」

  老曲滿意地鬆了口氣,渾濁的雙眼望著天花板:「復來……千金散盡還復來啊……」

  小曲把老父親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樣才能阻止他心裡的話冒出來——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又何來「復來」呢……但他不敢說,怕父親死得更快。

  三更天時,老曲走完了他的一生。

  它還是有點難過的,畢竟老曲在它有限的生命里不間斷地出現了十三年,但更多的是開心,這回小曲該哭個痛快了吧,謝天謝地,它總算能吃上一頓飽飯了,十三年了啊,總吃鹽巴實在沒滋味,難受。

  可是它又失望了,小曲這個死孩子從老曲閉眼到下葬,一滴眼淚都沒掉,在老曲墳前燒紙時,它看著小曲把從小到大在親戚朋友面前背誦過的詩詞從頭到尾背了一遍,從天亮背到下一個天亮,然後才拖著發麻的腿離開。

  它猜,小曲應該從沒有恨過老曲,不然他不會記得老曲最開心的時候是哪一段歲月。

  回去的路上,它看見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揉得通紅,但始終沒有掉下它期待的眼淚。

  一餓又是五六年,它才是欲哭無淚。

  四分五裂的天下沒有任何改善,人們大概已經習慣了戰火綿延的歲月,今天的皇帝明天的刀下鬼也不再是稀奇事了,盛年時積下的大好江山,毀起來委實容易得很,都說亂世出英雄,可英雄太少凡人太多,稱霸天下的豪情壯志掩埋在求活下去的平凡願望里,埋得太深,能否得見天日,無人知曉。

  小曲沒有騙老曲,他能照顧自己,再亂的世道他都好手好腳地過來了,幫人抄過書,也跟帳房先生學過算帳,還在瓷器鋪里打過下手,做得最久的工作是在鄉下幫人種地,順便幫不識字的鄉民們寫信讀信,七七八八賺回來的錢基本夠吃飽,有時還有結餘可以存起來。

  十九歲的小曲不但長高許多,眉目也周正起來,雖說不上英俊,難得他為人開朗愛笑,總一臉不知愁滋味的模樣,多少也是討人喜歡的。常到村東頭的小河邊洗衣裳的翠兒姑娘就是特別喜歡他的一個,他教她將村子裡一種不知名的野草搗碎取汁後加到水裡,洗出來的衣裳又乾淨又不褪色,還在她閒下來時拿石子兒在地上教她寫字,不知不覺間翠兒居然成了村子裡識字最多的人。他把自己在外頭的種種經歷講給她聽,經常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每當村子裡有什麼節慶活動,翠兒總是第一個通知他,中秋端午元宵節,他們越來越習慣只有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捧著炒熟的放了一丁點鹽巴的豆子當零食,坐在田埂上討論月亮上有沒有嫦娥,偷偷在大半夜爬到野山山頂,像一對傻子一樣在嗖嗖的冷風裡坐等日出,有時他也會嘲笑翠兒的手工太差,給他做的鞋子居然左右腳不一樣大。

  總之,小曲覺得未來的生活里可能要多一個人了,現在就是要儘量賺更多的錢,才好正式向翠兒家提親。

  朝氣蓬勃充滿希望的日子可真是讓人高興。

  唯一覺得要被氣死的只有它……這小子居然陷入愛河了……聽說情愛這種事特別讓人心思舒暢,那他更不會哭了?氣死了氣死了!它難道要餓著肚子陪他一輩子??明明是個那麼容易讓人哭出來的時代,偏這小子運氣那麼好?!

  半年後,翠兒出嫁了,新郎是另一個鎮子上殷實人家的兒子。

  婚事定下來前,翠兒曾哭著來找小曲,說不想嫁,要他快去家裡提親。

  小曲數了數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錢,其實都不用數,太少了。


  他還是去了翠兒家,錢不夠膽量湊,他真心喜歡翠兒,那是他接近二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產生了要把餘生交託出去的衝動。

  但是,膽量跟衝動在一大堆豐厚的聘禮面前一敗塗地,不管他的表達如何情真意切,結果還是被翠兒媽拿掃把打了出去,邊打邊罵:「你個外鄉人連養活自己都勉強還敢連累我閨女?她爹做生意賠了錢要債的天天來你能幫我們還還是幫我們去死?再敢來找翠兒老娘打死你!」

  屋子裡,翠兒爹黑著一張臉,咳嗽得厲害。

  翠兒一開始還哭著爭辯,甚至指責父親根本就不該在這種時局下學人做買賣,母親罵她不孝,她又急又氣說不出話來,直到父親咳出來一口血後,一家人的互相攻擊才停止,然後老老少少抱頭痛哭。

  他不知道怎麼安慰這家人,但好像剛剛挨打的人明明是他,誰來安慰他呢?

  沒有人。

  他悄悄離開了翠兒家。

  翠兒好幾天沒出現,他也沒有去找她。

  又過了幾日,翠兒紅著眼睛站在他面前,那時已近傍晚,寒氣很重,人站在外頭從頭到腳都找不到半點溫度。

  光禿禿的土牆外,兩人相顧無言,翠兒都不敢看他,低著頭。

  北風囂張,所見之處只得他們兩個活物,世界在此刻尋不到生機似的。

  「以後就好好過日子。」他不需要她說話,答案早在心裡,只從懷裡取出老早準備好的東西,那是翠兒從前做給他的荷包,上頭的鴛鴦繡得像鴨子,他塞給她,「也不知買點什麼當賀禮,你自己揣著,看上喜歡的自己買。」

  翠兒的手僵硬地像木頭,把荷包推給他,使勁搖頭。

  他不收,又推回去:「能嫁得好是好事。天冷,快回去吧。」

  翠兒的眼淚越流越厲害,哽咽著想說什麼,但還是說不出一個字。

  不用道歉,也沒有怨恨,他摸了摸她的腦袋,送她到這條路的分叉口,只能送到這裡了,以後的路,她要跟另一個人走了。

  他微笑著沖她揮手,目送她離開。

  蹲在他肩膀的它嘆氣,不是因為他失戀,而是從他的表情判斷這回它還是沒東西吃。這個傢伙啊,到底什麼才能讓他哭出來呢?

  正想著,一滴亮晶晶的眼淚突然從它面前落下去,它驚詫之餘趕緊衝下去一口吞下,抬頭,他無力地靠在老樹粗糙灰黑的樹幹上,身上灰黑的衣裳幾乎跟這棵快枯死的樹融為一體。

  第二滴眼淚還沒有出來,便被他用力擦掉了,可嘴角還是掛著笑,仿佛只要不露出難過的表情他就不會難過一樣。

  它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飄到他面前用力親了他的臉頰一下:「你可算哭了!」它甚至盼望著他馬上再愛上一個會嫁給別人的姑娘,說不定這樣它一輩子都不愁吃喝了。

  總之那一天,小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獨自走回去的,當然更不知道身旁有一隻興高采烈只差敲鑼打鼓的妖怪。

  翠兒出嫁後不久,小曲離開了這裡。

  老家是回不去的,祖屋在戰火里燒了一大半,現在估計全塌了吧,當初出來謀生,還想著等攢夠了錢的時候說不定天下也太平了,那時便能回去把家重新修起來,娶妻生子,然後教孩子讀書識字,但不需要他把所有詩詞都背下來,更不需要他成為神童。

  可是折騰了這麼些年,修房子的錢遠遠不夠,天下也沒有太平,並且越來越不太平。

  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唯有年齡的增長不費吹灰之力。

  從小曲走到另一個老曲的過程里,他還去參過軍打過仗,軍隊裡起碼能吃上飽飯,可是他不敢殺人,刀比筆重太多,總拿不穩,而且戰場太難看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血,那麼多離開身體的四肢,死的傷的堆疊在一起,人命在其中輕賤得連一張廢紙都不如。終於有一天,他跑了,倒也不是怕死,就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再提不起力氣。跑的時候還帶著個受了傷的小兄弟,才十來歲,看到血還會嚇哭的那種孩子,一路上擔驚受怕地躲藏,實在沒飯吃的時候他趁夜去別人家的果園裡摘果子,末了卻不願當小偷,留了字據說借了多少果子以後必定償還,並且留下了自己的大名。活下來不容易,小傷兵懂事,中途好幾次都讓他不要管自己了,他也動搖過幾次,帶著一個傷兵逃難實在是難,但最終他每次都說行我再送你走一段就走,卻總是送了一段又一段,多走一段離小傷兵的老家就能近一段。小傷兵說家中尚有母親與妹妹,村子周圍的山上四季常綠,花果遍地,還能抓到肥壯的野兔,自己做夢都想回去。他聽得很欣慰,甚至覺得那不只是小傷兵想回的家,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可惜最終的結果,是他們誰都沒能去到那夢裡的家鄉。

  小傷兵死在了路上,臨終前糊裡糊塗地喊娘我要穿新衣裳。

  他找不到紙錢,把枯葉撕成衣褲的樣子燒在荒地中的新墳前。

  戰場是再也不會上了,雖然老家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還是偷偷回去了,數年不見,等待修復的祖宅連最後一面牆都垮了,曾經還算熱鬧的小城裡荒草叢生,能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老弱婦孺為了一小袋米的歸屬爭吵不休。

  他在破敗的家門口坐了整夜,翌日清晨離開了小城,走時只帶走了大門上的一把銅鎖,那是他向臨終前的父親證明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的證據。

  會讀書會識字,會種地會修鎖,餓不死人的。

  他去了人多的大城市,除了偷搶拐騙不做,什麼都做過。亂世謀生雖然辛苦,好歹攢下了一些錢,學人做些小買賣,明明是做好了完全的分析與準備,卻賠本賠得一塌糊塗。有人說做生意要講眼光講運氣,他便總想著是不是自己年幼時的光芒已然用盡了一生的運氣,然後笑指著鏡子裡的自己說:一定是的!接受這個事實吧!

  沒有運氣,還有力氣嘛,既答應了親爹要照顧好自己,哪能食言。

  不管在小店裡幫忙算帳還是在馬棚里替人刷馬,他都相信世道早晚會安定下來,那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

  也遇到過那麼一兩個心儀的姑娘,許是陰差陽錯緣分不夠,最終都是不了了之。他從不否認自己的勢單力薄,照顧自己已是吃力,若再將另一個人硬拉進自己的人生,那便是害人了。

  一晃又是十多年,四分五裂的天下戰火更盛,仿佛燒到了一個極致,波譎雲詭的局面只等一個命定的人物揮刀決斷。

  而他已經過了四十歲,是個徹底的中年人了,照鏡子時常會發現幾根白髮在鬢邊亂飄。

  他早已不再執著於有一個固定的居所,天下不定,走到哪裡都不定。

  那天是年三十,他從破廟裡出來往市集去時,從河裡救了個失足落水的小娃娃,孩子年幼說不清父母住處,天寒地凍的,他只好將孩子抱回破廟,生了火取暖。哪知人在廟中,禍從天降,一群鄉民不知懷著怎樣的誤會衝進來,裡頭的一名婦人一把搶過孩子大哭起來,那孩子也抱著婦人喊娘親,他這要開口,其他人不由分說圍上來將他打了一頓,邊打邊罵拐子不得好死,還有人說要拉他去見官。

  拐子?他心頭哭笑不得,但怎麼解釋都無用,拳腳一點不客氣地落到他身上。

  最後還是孩子母親喊了住手,說既然孩子找到了,打一頓攆走就算了,無畏多生事端。

  然後他就被幾條漢子架起來扔出了破廟,警告他馬上離開他們的地界,再敢來村里拐孩子就真的打死他。

  他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擦掉嘴角的血跡,看著那群人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無辜道:「我真不是拐子啊,你們怎麼就不聽呢。」

  真是個糟糕的大年三十呢。

  他確實不敢再往那群人去的方向走了,惜命。

  一瘸一拐地走到市集上,他進了一間小店,要了一壺酒,一小碟滷肉。

  天黑前的市集還是熱鬧的,過年嘛,此地臨近洛陽,人口比別處都多些,店鋪民居的門窗上都貼了大紅喜慶的春字與各式窗花,穿著新衣的孩童們在街頭蹦跳歡叫,忙碌了一年的人們終於找到可以放下重擔稍微喘息的一天,大多數人都攜妻帶子忙著往家中去,小店裡的客人只他一個,店小二時不時來提醒一聲今日會提前打烊。

  入夜,他抱著沒有喝完的酒跟省著吃還沒吃完的滷肉,走在四下無人的街頭,遠遠近近傳來的都是鞭炮與煙火的動靜。

  他舉起酒杯,笑嘻嘻地對自己說:「恭喜發財。」

  一飲而盡。

  它仍舊躺在他的肩膀上,打了個呵欠。

  四十年了,以為選錯了人,但磕磕絆絆活了四十年,也不虧,只是明天又不知道要上哪兒才能偷到鹽巴吃。

  但它很快就確定不用偷鹽巴了,因為他哭了……一邊嚼滷肉一邊哭了。

  多少年了啊……終於!

  可是他哭什麼呢?不是已經對任何事都不執著不難過了嗎,四十歲的人了,該見的風浪都見過了不是。

  他邊走邊喝,每次一小口,奈何酒量太差,還是醉了。

  迷迷糊糊中他只見到前頭有一處燈火,踉踉蹌蹌過去,才發覺又是一座小廟,不過不破爛,還有幽幽的香火氣。

  他坐到門檻上,把最後幾口酒倒進嘴裡。

  酒壺骨碌碌滾落到一旁,他也歪過身子靠在廟門上。

  「四十歲了啊……連個跟我說新春大吉的人都沒有……哈哈……」徹底醉過去前,他口齒不清地說。

  它落到他的大腿上,仰頭看著這個跟從了四十年的男人,突然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就是一句新春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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