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沐風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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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到中天時最明亮,而這就是十萬大山中的正午。

  滿月光輝如水輕盈。

  若抬頭望去,透過夜空中稀薄的雲層,仔細觀察那輪蒼白輕盈的月亮,會發現月亮的表面平滑如緞,半點山脈起伏的痕跡也無。

  十萬大山中的居民早已習慣了這一切,故而不以為意。如果讓一位常年生活在外界的人舉目凝視,勢必會發出這樣一聲感嘆:

  「這和外面的月亮不大像啊。」

  車架在地面碾壓出穩重的軲轆轉動聲。車上的帘子被人挑起,好張望四周景色,最終卻又不由將目光放在了月亮上——這個世界唯一明亮的地方。

  這是一隻由一頭牛、一隻狗、一輛車和三個人組合而成的隊伍。

  牛拉著車,身邊跟著一隻蒼青背毛、眼睛湛藍的毛茸茸大狗;車沿上坐著一個黑色短打的絡腮鬍漢子,後頭車廂里有一男一女兩個人。

  這自然是謝蘊昭等一行人。

  她此時撩著帘子,托腮看著天空。微風將她落下的耳發吹得晃動不止,襯得她膚如凝脂、眼睛明潤嫵媚,令她本來只稱得上清秀的面容更添了幾分色彩。

  這雖然是謝蘊昭,卻是又經過了一層偽裝的謝蘊昭。她穿著淡藍衣裙,點綴些許釵環,一副丫鬟模樣的打扮。

  她又看了看夜空,這才放下車簾。

  車簾一落,車廂里的聲音也就傳不出去了。

  謝蘊昭是丫鬟打扮,而某位少魔君……

  「外面的月亮?小心陸昂問你何時去過外頭。」他輕笑。

  「那就說去戰場撿屍體好了。」當然是魔族軍隊的屍體。

  他又笑一聲,像覺得有趣。

  這位本是銀髮紅眸、極為惹人注目的魔族青年,此時也換了一身深藍衣袍,外貌也有了變化。那張俊美卻陰沉冷漠的臉,現在被掩去了陰冷和過分的俊美,化為一張蒼白、病弱、書生氣十足的面容。

  銀色長髮成了黑色短髮,只在耳邊留一縷銀色;暗紅雙眸則成了普通的灰色眼瞳。

  十萬大山中的魔族多有留短髮的人,因而這扮相併不罕見,反而只讓他像一個普通的大少爺。

  這位少爺還在膝上蓋了一條薄毯,更將「病弱」偽裝到了十足十。

  他懶懶地倚在軟墊上,說:「是有傳說,說十萬大山中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上古遺留下來的法寶。不過這麼些年來,也沒人能求證。」

  謝蘊昭有些驚訝:「不會吧?如果真是法寶,什麼法寶能歷經十萬年而不滅?」

  「誰知道?」少魔君嗤笑道,「指不定明天這裡就滅亡了,還爭什麼魔君之位?更不用這般勞心勞力,裝成這副模樣,偷偷摸摸溜去神墓。」

  他含蓄的抱怨意有所指。

  謝蘊昭正襟危坐,假裝沒聽見。

  實在不能聽見,不然這位大少爺任性起來,不肯偽裝了怎麼辦?

  不錯,偽裝成這副模樣正是謝蘊昭的主意。要說起來,出門在外、低調易容……也是她的老本行了。

  他們在眠花城搞了好大一個場面,算是將北州得罪得死死的。再加上之前他們還殺了東極王之女千日蓮的手下……

  更別說,謝蘊昭還趁機削弱了北州白浪軍的實力。

  為了順利抵達神墓、優先完成任務,他們還是低調點更好。

  謝蘊昭磨了少魔君半天,才讓他紆尊降貴地答應下來。不光是他們,連陸昂也做了偽裝,甚至雙角犀牛也被設法打扮成普通犀牛的樣子。

  她還把阿拉斯減也放出來,讓它溜溜彎,順便也來充個數好打掩護。

  這番折騰奏效了。

  他們離開眠花城已經有七天,這七天中,從眠花城往神墓的路上,不斷有北州打扮的魔騎在搜捕「重要人士」,甚至出動了不少歸真的大高手。

  不過他們也不敢太大張旗鼓,也不敢太過分。畢竟少魔君的實力也隨著名頭傳遍了魔族上層,誰想來送死?

  他們約莫是想摸清楚他們的行蹤,再請高手來鎮壓少魔君——比如北州王。

  也不是沒人懷疑過偽裝後的謝蘊昭他們,但少魔君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某地一個大家族的身份證明,信誓旦旦說自己是某某少爺,邊上跟著貼身丫鬟「阿昭」。在陸昂塞過去一些魔晶後,他們就被順利放行了。


  很快,少魔君似乎喜歡上了「阿昭是自己的貼身丫鬟」這個設定。

  比如此刻,在燈光昏昏然的車廂里,他身體就歪得更厲害,想把頭枕上謝蘊昭的膝蓋。

  謝蘊昭推開他,他又靠過來,微涼的面容貼在她邊上,手臂也橫過來摟住她。

  「身為丫鬟,阿昭不是該服侍少爺?」他假作委屈,卻又帶著笑意,「少爺現在累了,很想躺下來休息一會兒。」

  他烏黑的碎發蹭在她臉頰上、脖子邊,痒痒的。

  謝蘊昭被他這副無賴模樣逗得想笑,就親了一下他的面頰。但是,在他得寸進尺之前,她仍是推開了他。

  「少爺容稟。」她正色道,「就是身為丫鬟,才要幫助少爺知曉禮儀,不能放縱少爺流連花叢。」

  「花叢?何來花叢?」他無辜道,「我從來只有一朵花罷了。」

  謝蘊昭嘆了一口氣,諄諄教誨:「少爺,這時候為了哄姑娘開心,應當說『阿昭一人便可抵得萬花顏色』。」

  一本正經的做派逗得少魔君失笑:「阿昭真是……會哄姑娘。」

  謝蘊昭得意:「當然,我向來是很受姑娘們歡迎的。」

  少魔君忽然沉默了。

  「……受姑娘們歡迎?」他緩緩道。

  「是啊,有時候還覺得不如和姑娘在一起。」謝蘊昭說得真情實感,「溫柔細膩體貼可愛,多好。」

  少魔君笑不出來了。

  他陷入了沉思。

  當他眼裡落下碎發的陰影,蒼白俊美的面容如雕像沉默,那點揮之不去的陰鬱就又回到了他臉上。

  他忽地抓住謝蘊昭的手,唇邊還有笑,眼神卻藏著審視。

  「是了,阿昭的過去是什麼樣,我從未見過。」他說,「也同現在一般活潑可愛又狡猾虛偽,還是說與現在截然不同?」

  他這嘆息般的話語、突然泛出的冷意,都可以概括為一句話:我疑心病又犯了,快來哄哄我。

  謝蘊昭眼睛一眨,卻是神色更正經,還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我也是經歷了很多事,才變成這樣的。以前我單純天真還性格衝動,多虧有師兄包容我、照顧我。」她露出深情而且充滿回憶的眼神,「要不是有師兄在,我可能就只剩狡猾虛偽,不剩活潑可愛了。」

  謝蘊昭自認演技十分一般。

  可素來機警的少魔君竟然信了。

  他猛地抓緊她的手腕,眼裡像有幽暗的火苗急促地跳動幾下。

  「師兄?」他扯開一點笑,目光亮得懾人,「阿昭的師兄不就是我?」

  「沒錯,就是你。」謝蘊昭誠懇道。

  她這麼毫不猶豫、信誓旦旦,反而惹了少魔君疑竇。

  按他的想法,他的過去里當然是沒這麼個人的,她的來歷必定有問題。雖說有一些說不通的地方……但也都大概能解釋得過去。

  唯有她的存在本身無法解釋。

  他心中思緒百般,面上卻平穩無波:「阿昭必是很喜歡那位師兄了。」

  她的過去里果真有這麼個人嗎?他不由暗自思索。

  她看出來他的懷疑了。但這個無法解釋的女人帶著無法解釋的盈盈笑意,清潤的眼睛直視著他,柔聲道:「我很喜歡師兄。不論他是什麼樣子,我都會很喜歡他。他總是擔心自己『不完美』就會失去我,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感動又心疼。」

  車廂內的氛圍一時靜默下來。

  病弱貴公子模樣的青年,看著更加蒼白、沒有生氣了。他沒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條薄線,就像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會忍不住說出什麼話一樣。

  他想,這樣一個人必定不是他。他從未有過那樣的時候。

  少魔君只覺心中原本有些微燙的東西,忽然間冷了下去。像本就寒冷的冬天裡被澆了一盆冷水。但也好,那些讓他頭腦發熱的東西也會隨著寒冰一起逝去,讓他找回自己的清醒。

  他收回手,撩起車簾,不再看她。

  「到了。」他說。

  謝蘊昭在少魔君背後,無可奈何地攤攤手,隨即也向前看去。

  牛車的速度慢了下來。一直在前面盡情奔跑的阿拉斯減也扭回頭,親親熱熱地對她「嗷嗚」幾聲,在「呼呼」喘氣里吐著舌頭。


  絡腮鬍的陸昂說:「殿……少爺,沐風鎮到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座奇高無比的山峰。它高聳入雲,仿佛能直抵月亮;其形狀像一截曼妙的腰身,中間凹下去一段弧度,再往上又朝兩邊擴展開去。

  那就是無月山,傳說中魔君居住之地,山頂修建有宏偉的逆星殿。

  從無月山山腰往上,都是茫茫積雪;最上面有灰色的雲層將山頂遮蔽。

  十萬大山雲層稀薄,絕少下雨,像這樣濃厚的雲層極為罕見。

  據說那並非雲層,而是魔君的魔氣凝結所成。它們隱藏了逆星殿,因為君王的威嚴與行蹤不容外人窺探。

  雖然無月山看上去近在眼前,但實際上,它離他們還有些距離。只不過是因為這座被群山拱衛的山峰過於高大、過於氣勢磅礴,才讓人誤以為咫尺可及。

  真正近在眼前的是沐風鎮。

  稀疏的建築從前方不知名山脈的山腳一直延伸到河谷中,形成了一座以灰白色建築為主的小鎮。一條細細的瀑布掛在山石岩壁上,一路蜿蜒,將小鎮分為兩半,又一直流到了謝蘊昭等人身邊,再往他們背後流去。

  雖然小鎮的建築都方方正正、沒有亮眼之處,像是直接用石頭胡亂堆砌出的建築,但也說得上乾淨、完整。

  並且,雖說建築都是灰白色,小鎮整體的顏色卻並不單調。裡頭的居民掛了很多彩色的裝飾,大多是紙做的風車、羽毛做的風鈴,偶爾有一些彩色布料做的旗子,那就是最奢侈的裝扮了。

  這些色彩讓小鎮看起來生機勃勃。

  謝蘊昭擠在少魔君身邊,饒有趣味地瞧了一會兒,發覺了一些事。

  她疑惑道:「怎麼這鎮子看著挺新的?」

  「沐風鎮確實是一座才建立不久的鎮子。」少魔君也注視著那片建築。他已經拋下了方才的閒思,眼神里有某種深沉的思緒流轉。

  他說:「這是專門給投誠的妖族和人類建造的小鎮。」

  投誠,那就是叛變……

  謝蘊昭眉心一跳:「是……外界來的人?殘餘的白蓮會?」

  少魔君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阿昭果然對人類的事知之甚深。不錯,沐風鎮的居民大多是白蓮會的成員,剩餘的一些是跟著他們投靠來的同族、親友,還有一些是十萬大山中依附過來的魔族。」

  白蓮會……

  謝蘊昭看那小鎮的目光一下就變了——從單純的好奇,變成了警惕和戒備。

  白蓮會在外界犯下了不少惡行,其中一些是平京世家所為,還有一些則是這一隻勢力的惡果。他們不知道通過什麼方法,早在天塹崩塌之前,就暗地裡和十萬大山有聯繫,為魔族充當了斥候和急先鋒。

  謝蘊昭很難不厭惡他們。

  師兄跑這裡來做什麼?

  卻是駕車的陸昂無意回答了她的疑問。這戴著絡腮鬍的男人已經將車趕到了唯一一條通往沐風鎮的路上,不過即便如此,路也還是凹凸不平,硌得牛車顛來顛去。

  「夫人……昭,昭姐。」陸昂彆扭地叫了這個稱呼,「這裡是東州通往無月山的唯一入口。東南西北四州都只有一個入口能前往無月山。神墓在無月山之中,因此要去神墓也要走這條路。」

  「原來如此……」

  「還原來如此。」少魔君敲了敲她的頭,蒼白秀雅的臉上帶著寵溺的神情,「阿昭,叫你多記些常識,你卻總把外頭的奇聞軼事記得牢牢的,自家事卻丟三落四。」

  這是在幫她解釋為什麼她知道外面的事,卻不知道神墓這樣基礎的知識。

  陸昂才扭過頭去。

  謝蘊昭揉了揉腦袋,瞧著少魔君病弱卻從容自若的側臉,忽然想:師兄到底在「九世」中一樣樣地經歷了什麼,才歷練得這麼滴水不漏?

  少魔君卻只注視著前方的小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

  沐風鎮完全占據了山口,將通往無月山的道路擋住了。

  越靠近沐風鎮的入口,車架就越多。

  因為有不少飛車落了下來。

  會飛的動物通常都很名貴,因此能用得上飛車的人也非富即貴。在十萬大山,這些人通常是城主以及城主的親戚、將軍以及將軍的親戚、各種各樣的皇親貴族,還有依附這些人的大商人。


  像謝蘊昭他們這樣還算不錯的陸行車架,就很符合「某個二流地方的二流家族的二流少爺」的身份。

  無數飛車的陰影從他們頭頂掠過,在他們的車身上投下影子,最後落在他們前面。

  謝蘊昭掀開車簾,對阿拉斯減伸手:「減減,來。」

  毛茸茸的大狗一躍而上,跳進了車廂,撲到她懷裡撒嬌。

  它正高高興興拱人類的臉,就察覺了旁邊有不善的目光。自覺已經有些實力的天犬,甚是威風地扭頭一看——嗯,這個陌生的男人笑得很假,眼神很嚇人,但是氣息很熟悉……

  大狗想了想,聰明的腦袋想出了答案:哦,這就是那個——據謝蘊昭說——腦殼壞了的男性修士啊。

  他以前都不會這樣看著自己的。不過既然腦殼壞了,那也情有可原。

  於是大狗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再憐憫地搖了搖尾巴權作安慰,就又繼續和他的好朋友親親熱熱玩鬧去了。

  少魔君:……

  他皺眉思索:他是不是從一隻狗的眼神中看到了鄙夷?這有可能麼?

  隨著車架越發接近沐風鎮,謝蘊昭的視野也變得更加清晰。

  沐風鎮沒有圍牆,只用兩頭削尖的木棍做了防禦工程,將小鎮圍起來。這裡也沒有氣派的大門和瞭望閣,只有一個簡單的四方架,旁邊立個木牌:沐風鎮。

  幾個腰上帶刀的守衛在門口,一一檢查來人的身份證明,並收取過路的費用。

  收費標準是每人二錢下品魔晶。

  十萬大山中的城市都要收過路費,有的很高,有的很低。但對皇室血脈濃厚的人不收過路費,以示對魔君陛下的尊敬。

  「皇室血脈濃厚」的標準是至少二分之一的頭髮呈現銀色,且眼瞳有明顯的紅色。

  少魔君現在的模樣,當然是不夠免費標準的。

  沐風鎮收的費用不算高,而且現在來這裡的人大多都是為了前往神墓,沒人想糾結於一點點下品魔晶,因此守衛的錢收得很順利。

  很快就到了謝蘊昭他們的車架。

  幾名守衛顯然是妖族出身,身上都帶有部分動物特徵。

  一個臉上長著貓須的少年在認真察看他們的身份證件,另一個身後拖著三根羽毛的青年拎著個布袋,負責收費。

  少年來回看了好幾遍證明,又有些疑惑道:「你們血脈不厚,又不是什麼好出身,看起來還病歪歪的,這樣也要去參加傳承之戰?還要帶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

  旁邊的青年立刻生氣了:「什麼叫手無縛雞之力?我一個打他們十個!」

  少年忙不迭道歉:「對不起雞哥……」

  陸昂瓮聲瓮氣道:「你們趕緊一些!我家少爺怎麼了,別看他血統不厚,其實很厲害的!還有我們昭姐……她能一個打你們二十個!」

  幾名妖族守衛同時露出不信的表情。

  青年跳了起來,像只被激怒的公雞(還是本來就是?)。他四下看看,找到一塊三個拳頭大的石頭,捧起來說:「看著!」

  說完,他就大喝一聲,撅起嘴往前狠狠撞去。

  咔嚓嚓——

  石頭裂成了幾瓣。

  他得意洋洋,挑釁道:「你行嗎?」

  陸昂:……

  魔族部下扭過頭,困惑地說:「對不起少爺,昭姐,我們可能遇到蠢貨了……」

  青年:……

  他氣得腦袋上的頭盔都立了起來——被他頭頂冒出來的雞冠給頂起來了。

  謝蘊昭不禁感嘆:「這才是怒髮衝冠。」

  公雞青年氣道:「你們……你們說謊!肯定是壞人,不能讓你們進去!」

  車廂中的少魔君一動不動,眼中卻浮出一點幽冷的銳意。

  然而,謝蘊昭卻有意無意地橫起手臂,擋住了少魔君。

  她跳下車,擺出一臉傲慢:「你不信?看好了。」

  咚——

  她看似隨意地跺了跺腳。

  一條裂紋從她腳下延伸出來,一直蔓延到了公雞青年腳下。

  他低頭看著裂縫,又看看謝蘊昭,臉上怒色盡去,只有震驚之色。


  「這,這比白象妹妹的力氣還大……」他喃喃自語,隨機滿懷敬意地抱了抱拳,「失敬了,女力士,您請!」

  女力士·謝蘊昭點點頭,哼了一聲,重新回到車上,一把拉下車簾。

  幽幽燈光里,少魔君眸色晦暗不明。

  「阿昭倒是頗為心軟。」他說,「我還以為阿昭討厭白蓮會得很,必是不肯為他們出頭的。」

  「誰為他們出頭了?我是為了正一正我女力士的名頭!」

  她大義凜然說完,又在他的注視中默然片刻,方才無奈道:「他們沒在我面前做什麼壞事。你不是也說,這裡有居民是跟著別人投奔來的?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們是來做任務的,不是來大殺四方的。就算要主持正義,也得等到正事先做完。

  少魔君凝視她片刻,微微彎起了眼睛。

  他含笑道:「也是。」

  這才移開了目光,蒼白的指尖盤旋的一小團魔氣也才散去。

  車架重新啟動。

  可走出不久,牛車忽然震動起來。

  因為大地在震顫。

  是一隊飛馳而來的軍隊,惹得大地震顫。

  阿拉斯減本來趴在車裡,忽然也四肢站立,耳朵豎了起來。

  謝蘊昭聽外面有人驚呼道:「看戰旗……是東極王麾下的銷骨軍!」

  外頭陸昂也低聲道:「少爺,昭姐,銷骨軍看上去者不善,莫非……」

  莫非是來追捕他們的?他們行蹤暴露?

  須知因為千日蓮的緣故,東極王也是少魔君得罪的對象。

  這位大少爺卻道:「不急,看看。」

  謝蘊昭掀起窗簾,回頭看去,正好看見一隻魔騎匯聚的黑浪自空中滾滾而下,又拖著一道煙塵氣勢洶洶而來。

  人未到,聲先至。

  「——沐風鎮聽令,奉東極王之令,大戰當前,為保前線將士持續作戰,特向沐風鎮徵稅百斤上品魔晶、千斤中品魔晶!」

  隨著隆隆之聲,數萬鐵騎已經圍攏過來。從他們的裝備、士氣來看,這隻軍隊正要出征前線,順道過來徵稅。

  反觀沐風鎮這邊,卻是一片死寂。

  那幾名妖族守衛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就都憤怒起來。

  「又來!」

  「還收稅!」

  「上一次才收過!」

  「我們哪兒來百斤上品魔晶?辛辛苦苦賺的錢,全都給他們壓榨去了!」

  對面的銷骨軍也聽到了這充滿憤怒的抱怨。

  卻毫無動容。

  為首的將領道:「若是不足,就將鎮上全部庫存交出,也可饒你們不死!」

  「饒我們不死?!」公雞青年又跳腳了。他頂著高高的頭盔,怒火升騰:「錢都給你們了,我們要餓死嗎?你們打仗的方法,難道是先餓死自己人?」

  將領冷然道:「軍律如鐵,王令如山!」

  公雞青年氣炸了。

  「你們這不就是要把我們剝皮拆骨嗎……這日子過得還不如在人類那裡呢!」

  這是一句禁語。

  因為貓須少年等人的臉色全都變了。

  「雞哥不要……」

  嗖。

  這是箭矢破空之聲。

  玄甲魔將舉起一把巨型長弓,頃刻射出流星般的一箭。

  箭矢在空中呼嘯、擦出火花,並在轉瞬之間穿透公雞青年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將他帶得往後飛起,像一個被用力拋出的破布娃娃,最後給猛然釘在了某一面石牆上。

  又像個破布娃娃。

  滴答、滴答……

  鮮血滴落地面。

  現場鴉雀無聲。

  將領舉著長弓,空蕩蕩的弓弦上血光流轉。

  「殺雞儆猴。凡有不臣之心,便如此獠下場!」

  他的聲音仍舊冰冷平靜,卻顯出一股格外的兇悍——剛剛殺了人的人才有這樣的兇悍。


  沐風鎮這裡,有過路的旅人噗嗤笑出聲,打趣道:「還真是殺『雞』儆猴。」

  這笑得若無其事、好似還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一名魔族皇室成員。他大約三分之二的頭髮都是暗銀色,身邊護衛眾多,對剛才所發生之事全無所謂,甚至覺得銷骨軍的將領處置得很對。

  而對沐風鎮本地的居民而言……這一幕實在令他們膽寒。

  「雞哥……」

  貓須少年望著那還在痛苦掙扎、卻眼看是就要死去的青年,嘴唇不住顫抖,眼裡已經冒出了淚水。

  「你怎麼能這樣!」他失去了理智,想衝出去,又被其他人死死抓住,「你……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花弄影!你明明也是妖族啊,你明明也是妖啊!你怎麼能這樣!!」

  又是鴉雀無聲。

  那殺人的魔將也是妖?

  有些人開始不安了。他們害怕自己是否聽見了什麼秘密,會招來殺身之禍。

  兇悍的將軍騎在高高的戰馬上,眼裡閃過殺機。

  他空蕩蕩的弓弦上,又有箭矢成型,並且……對準了淚流滿面的貓須少年。

  花弄影用箭指著少年,聲音依舊冰冷無情,甚至更加冰冷無情。

  「沐風鎮的鎮長在何處?打開庫存,交出軍費。」

  「否則……」

  貓須少年只是一個普通的守衛。他沒有庫房的鑰匙,也沒有聯絡鎮長的方法。

  他只是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之中,一時連面對死亡的恐懼也遺忘了。

  「花弄影,你不配當個妖!」

  箭出。

  箭來。

  有人早已經閉上了眼、扭開了頭,不願意看這一幕。

  半晌,卻並未聽見什麼響動。

  人們不禁定睛看去。

  一道又一道銀藍色的流光,如蝴蝶紛紛而落。它們輕盈纖巧,好似無比脆弱,卻在曼妙的蹁躚之間團團圍住了箭矢。

  而那聲勢驚人的一箭……也真的被攔下來了。

  甚至被蝴蝶般的流光啃噬,最終煙消雲散。

  蝴蝶再次起舞,化為點點螢光。

  銷骨軍的將領一點點眯起了眼睛。

  「溯流光。」他吐出這個名字。

  隨著一聲嘶鳴,騎著棕色飛馬、身穿青色鎧甲的男人從天上降下,並護在了貓須少年等人身前。

  銀藍色的柔滑長發被高高束起,穿過頭盔的空隙落在他身後;那張秀美纖細、宛若好女的面容,完全展露在眾人眼前。

  花弄影冷冷地看著溯流光。

  溯流光也同樣冷冷地看著他。

  「花弄影,你這條東極王養的狗。」溯流光冷聲道,「當初你是怎麼說的?要與魔族結盟,好讓妖族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你現在又在做什麼,當狗當得可還高興?」

  他們竟是舊識。

  花弄影卻還是那副冰冷的、無動於衷的樣子。他也是個面貌美麗的青年,一頭暗金色的短髮,甚至有幾分艷麗之感。但他始終是一副冰冷無情的模樣,於是這艷麗也就成了不起眼的裝飾。

  「實力相當的兩方才能叫『結盟』。」他說,「至於我,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溯流光,你也要違抗王令?」

  長弓又一次對準了溯流光。

  溯流光卻是輕輕一聲冷笑。

  「不可救藥。」

  在第一個音節吐露之際,蝴蝶般的流光就和流星般的箭矢相遇,並爆發出猛烈的光芒。

  剎那之間,在明亮異常的光芒里,花弄影面色一變,而溯流光神情冷冷。

  暗金色的血液噴了出來,灑在半空中好像金色的噴泉。

  花弄影微彎下腰,左手捂住右肩的傷口。

  在他右肩之下,則是破碎的衣袖和空無一物的空氣。

  他的右臂這才「咚」一聲掉在地面。

  銷骨軍中傳出輕微的騷動。

  這位年輕的將軍咬著牙,猛地豎起左手:「肅靜!」


  妖力與魔氣同時包裹住他右臂傷口,很快止了血。

  「將軍請用!」

  他的副將策馬上前,奉上一顆魔晶。

  這是一顆透明無暇、剔透晶瑩的上品魔晶。

  花弄影抓住魔晶,一口吞了下去。

  他右臂傷口處的血肉緩緩蠕動,開始重新生長一條手臂。

  原來魔晶不僅能補充魔族的精神力,還能幫助他們加快血肉重生。這也是東極王准許麾下軍隊四處搜刮魔晶的最主要原因。

  但即便能重新長出右手,對一名將軍而言,這也是會影響到他實力的、極為重要的傷勢。

  尤其花弄影還是一名年輕的、異族的、即將上陣的將軍。

  他直起身。

  「溯流光,我記住你了。」

  「銷骨軍聽令,啟程出發,前往前線!」

  黑浪似的軍隊飛上天空,朝著更東方的戰場而去。

  直到銷骨軍徹底離開,沐風鎮上緊繃的氛圍才稍稍消散。

  至於那些擔憂被東極王報復的聲音……就暫且不提。

  車廂內。

  謝蘊昭緩緩放開緊抓窗框的手。

  「溯流光原來在這裡……」

  「阿昭也認識溯流光?」

  少魔君問了一句,像是漫不經心。

  但他眼中卻有驚訝和疑惑交織。

  因為……

  他若有所思道:「我從溯流光身上感知到了特殊的魔氣……怎麼,他是我控制的傀儡?」

  謝蘊昭也一怔,隨後她想起來,師兄是曾經告訴過她,溯流光其實和白蓮會、魔族有關,但他用某種辦法控制住了溯流光,讓她不必擔憂溯流光對他們不利。

  至於具體是什麼方法,師兄卻並未細說。

  她試探道:「對,師兄你控制了溯流光。你是不是不記得有這件事?所以我和你說,你腦殼真的……咳,你真的失憶了,這就是一項證據。」

  少魔君用溫和的灰色眼眸注視著她,意味不明道:「是麼。」

  「既然如此,不妨見見他。」

  少魔君說道。

  他下了車,吩咐陸昂:「你先自去找地方休息。」

  而後便徑直走向溯流光。

  謝蘊昭跟在他身邊,敬業地扮作一名乖巧的貼身丫鬟,還拿了把摺扇給他輕輕扇風。

  衝突帶來的陰影還盤旋在四周,除了幾名妖族守衛外,溯流光身邊沒有他人。

  他剛才將被釘死的公雞青年屍身取下,現在正站在一邊,沉默地看著貓須少年伏屍痛哭。

  他秀美的面容顯出幾分恍惚,隱隱又有幾分後悔。

  貓須少年一邊哭,一邊說:「溯長老,我想為雞哥報仇……」

  溯流光猛然回神,低聲道:「叫我『溯將軍』!」

  貓須少年不忿道:「您也還要做這魔族的將軍?溯長老,我們還是回倦鳥山吧,我寧願在山野中當一個清貧卻自由的小修士……」

  旁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溯流光面無表情地看著,並未阻止。

  但他眼裡更深重了幾分的後悔之色,卻像又說明了一切。

  這時候,少魔君走到了他的身後。

  「溯將軍。」

  銀藍長發的青年回過頭,見背後站了兩名年輕人。男的烏髮灰眸、蒼白文秀,鬢邊一縷銀髮;女的清秀可人,獨一雙眼眸顧盼神飛,極為出彩。

  這是兩個還算出眾,卻也並不多麼出眾的魔族。

  也很陌生。

  要說哪裡格外突出一些,無疑是他們身上有意無意透出的那點無拘無束的氣質——與十萬大山中的壓抑截然不同。

  倒是更有些像……

  陌生的黑髮青年豎起一根食指,唇邊泛出一點微笑。

  「噓。」

  一股絞痛突然攀上了溯流光的心臟!

  若非意志堅強,他險些跪倒在地。饒是如此,他也痛得彎下腰、死死按住心口。


  他勉力抬頭,瞪眼看向那一男一女。

  「衛……你,你說一聲不就……」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來了十萬大山!

  「抱歉。」少魔君滿面無辜,慢悠悠說道,「可是我就是想試一試。唔……看來你是真的。」

  真的?什麼真的?

  溯流光茫然地看向謝蘊昭。

  既然男的是衛枕流,女的當然就是謝蘊昭。

  謝蘊昭輕咳一聲,嚴肅道:「對不起,我家少爺腦子不大好,一陣陣地抽風,請您見諒。」

  溯流光:……

  他虛弱地捂著心口,勉強扯出了一個了禮貌的、柔弱的微笑。

  「哪裡哪裡。」他聲音輕柔,語氣卻頗為咬牙切齒,「實不相瞞,我瞧您家少爺並沒有一陣陣地抽風,而是一直都不大正常呢。」

  說完,又是一陣心絞痛。

  少魔君同情地看著他:「對不起,我又突然想試一試了。」

  溯流光:……

  謝蘊昭搖頭嘆氣:「嘴炮一時爽,受氣火葬場。溯將軍,您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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