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番外:九萬里風鵬正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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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州位於大陸的東南方位,東面臨海,與蓬萊列島隔海而望。

  每個月都有巨型樓船往來大陸與蓬萊列島之間,為大陸帶來蓬萊的珍珠、珊瑚、藥草,也為蓬萊帶去大陸生產的布料、香料、各種稀奇古怪的工藝品。

  首府七川縣有水流款款而過,好似一條條綢緞舞動而成,因而這裡也被人叫做玉帶城。

  謝毓蘅就是玉帶城的居民。

  她今天起了個大早,換上便於出行的衣服,就興沖衝出了門。

  她年方十五,正是要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年歲。不過謝毓蘅生性活潑,成日裡還是滿縣城地到處跑,當自己還是那個小孩子。

  不過,反正家人也縱著她。他們還挺高興,覺得女兒如此能折騰,說明她身體好、健康,將來做什麼都有底氣。

  剛拐過第一個街口,謝毓蘅尚且還在左顧右盼地尋人,就突然被人從後方拍了一下肩。

  「啊呀!」

  她嚇得叫了一聲,兔子般躥開一步,這才心有餘悸地回頭,見到一張帶笑的臉。

  少年清秀乾淨、眉目溫和,總是被城裡的人誇讚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可唯獨謝毓蘅才知道,這人捉弄起自己來時蔫壞。

  像現在,笑得溫和無害,眼裡分明又有促狹和得意。

  少女沉下臉,哼道:「宋琦,嚇著我你一定很得意吧?」

  少年見她不快,連忙收了笑,討饒道:「是我錯了,不該嚇唬阿蘅。」

  謝毓蘅堅持著瞪他,卻沒堅持過三息的時間,就噗嗤笑出來:「呀,你當真了?那麼我贏回來了,下次看你還敢嚇唬我!」

  「不敢了不敢了。」宋琦鬆了一口氣,又見她笑若桃花、鮮活可愛,自己不禁紅了耳朵。

  他輕輕拉起謝毓蘅的手,說:「城外的商船該要到了。你不是說想去看表演?再不走就錯過了。」

  謝毓蘅立即蹦起來:「快走快走!」

  兩人手牽手往城外走去。

  謝毓蘅和宋琦是青梅竹馬,前年又訂了親,現在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

  她拉著心上人的手,一時快走,一時又小步跑,更像只沒有耐心、活蹦亂跳的兔子了。她一路跑,還不忘左顧右盼地去看四周有沒有什麼新鮮事,結果新鮮事沒瞧見,反而惹了熟人的調侃:

  「謝家小娘子又同宋小郎君出去玩了!」

  「多大的姑娘了,還跟個孩子一樣沒個定性,不怕宋小郎君嫌棄你?」

  宋琦一聽,急了,連忙解釋:「阿蘅這樣很好,沒有更好的了!」

  街坊鄰居都齊齊笑了。

  謝毓蘅有些害羞,抓著未婚夫的手,跑得更快了。

  遠遠地,她聽見鄰居們的閒聊話題漫無邊際地擴散開去。

  有老人在感嘆:「現在的後生都大大方方出門嘍。我小時候啊,人們都還很看重男女大防,便是未婚夫妻也不能隨意牽手出門。」

  是這樣嗎?謝毓蘅不禁放慢腳步,偏過頭去細聽。

  說話的人是玉帶城裡有名的長者,德高望重、為人正直,還寫得一筆好字,人人都很敬重他。

  聽聞他年輕時有奇遇,到如今活了一百一十六歲,神智依舊清明,還能出來走動走動,身體很是硬朗,是真真正正的老壽星,連縣太爺來了都要多敬幾分。

  要說老人家有什麼缺點,便是上了年紀,有些太愛嘮叨以前的事。每每到了這時候,大家也就耐心聽著。

  也有小孩子好奇地問:「為什麼未婚夫妻都不能牽手?阿娘說我不能隨便牽女子的手,只能牽未婚妻的手呢。」

  老人喜歡有人仔細聽他說話,就捋捋花白的鬍子:「男女大防嘛……廢了五六十年的東西,等你長大了去翻歷史書,才能考究個明白。」

  「所有未婚夫妻都不可以牽手嗎?」小孩兒發揮了好奇和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天性。

  「這個……唔,假若雙方年歲差得多,其中一個還是同你一般的小囡囡,那卻也是無妨。」

  老人眯起了眼。從那雙滿是褶皺、晶體混濁的眼睛裡,有屬於回憶的情感漸漸氤氳開。

  「我小時候啊,是在我們泰州謝家家主府上做事的。不過我那時候太小,家主人又心善,便只叫我陪府上的女郎玩耍。」


  這個開頭太熟悉了,大家耳朵都聽起繭子了。不過謝毓蘅倒是每次都暗暗自豪,因為她與長者都出身謝家呢。

  雖然說泰州謝家早已風流雲散,卻終究是有跡可循、可供瞻仰的先祖風光。

  老人說:「女郎比我大兩歲,很小的時候就訂下了未婚夫。那是……我想想,是交州白城衛家的郎君。人人都誇他俊俏有風度,是美玉良才,可他要比女郎大十歲呢,哪裡是未婚夫,根本像兄長帶著自家淘氣的妹妹。」

  「女郎淘氣起來,就像……」

  老人家一雙眼睛到處瞧,很快對準了謝毓蘅。

  他一跺拐杖,高興道:「對了,就跟阿蘅似地活潑!阿蘅好啊,像女郎!」

  謝毓蘅一時辨不出這是夸是貶,只好眨了眨眼。

  眾人不禁鬨笑:「像阿蘅啊?哎喲,那未婚夫可有的受了。」

  老人也笑呵呵地。

  可笑著笑著,他又抹了抹眼睛,說:「可是苦啊,女郎苦啊,家主也苦啊。沒過幾年,先是那衛家郎君全家沒了,接著家主和夫人也沒了。女郎被京里來的人為難……那么小小一個人,就懂得把我們託付給下一家,然後帶著一個護衛,一個人離開了玉帶城。」

  老人家眼睛紅了。

  眾人慌了,七嘴八舌地開始安慰,說女郎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在京中過得很好。

  老人卻固執地搖頭:「要是女郎過得好,她必定是要回來看我們的。可她一去啊,就再也沒有消息……可憐,可憐啊……」

  謝毓蘅呆呆地聽著。

  不知怎麼地,她脫口而出:「您別傷心呀,說不定那位女郎是變成仙人了呢?」

  ——阿蘅,不要亂說話!

  ——子不語怪力亂神!不知道的事,能胡說嗎?

  世上有「遇仙」的傳說。老人們總說,仙人真的存在,妖魔也真的存在;他們說百年前的山野不能隨意行走,因為那裡棲息著會襲擊人類的殘忍妖獸——除非你有仙人的保護。

  人們都在責備謝毓蘅胡說,可老人卻猛地抬起了頭。

  他蒼老的面容上發出一種充滿期盼的光:「啊呀,小阿蘅也這般覺得?我有時也想,萬一,說不定,也許……」

  他喃喃道:「我時常想,怎麼就偏偏是我活了這麼久?我那批老傢伙都活得挺長久,是不是就是女郎保佑?前些日子老七家的還念叨著,說祖祠那頭有不知道誰燒了香,也許……」

  人們給唬著了,都以為是阿蘅小孩子胡說,惹得老人家犯了痴病。

  謝毓蘅不得不留下來,老老實實地守著不知道高她多少輩的曾曾曾叔祖,直到大夫來看診,確定說老人家什麼事都沒有,小姑娘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可是,時間卻溜走了。

  玉帶城的城門已經徹底打開,第一批滿載貨物的車隊已經到了城裡。它們插著「蓬萊」的旗幟,證明車上的貨物來自蓬萊。

  謝毓蘅好不失望,又羞又愧,垂頭喪氣地對著宋琦:「對不起,是我胡說八道,結果耽誤了去看節目……明明阿琦專程早起陪我……」

  她傷心極了,又恨自己連累了未婚夫。

  少年哪裡介意這個?他本來就對表演沒什麼興趣,只不過是為陪她、看她高興,哪裡是為了責備她、讓她傷心?

  他忙哄道:「無事,無事。我們現在去,還能見識一番商船。聽說他們換了新的商船,比原先的更氣派,不比表演好看?」

  謝毓蘅性子單純,被他哄得高興起來。

  兩人又手牽手,往城外走去。

  他們走的是東城門。

  說是「晚了」,其實也不過辰時三刻,四處還瀰漫著霧氣,草尖的露珠也尚未滴落。春草已綠,黃鶯囀喉,一枝杏花橫出,點綴在古城的青瓦與白牆之間。

  道路一直穿過東城門,鋪到了城外更遠的地方。

  整齊平坦的青石板路上,貨車井然有序地排著隊。這些車都有四個車輪,加厚的車廂底是空心的,裡面有謝毓蘅看不懂的複雜裝置。她只看見連軸帶動車輪、車尾有圓筒冒出薄薄的白霧,這些貨車就自己往前走了。

  她平平淡淡地看著,身邊的宋琦卻驀然激動起來:「最新的木牛流馬!原來真能不用牛馬,自己就能跑動起來,真是厲害極了!」


  貨車上有人高聲笑道:「郎君好見識!」

  謝毓蘅不由佩服起宋琦來。

  「阿琦,木牛流馬怎麼能自己跑動呢?」她問。

  宋琦興奮得面上暈紅,眼睛不住地盯著車隊,口中解釋:「其中原理我也不甚明了,只大致知道是用一種名為『墨晶礦』的礦物作為燃料,帶動車底的裝置轉動,就好像有人推動一樣,便能讓車向不同方向移動。」

  謝毓蘅還是沒大明白,但這不妨礙她覺得心上人很厲害。

  「你對這些不感興趣是不是?那便講個故事給你。」宋琦笑著揉了揉她的頭,「聽說啊,無論是木牛流馬的技術,還是海上遠航的飛天巨輪的圖紙,都傳承自仙人。」

  「仙人?」謝毓蘅果然興奮起來,「真有仙人麼?」

  「我沒有見過,不過……誰知道有沒有?」宋琦若有所思,「我父親就曾說,他聽太祖爺爺說過,原來這世上真是有仙人的,大家都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百年前開始,漸漸地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啊……」

  謝毓蘅失望起來,她還想知道仙女長什麼模樣呢。

  她猜測:「是不是仙人回到天上的仙宮去啦?」

  「也許是這樣吧。」宋琦也有些遺憾。

  郊外空氣更是清新,薄薄的晨霧如同細密的春雨,令人肌膚舒爽。杏花、梨花、桃花都開了,似陣陣輕紅淺白的流雲橫在翠林中,煞是好看。

  謝毓蘅被一枝格外好看的桃花迷了眼。她鬆開宋琦的手,興沖沖地跑過去,口中還喊:「阿琦你等著,我要折一枝桃花送與你!」

  宋琦哭笑不得,心想他何時喜愛桃花,明明是她愛得緊。

  「阿蘅你跑慢些,小心摔了!」

  「不會!」

  謝毓蘅跑到桃花樹下,伸手卻發現夠不著。她踮腳蹦了幾下,仍是沒撈到花枝。

  眼看就差一點點,小姑娘一急,又用力大大地蹦了一回

  這回倒是撈著了花枝,可她也失去了平衡,抓著花枝就往旁邊摔了去。

  「呀!」

  「阿蘅!」

  少年少女一個驚慌、一個著急,真是危險萬分的時候,卻有人不合時宜地一笑。

  笑聲清潤好聽,好似春雨打濕桃花。

  謝毓蘅雙手緊緊握著花枝,本以為會屁股劇痛,沒想到等了半天卻沒等到。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透過她手中繁麗的桃花,她見到了一張明珠生輝般的笑顏。

  「小心些。」她扶她站起來,又伸手在她頭頂一拂,就摘下兩片綠油油的桃葉。

  謝毓蘅呆呆地看著她。

  救她的人——或許「救」這個字用得有些重?——一位年輕的白衣女子。她年約二十出頭,素衣烏髮,通身的裝飾只有發上一枝結了紅艷果實的樹枝,和腰上綴著的半枚玉佩。

  可越是這般無所修飾的簡單裝束,才越襯出她春日飛花般既清且艷的容色,還有山風般自在自然的舉止。

  一言以蔽之——謝毓蘅從沒見過這般好看、好看到了超乎她想像的人。

  這不單是容貌的美麗,更是一種說不出的通透無暇、明亮又溫暖的氣質。

  「謝、謝謝你。」謝毓蘅紅了臉,有些結巴地說,「我、我叫謝毓蘅,是玉帶城人士,虛歲十六,那是宋琦,是我的未婚夫……」

  女子又噗嗤笑出來,小姑娘才發現人家根本什麼都沒問,她自己傻乎乎地把來歷說了個一清二楚。

  她愣愣地一扭頭,見宋琦也正無奈地看著他。少年的神情可以理解為:阿蘅,你又犯了瞧見好看的人就語無倫次的老毛病。

  不錯,年方十五的謝毓蘅小姑娘……乃是堂堂正正一名容顏痴迷者,最近有一新詞為她這類人作注,曰:顏控。

  她臉更紅了。

  但謝毓蘅膽子大,心一橫,就巴巴地問:「姐姐,你從哪裡來呀?你要去玉帶城嗎,我可以給你當導遊。」

  宋琦:……

  他捂住了臉。

  女子笑得更開懷。縱然如此,她也是好看的;花枝從半開到盛放,難道會因之減色麼?

  她親昵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真是巧了,我也姓謝,我叫謝蘊昭。」她說,「在我小的時候,我也是在玉帶城長大。」

  咦,真的麼?可她怎麼沒有印象?莫非那時候她還沒出生?謝毓蘅這麼一想,真是懊悔得不行,恨不得在父母面前滾個三圈,央他們讓自己提早出生幾年。

  還是宋琦謹慎,說:「您來是要走親訪友?您住哪一處,我同阿蘅為您引路,也請您坐下喝一盞茶,好謝謝您方才搭救阿蘅。」

  謝蘊昭笑著看他一眼。這少年分明是想探聽她說話的真假,卻說得這麼漂亮,也是個聰明人。

  「不用啦。」她說,「我已經祭拜過了親人,也看望過了舊識。現在,我要離開了。」

  祭拜……

  謝毓蘅心中不禁為她感到難過。想一想,要是她失去了親人,該有多難過啊。

  「那姐姐你要去哪裡?」她感到了一絲格外的、莫名的親近,「今後你還會回來嗎?」

  「要回來。不過……那應該是很久之後了。」她笑了笑,「我和其他人要去很遠的地方,遠得我也不知道往返要多久。也許很快就能回來,也許要等很多年。」

  很多年是多少年?謝毓蘅還沒有太多關於時光的概念。

  她問:「坐那個……木牛流馬能不能快一些?」

  「木牛流馬?」謝蘊昭怔了怔,恍然道,「啊,是那個……也許還是太慢了吧?因為那個地方實在太遠了。」

  「噢……」謝毓蘅只能遺憾地嘆一口氣。她又仔細地想了一想,忽然眼睛一亮,雙手捧著那枝開得正好的桃花,往前遞出去。

  「姐姐,你拿著這枝桃花吧。」謝毓蘅高興地說,覺得自己聰明極了,「帶著故鄉的桃花,就算不能很快回來,也能感到好受一些。思鄉之情很苦呢,書上都這樣說。」

  宋琦不禁道:「阿蘅,那分明是……」

  「哎呀,我再給你折一枝。」小姑娘擺擺手,「你別這么小氣。」

  謝蘊昭忍不住,再度笑出聲。

  「謝謝,我會想念玉帶城的。」她接過桃花,盈盈一笑,笑顏比花枝更美,而且是一種不會凋零的、如同被陽光愛重的光輝熠熠的美。

  「阿昭。」

  有人如此喚道。

  謝毓蘅一扭頭,發現道路旁的送別亭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出來。

  那是一名發色奇異、容顏殊麗的青年。他一襲月白道袍,高大挺拔如林中蒼木,分明含了笑,眉目間卻又帶了一絲疏遠的涼意。

  他的頭髮是銀灰色的。

  謝毓蘅聽說過這樣奇異的發色。那是被稱為「塞外人」的外族,大多生活在西邊和中原,像玉帶城這樣的東南城市可不多見。

  他也好看得難以用言語描述,而且氣質與面前的姐姐有些相似。但謝毓蘅被他遠遠看了一眼,就覺得有點發怯,只能侷促地束著手腳,像被夫子捉住開小差時一般。

  「阿昭,該走了。」

  他走到謝蘊昭身邊,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兩人相視一笑,雖沒有其他動作,目光流轉間的親昵與依賴卻如春風般無處不在。

  謝蘊昭有些得意地說:「瞧,我收到了桃花,是蘅娘子送我的。」

  青年便又看了謝毓蘅一眼。

  謝毓蘅莫名縮了縮脖子,更侷促了。不過這時,宋琦兩步跑了上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小少年像尚未長成的小豹子,瞪眼看著青年。

  青年怔了怔,卻反而莞爾一笑。這一笑如雲破月出、風散流雲,是積雪融化後帶著涼意的初春花開。

  「你是她未婚夫?很好。」他說,「就該這樣。」

  說罷,他信手一招。兩人根本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微風吹拂,那一隻修長蒼白如玉石雕琢的手裡就多了一枝杏花。

  他將花枝遞到謝蘊昭面前:「送你。」

  謝蘊昭簡直要笑得喘不過氣:「枕流,你竟然和一個小姑娘斗上了!」

  他神色自若:「有何不可?任他是誰,休想比我待你更好。」

  「好好好,你最好。」

  謝蘊昭攬過花枝,懷中一紅一白兩處嬌艷,卻都不若她笑意明媚。

  「對不住了。這是我道……是我夫君衛枕流。」她沖兩人眨了眨眼,「我和他也是未婚夫妻過來的。那我們就此別過,祝你們二人恩愛攜手、白首到老。」


  像春雨攜著飛花,這對神仙眷侶也如飛花飄過,消失在了柔柔的春日郊外。

  剩下兩個少年人同時「啊」了一聲。

  「阿琦,阿琦!你看見了麼?我方才……不是幻覺罷?」

  「我……我也看見了!」

  兩人面面相覷。

  謝毓蘅呆了半天,突然又用力一拍手,「啊」地叫了一聲。

  宋琦被她嚇一跳:「怎麼了,怎麼了?」

  小姑娘揉著自己拍疼的手掌,急急道:「你還記得我曾曾曾叔公說的那段往事麼?百多年前泰州謝家的女郎,還有衛家的未婚夫,還有那個說不定他們是成為了仙人的傳說……」

  「不是傳說,是你的猜測。」宋琦本能地糾正了一下。

  兩人還是呆呆地對望著。

  半晌,謝毓蘅高舉雙手歡呼了一聲。

  「太好了,他們果然沒有死,還成為了好好看的仙人!」

  宋琦也長出一口氣,笑道:「原來世上果真有仙人,也算解了我一樁疑惑。不過……」

  「……仙人要去哪裡呢?」

  ……

  修士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

  自從百年前魔氣消散,天下再無魔修,也沒有了願力,世間便只剩下修煉靈力的修士,還有不會靈力的凡人。

  數十萬年來,天下都是靈力、願力並存的局面。百年前的變局可謂前所未有。

  也是因此……天道運行也發生了變化。

  人道氣運興盛,賢能之人接連誕生,好似春日野花一夜開滿山崖。人世王朝中興,民智開啟,又藉由科舉制度和四通八達的商路,揭幕了一場新的鼎盛繁華。

  豐饒了數萬年也停滯了數萬年的人世,出現了變化的苗頭。

  天道垂憐凡人,於是此世的法則開始排斥靈力和修士。

  但這並非修士的絕路。

  因為曾經被斷絕的升仙路……重新開啟了。

  傳說數十萬年前,修士可以飛升成為真仙,去大千世界中遨遊。但不知為何,發生了「絕地天通」的災難。

  修仙之路逐漸斷絕。為了護持此方世界,道君作為最後一名真仙,坐鎮須彌山頂,讓自己成為了天道的化身。

  他這一守,又是十幾萬年。

  然後……才有了靈蘊他們的故事,也才有了十萬年後的今天。

  百年前,當修士們認識到這一變化後,他們再次召開了群仙會。列位大能匯聚一堂,探討未來出路,最後他們得出結論:用一百年的時間,從凡人的記憶中退出,並且鑄造法器,率領眾位修士離開這裡,去往另外更適合修士生存的世界。

  事實上,縱然有天道約束,但仙凡實力、壽命差距太大,原本就不該擠在一處生活。

  硬要擠在一處,就算一時行得通,但終究會發生如須彌山崩、佛國傾塌的事情。

  大能修士一念成魔,給眾生造成的傷害就是綿延數萬年、甚至可能永遠無法彌補的。

  而在最初,佛國為何一定要與道君爭鋒?就是為了統合天下之力,重新開闢修仙路,離開這個世界。

  否則……天道早晚會讓修士徹底滅絕,以實現人道的真正興旺。

  百年前的群仙會,謝蘊昭與衛枕流也參加了。他們也都贊成這個決定。毋寧說,謝蘊昭努力促成了這個決定的達成。

  她曾經在地球生活過,明白沒有修士的人們可以做出怎樣燦爛輝煌的成就。儘管會有諸多苦難,可那是一個不斷向前、不斷變化的世界,而非數萬年都凝固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當中的死水。

  她還提出,希望能將一些實用的道法轉化為凡人能用的技術,幫助他們迅速自立發展。

  幫助人道興盛,無疑是順應天道之舉。天道降下氣運,也能讓修士們獲益。

  於是這百年中,修士們的任務就是一邊鑄造離開這方世界的法器,一邊想辦法為凡世留下足夠的饋贈。

  其實他們拿走了無數靈力和天地精華,也本就該反饋世間。

  而不知是否天道安排,十萬大山中發現了大量礦石,能夠代替靈力作為燃料,讓凡人也能從中受益。

  人們將這種礦石命名為「魔晶礦」,後來漸漸傳成了「墨晶礦」。


  能飛行也能航行的巨型商船、可以代替畜力的木牛流馬、更加高效的農耕與畜牧技術、更有效更堅固也更節省人力的水利工程技術……

  一一實現。

  再加上凡間從百年前就開始大興的科舉制度、女官制度,還有以南部三州為代表的商人為提高政治地位而做出的努力……

  在種種勢力的博弈之下,一個全新的世界已經初初拉開了序幕。

  百年已過,人世中興,飛舟將成。

  而謝蘊昭等人……也該真正離開這個世界。

  在離開之前,她和衛枕流一起回到了故鄉。他們去了交州,也去了泰州,去看那些與百年前並無差異的景色風光,也去一一分辨那些截然不同的新生事物。

  謝蘊昭抱著花,自覺像個大號的散花天女。

  她想了想,大大方方地將花交給旁邊的人:「枕流你幫我拿著。」

  衛枕流負著雙手,微微一笑:「有什麼好處?」

  「好處就是……」

  謝蘊昭仰起頭,在他唇上一吻。他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攬著她將這一吻延續至繾綣綿長。

  「……這般好處,實在深得我心。」

  他輕啄她的唇角,接過了爛漫花枝。道法護持下,這些鮮花能一直陪伴他們身側。

  「阿昭接下來想去何處?」

  「再去其他地方看一眼。」謝蘊昭說,「順便麼,也將其他人接回來。」

  ……

  十萬大山。

  百年前的永夜之地,而今已然是一片連綿青山。蒼白的樹木不見了,黯淡幽暗的角落也被陽光照亮;雲霧橫在山間,同任何一處山脈都沒有區別。

  大山之中,有許許多多螞蟻似的人在前前後後,辛勤工作。

  「離遠些,遠,遠……好,預備——放!」

  ——轟!!

  山體被炸開。

  碎石滾落,煙塵亂飛。山體之中有深茶色的礦石露出,引得人們一陣歡呼。

  「成功了!這裡真的有!」

  「探測得真准!」

  「要給達達和阿拉斯減記一大功!」

  幾名凡人的工匠高興不已。

  在山間的大石頭上,有一隻蒼青色的大狗端正坐著,頭頂站了一隻明黃的鴨子。

  「歐嗚歐嗚!」

  「嘎嘎嘎!」

  在道法的作用下,沒有任何凡人對「我竟然被一隻狗和一隻鴨子指揮」而感到奇怪。在他們眼中,那是兩名知識淵博、能幹勤奮的探礦大師。

  阿拉斯減與達達奉命在十萬大山中幫忙,教授凡人開採墨晶礦的方法。它們也喜歡山林的環境,成天玩得不亦樂乎。

  當年願力消失,對達達沒有絲毫影響,但阿拉斯減失去了天犬的能力。

  可對它來說,這似乎毫無煩惱。因為它還是能和師父、謝蘊昭、達達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吃好吃的——嗯,上班的時候不能。

  不能修煉願力,那就繼續修煉靈力。它還是快快樂樂的一隻阿拉斯減。

  達達更不用說。它可最喜歡指點別人了。

  「達達,阿拉斯減!」

  謝蘊昭落在樹海之巔,笑道:「該走了。」

  大狗和鴨子抬起頭。

  一個展翅,一個抖了抖皮毛。

  雲生霧繞,兩隻靈獸轉眼消失。

  剩下迷茫的工匠們呆立半晌,最後發出驚呼:「大師去哪兒了?!」

  ……

  扶風城。

  又是一年一度的瑤台花會。眾商鋪推出了各自的代表隊,成日裡在台上表演,吹拉彈唱、說書演戲,一個比一個心思奇巧。

  其中有一個偏僻的表演台,四周觀眾寥寥無幾,頗受冷落。

  可台上的人卻表演得興致勃勃。

  年輕的公子腰懸明珠寶劍,搖頭晃腦地做出一副誇張神情,「哇呀呀」地衝著對面的老頭衝過去。

  「啊呀呀呀——老賊休得猖狂!」


  對面的老者鬚髮皆白,好似傳說中的老壽星,長長的白眉毛簡直快拖了地。不過他面色紅潤、中氣十足,還能反手一個大鵬展翅,威風凜凜回道:「你這後生好大狗膽!」

  兩人就在台上緩緩周旋。

  宛如一老一少兩隻鬥雞。

  台下只有一名觀眾看得仔細。她身穿紅衣,嫵媚天成,正認真鼓掌,發自內心地感嘆:「演得真好!公子真厲害,真君也好厲害!太精彩了!」

  旁邊路過的觀眾投來詭異的目光:美人是真美,可眼也是真瞎。這麼浮誇無聊的節目,哪裡厲害精彩?

  但這三人完全沉溺於表演的樂趣中,怡然自樂得很。

  遠遠地,從人海中走來一名負劍女子。她形容冷艷、細眉微蹙,步伐極快,游魚般經過人群。

  她不時自言自語:

  「劍陣已經完全能自動運轉,捕獵海魚不成問題,可若要實現海底珍珠的大規模開採……有傷天和,不好,不若先發展珍珠養殖……」

  她旁邊跟著一名青年。他容貌俊秀,還帶著幾分天然的無辜之感,讓人感覺很好說話。但周圍見了他的人大多會朝他微微一禮,足見他在扶風城中頗受尊敬。

  還有人上來套近乎:「顧先生,您上次說新製成的器具可以將織錦的產量提高三成?這是真的嗎?」

  顧思齊笑了笑:「我會安排人在三天後統一說明。」

  那人一愣:「安排別人?可您不是一向親自……」

  何燕微停下腳步,乾脆道:「我們要走了。」

  「啊?」那人瞠目,還很驚慌,「您二位都是扶風城至關重要的大人,這這……」

  「——燕微,思齊!咦,哥哥和真君也在?」

  雲端降落仙人笑語。

  何燕微恍然:「時間已經到了麼。」

  顧思齊點點頭:「走吧。」

  戲台上的一老一少也停了對峙,台下的絕色女子遺憾道:「看不完了。」

  他們都仰起頭,見到那一雙道侶立於雲端,身邊跟著一隻大狗和一隻鴨子。

  「妹妹!」

  「公子的妹妹和妹夫來了呢。」

  「阿昭和枕流來了啊。」

  「阿昭,許久不見。」

  「謝師姐,衛師兄。」

  海風忽然加強,吹得城中眾人紛紛閉眼。當他們再度睜眼,只見陽光依舊,只唯獨少了幾個人。

  「……啊呀!大師不見了!!」

  ……

  平京。

  叮叮噹噹。

  叮叮噹噹。

  鑿木琢石之聲不絕於耳。

  本來已經十分巨大的平京城,近來又要大興土木。據說規劃的新城一直要延伸到三面環山的腳下,將北邊蜿蜒流過的沉璧江也一併跨過,納於新城之內。

  郊外某座香火旺盛的小廟,也免不了受到這種聲音的打擾。

  香樟樹木撐開樹冠,在烈日下投出一片清涼。樹下擺了一個算卦攤,攤邊擺了一個躺椅,椅子上躺了一個用書遮著臉睡大覺的人。

  另一名青衣少女坐在攤位後,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

  「好吵哦。」她抱怨說,「這麼吵,都沒人來算命了。」

  躺椅上的人動了動。從書本下頭傳出含糊的一句:「沒事,反正算不算命都養得起你。」

  少女托著下巴,憂傷地說:「這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嗎?這是沒有人找我算命的自尊問題。」

  椅子上的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那就……沒有什麼辦法了。」

  「荀——師——兄!」少女拍桌,「你想想辦法,不要成天這麼懶洋洋!」

  青年稍稍把書拉下一點,露出一雙眼皮半耷拉的懶散眼眸。他望著少女,無奈道:「我一直都這麼懶洋洋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我不管,你起來幹活!」

  青年用一種死魚般的目光望著上頭的香樟樹冠。

  「那你先告訴我……這麼多年下來,我到底有沒有讓你喜歡上我?」他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吐露心聲,還有點耍無賴,「如果你說喜歡,我就起來。」


  「喜歡。」

  荀自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好半天,他猛地彈坐起來。

  「你……小川,你不能為了讓我做事就騙我。」

  佘小川瞪他:「什麼騙?你好傻。如果不喜歡你,誰會跟你單獨出門?」

  荀自在傻了好半天,最後夢遊似地傻笑起來。

  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敏捷動作爬起來,一下抓起攤位上的搖鈴,開始大聲吆喝:「神機妙算,不准包退,天下難逢的算命機會來了!」

  ……這樣真的有用嗎?佘小川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結果居然真的有用。

  不遠處的台階上,一名凝望了小廟很久的青年走了過來。

  他穿得很好,眼睛明亮,就是顯得有些風塵僕僕,好像是才從外地來的。

  佘小川很期待地問:「你要算卦嗎?」

  青年遲疑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那個……算一卦,然後打聽些事行麼?」

  佘小川立即失去了興趣:「唉,你是想打聽事情啊。你問吧,不算卦也告訴你。」

  青年更不好意思了,拱手對他們一禮。

  「請問二位,這裡可是冰嬋廟?」

  「冰嬋廟?」佘小川想了想,「也算是。這裡是平京第一座冰嬋廟,以前放了很多趙大人生前的物品。三十年前,皇帝下令在城南興建了一座新的冰嬋廟,東西都拿了過去,匾額也摘下掛在了那一邊。這裡的話,就是留給人燒燒香,祈願自家孩子也能蟾宮折桂。」

  她說得很詳細。

  那外地來的青年則聽得很認真。

  「原來如此,多謝道長告知。」他又行了一禮,「再請教道長,這附近可有香火售賣?」

  「原本是有的,不過老闆今天有事,托我們來做。」佘小川從桌子底下搬出一捆香,「十文錢一柱。」

  青年要了三柱。

  荀自在一直打量著他,這會兒忽然開口:「你家中與趙大人有舊?」

  青年一怔,訝然道:「這……道長如何知道?」

  「算出來的。」荀自在忍著沒打呵欠,「你不會是交州衛家的後人吧?」

  青年更吃驚:「我的確來自交州白城衛家。」

  佘小川不免好奇起來:「趙大人百年前在平京為相,你們在交州,怎麼會有交集?」

  青年遲疑片刻,笑嘆一聲。他容貌俊朗陽光,生得天生和善、容易讓人親近。若是有百年前故人在此,也許會覺得他長得很像某個生活在平京城中最後又永遠離開這座城市的人。

  「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只是曾祖留下一份手札,其中記載,他老人家甚是仰慕趙大人,敬她能以女子之身,而成為一國之相。」他說,「我雖然不曾見過曾祖,卻也很敬佩趙大人。此來平京趕考,我想替曾祖也上一炷香。」

  兩位道長點了點頭,收了錢、給了香。

  青年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一事:他在家中翻閱手札時,曾讀到過,說平京城外有「小神仙」擺攤算卦,算得極准。傳聞那是一名懶散的青年帶著一名青衣少女,只在郊外,從不進城。

  這……

  他不由回頭,卻愕然地發現,剛剛還在香樟樹下的算卦攤已經消失不見,那兩人也不見了蹤影。

  唯有春風經過,留下一段莫名悵然。

  ……

  寧州,劍宗。

  海邊停泊著一艘黑色的大船。

  大船的造型十分古怪,呈現銀黑二色,又裝飾了許許多多不知道有什麼用的劍形裝飾物。

  此時,大船已經準備完畢,隨時可以起航。

  陽光落在船上,被折射為無數炫目的冷光。

  一眾黑衣劍修立在船邊,望著這艘大船,一個個都像快要熱淚盈眶。

  「真是太漂亮了!」

  「這就是我畢生夢想中的飛船!」

  「要是能坐著這艘船離開,我就算被雷劈也值得!」

  「滾,烏鴉嘴!你自己被雷劈去!」

  一眾師兄弟齊齊開始毆打這名不靠譜的弟子。


  唯二的女修站在一邊。

  她們默默仰望。

  「師姐,我覺得劍宗的船……好醜啊……」

  柳清靈一臉恍惚,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筆。

  蔣青蘿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裡的鞭子。

  「我覺得你說得對。」她緩緩道,「不然我去打碎這艘愚蠢的飛船,強迫這群劍修坐我們北斗的船吧。」

  這句話她並未傳音,於是立即惹來了一眾劍修的怒目而視。

  剛剛還在毆打同門的劍修們,此刻同仇敵愾、聲嘶力竭。

  「你怎麼可以說我們的船不好看!」

  「我們劍修的船天下無敵!」

  「我們劍宗的劍修天下第一!」

  一旁傳來「呵」一聲冷笑。

  「說得對,你們劍宗祖傳的『找不到道侶』的能力也是天下第一。」

  一眾劍修那強壯的身軀陡然一顫。一個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面上接連露出了悲憤的神情。

  「誰在說話?」

  「石無患,果然是你!」

  「你這個花心的北斗修士!」

  「浪蕩無恥,我們不屑承認你是個男人!」

  他們紛紛聲討那名低頭按玉簡的青年,比剛才更加聲嘶力竭。

  等他們嚷嚷完了,石無患才悠悠抬頭,又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俊俏多情,這般一笑更是要閃瞎一眾劍修的狗眼。

  他揚起手中玉簡:「我在給道侶發消息,你們可以嗎?」

  劍修:……!!!

  「卑鄙!」

  「無恥!」

  「下流!」

  望著這一幕,柳清靈幽幽地嘆氣:「我當初竟然幻想能在這裡找到靈感,我真是太傻了。」

  蔣青蘿安慰她:「沒關係,你一直這麼傻。」

  「……」

  一團雲霧飄來。

  「——石無患!柳清靈,蔣師姐!」

  柳清靈大大鬆了口氣:「可算來了!師姐快走,再待下去我眼睛都要痛死了!」

  石無患放下玉簡,仰首便看見那人飄飄然立在雲端。

  她和百年前一般無二,依舊是能讓人一眼望見的清新麗色。

  也仍舊站在那個人身邊,好似永遠不會分離。

  他一笑,忽地大大伸個懶腰。

  「還是去找我的森林更開心啊。好,外面新的森林,我來了!」

  ……

  東海鎮。

  海邊有小孩兒老老實實坐著,伸著腿,臉蛋紅紅地讓年輕漂亮的方大夫給自己清理傷口。

  方大夫一邊教訓他淘氣,一邊動作輕柔地給他包紮。

  小孩兒心想:方大夫真好,誰有資格娶方大夫呢?方大夫不僅人好看、醫術好、人品好,家裡還是醫學世家,條件也很好。

  他的目光凝聚到了一旁的青年身上。

  青年皮膚微黑,卻是被海風日曬出來的健康膚色。他長得還不錯,捕魚的技術很好,也會讀書寫字。

  小孩兒清清嗓子:「柯老師。」

  「什麼事?」柯十二聲音涼涼,「背著我偷偷去叉魚,想求饒幾句逃過懲罰?」

  小孩兒:……

  糟,忘了還有懲罰。

  唉,柯老師什麼都好,就是太嚴苛,看人一眼就叫人瑟瑟發抖。

  方大夫還是找個溫柔的人在一起吧。

  小孩兒默默地將自家捕魚老師排除了候選人行列。

  一無所知的柯十二則滿意地點點頭,認為小孩兒是知錯了,正在低頭懺悔。

  「等你傷好之後,再好好練習。」他囑咐道,「不要忘記我教你的技巧,也記著叫人看著你再下海。」

  小孩兒乖乖點頭。

  方大夫有些奇怪地抬起頭:「你不來看著他?」

  柯十二笑道:「我要走了。」


  「走……?」

  「——柯師兄!」

  海浪拍打海岸,海鷗盤旋鳴叫。

  海灘上的方大夫和小孩兒瞪大了眼,看著人影不再的海灘。

  「老師、老師難道被浪捲走了!」

  方大夫一把抓住緊張得快哭了的小孩兒。

  她回憶起家中傳下的記錄,喃喃道:「也許……是我們遇到了仙人。」

  ……

  辰極島。

  一座十二桅的巨型樓船停在碧波海上。

  北斗仙宗的九座山峰,正被人一一收起。

  當他們離開之後,碧波海迷霧將散,這裡將成為一處普通的島嶼……或許要更山清水秀一些。

  謝蘊昭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回了島。

  她拉著衛枕流,直奔天樞主峰。阿拉斯減和達達也在奔馳,達達還變成了鳳凰,炫耀似地抖出了霞光。

  近年新進的小弟子看見了,紛紛發出驚羨的聲音,更讓小鳳凰得意起來。

  「師父!」謝蘊昭說。

  天樞峰上九分堂里,走出一個面色恍惚的年輕道人。

  他披著霧灰色道袍,腰上懸著北斗掌門的信物,一張俊臉幾乎要惆悵至落淚。

  「太難了,阿昭,當掌門太難了……」他恍惚說道,「我當年為什麼就被掌門師兄忽悠,接下了這個攤子?」

  「以前別人當掌門,偶爾出出面就好。我當這一百年的掌門,真是操碎了心,什麼都要管……」

  九分堂中又走出兩個人影。

  一個是一米五的洞明峰主。她手裡捧著一粒丹藥,正勸他:「馮師兄,吃了這粒回能丹,你就不會這樣疲憊了。」

  馮延康差點落淚:「師妹,我是心累,是心累啊!!」

  燕芳菲冷冷道:「打起精神,像個掌門的樣子!」

  馮延康:QAQ

  還有一個卻是執風。他的修為最近突破到了歸真境,也正式接任了隱元峰主一職。

  他手裡捧著一堆玉簡,井井有條地匯報:「掌門,開船在即,您還有這件事和這件事和這件事需要……」

  馮延康沉默聽完。

  突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叫道:「我不幹了,我不當掌門了!!叫王伯章滾回來啊啊啊啊啊!!!」

  大狗和鴨子被他叫得震住了,都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謝蘊昭笑得不行,只能扶著衛枕流的肩,說:「師父真是被王師叔坑死了。說起來……王師叔去哪兒了?」

  衛枕流輕輕給她揉肚子。

  「誰知道?」他也笑了,又望向那一座小小的山峰,也就是微夢洞府所在的地方。

  「也許……」

  五穀豐饒、蔬果處處的微夢洞府中。

  池塘中有許多荷葉,荷葉下有許多游魚。

  一名散著長發、披著鶴氅的道人,正拿著釣竿,坐在池塘邊釣魚。

  他青色的眼眸映著水波,泛出愉快的漣漪。

  「啊——啊嚏!」

  突然的噴嚏趕跑了即將上鉤的魚。

  王伯章揉揉鼻子,自言自語:「師弟又罵我了。不過沒關係。」

  他再一次拋下魚鉤。

  「他罵由他罵,我自來釣魚~」

  哼著小曲的掌門,變得更加愉快了。

  風從他身邊經過。

  也從天樞主峰經過。

  帶著靈氣的風拂過北斗九峰、拂過後山、拂過花鳥林木。它吹動碧波海的波濤,吹動雲氣繚繞,又漸漸上升,化為長風,托舉著那艘巨大的樓船。

  陽光從明到暗,又從暗到明。

  當最後一名修士踏上甲板,樓船鼓起風帆……

  謝蘊昭站在船頭。

  她往下看,看見無數凡人穿梭世間忙忙碌碌;往上看,看見雲氣由濃而淡,而陽光卻愈發燦爛。

  ——起航!

  然後陽光也終於消去,無數星子出現。

  廣袤的宇宙呈現在他們面前。

  新的世界、新的旅途即將展開。

  「枕流。」

  「阿昭。」

  他們握住彼此的手,一同面向全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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