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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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掛斷,鄭書意一隻手攥著手機,一隻手撓了撓頭髮。

  雖然心裡一直告訴自己不要慫不要慫,慫了容易露餡兒,可是餘光一瞥見時宴,她就提心弔膽。

  「那個……」

  鄭書意欲言又止,想著怎麼措辭。

  平時伶牙俐齒的,嘴裡的火車能跑上喜馬拉雅山顛,可這會兒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你有事?」

  時宴突然道。

  「啊,對對對。」鄭書意點頭如搗蒜,「我朋友約了我今天泡、泡溫泉來著。」

  她又撓了撓額角的頭髮,「那個,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會過來。」

  時宴沒有立即接話,目光在她臉上一寸寸地掃過後,倏地收回,淡淡地看著前方,也不說話。

  鄭書意眼珠四處轉,一時不知道該看哪裡。

  「那什麼……我們家這邊那什麼,夜景很出名的,你有機會可以去看看。」

  「哦,對,我們這裡那個石斑魚也很有特色,你有機會去嘗一嘗吧。」

  「……」

  還有些糊弄的話,她說不出口了,因為時宴的目光落在她眼裡,好像看穿了她這一套行為的背後邏輯似的。

  「你在躲我?」

  果然。

  您可太機智了。

  鄭書意咽了咽口水。

  「怎、怎麼會呢?你來我家這邊玩,我開心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躲你呢,只是我今天確實約、約了朋友。」

  說完,她仔細觀察了時宴的神色。

  看樣子,她的這番說辭好像不太有說服力。

  「是嗎?」時宴笑了笑。

  而在此刻的鄭書意眼裡,他就算是笑,看起來也有些滲人。

  「你不會是要去相親吧?」

  鄭書意:?

  「不是不是!」她條件反射般就瘋狂搖頭,「我相什麼親啊我閒得慌嗎?!」

  時宴點頭。

  沒說話,卻鬆了松領口的扣子。

  若說女人心是海底針,那鄭書意的心,可能是汪洋大海里的一隻草履蟲。

  昨晚還一句又一句甜言蜜語,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冒,聲音又甜又軟,就像這個人站在面前一樣。

  時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裡喝了酒的原因,隔著手機,總覺得她每一句話都在撓人。

  掛了電話後,他在窗邊吹了會兒風。

  卻還是在今早,向這個城市出發。

  然而當他出現,眼前的女人卻像是驚弓之鳥一般,碰一下就縮進殼裡。

  仿佛在這座城市,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時宴這邊沉默不語,直接導致鄭書意心裡的小劇場演了八百回,連自己上斷頭台的台詞都想好了。

  不知道他相信沒有,也不敢再問。

  自己腦子裡還一團亂麻呢,哪兒有心思去管時宴到底在想什麼。

  許久,時宴按壓下心裡的躁意,手臂搭到車窗上,一個眼神都沒給鄭書意。

  他聲音冷了兩個度。

  「哪裡下車。」

  鄭書意立刻答:「這裡就可以了。」

  話音一落,連司機都猛了咳一聲。

  他只覺得,這車裡跟有什麼吃人的怪物似的,這姑娘像屁股著火了一般想溜。

  時宴的臉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他看著後視鏡,眼裡情緒涌動。

  半晌,才開口。

  「隨你。」

  ——

  大年初四,是迎財神的日子。

  今天不走親戚,王美茹叫了幾個朋友來家裡湊了一桌麻將,客廳里還有兩個小孩子在看動畫片。

  電視的歡聲笑語與麻將聲交相輝映,一片喜樂氣氛。

  因而鄭書意回來時,沒人注意到她。

  她也沒說話,徑直朝房間走去。


  直到打開了門,王美茹才回頭說道:「回來啦?」

  鄭書意沒應聲,點了點頭,便反鎖了門。

  客廳的熱鬧與鄭書意無關了。

  她蹬掉鞋子,大字型倒在床上,睜眼看著天花板。

  封閉的安靜房間給了她理清思路的環境,回憶里的一幕幕畫面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回放。

  半個小時後,鄭書意第一次理解了什麼叫做剪不斷理還亂。

  她盤腿坐起來,薅了薅頭髮,立即給畢若珊打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很久,那邊才接起來。

  「幹嘛幹嘛,我打麻將呢!!!」

  「別打了,陪我聊一會兒。」

  「晚上再說,我等著翻盤呢!」

  「我翻車了。」

  「哈哈,什麼翻車?」畢若珊笑嘻嘻地說,「你也輸錢了呀?」

  「你姐妹我撩漢翻車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兩秒。

  隨後,響起椅子推拉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

  「行了,這兒沒人了,你說吧,什麼撩漢翻車?」

  鄭書意深呼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說給畢若珊聽。

  然而她收穫的卻是長達半分鐘的狂笑。

  畢若珊甚至笑出了眼淚。

  「不是吧,姐?你開玩笑的吧?真的假的啊?」

  「我又不寫小說我編什麼故事?」鄭書意一頭倒在床上,呈自暴自棄狀態,「你別笑了,我覺得我可能要死了。」

  畢若珊沉默了一會兒,從荒謬的震驚中脫離出來,細細想了這件事,陷入和鄭書意同樣的情緒中。

  「是挺那啥的……我現在理解你了,畢竟他不是一般人,人身份地位擺在那裡,要是被他知道了這事兒,你可沒有好果子吃。」

  畢若珊越說越覺得這事兒夠嗆,「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何況還是他那樣的男人。如果他大度也就算了,大不了老死不相往來。要是他心眼兒小一點,那你工作丟了都是小事兒,人直接讓你在這個圈子混不下去都是一句話的事兒,不是我嚇唬你啊,我是見過這樣的人的。」

  鄭書意還是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害怕嗎?

  當然是害怕的。

  但是她現在除了害怕,還有很多其他的情緒,很難單單用一個形容詞就表達出來。

  過了一會兒,畢若珊自言自語半天沒等到回應,突然問:「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在。」鄭書意嘆了口氣,「我在看我和他的聊天記錄……」

  越看越心驚肉跳。

  她現在把自己的角色抽離出來,再看自己說過的那些噁心吧啦的話……

  她都做了些什麼孽啊!

  電話那頭安靜許久,畢若珊想到什麼,笑著說:「怎麼,沉入回憶殺無法自拔?」

  「回憶殺?」鄭書意嘴角僵住,「這是狼人殺吧。」

  畢若珊又笑了好一會兒,「姐妹,擦乾淚,聽我說。」

  鄭書意:「嗯……」

  「我覺得吧,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既然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等等,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鄭書意想了想,「還真有。」

  「誰?!」

  「我一個實習生,我跟她說過這事兒,但我沒說具體是誰。」

  「哦,那沒事兒。」畢若珊鬆了口氣,「你的實習生跟時宴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兒,沒問題的。」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那我的意思呢,既然時宴是沒有機會知道真相的,你索性將計就計。」

  鄭書意:?

  「不是,你這想法……」

  「我這想法非常兩全其美啊!」畢若珊說,「我早就跟你說了,就算不圖其他的,光是這個人,跟他談戀愛不虧吧?豈止是不虧,姐妹你賺大了好嗎!!!」

  鄭書意眼神微動,慢吞吞地坐直。

  「這麼著吧,意意你跟我說,撇開其他的因素,你喜歡他這個人嗎?我尋思這麼個男人擺在面前,你沒理由不心動吧。」


  「我喜歡他嗎?」

  鄭書意想起那一次在電梯裡。

  他蜻蜓點水的一個吻,直接導致她神魂顛倒了好一會兒。

  她出了神,喃喃自語,「我不知道……」

  「唉,那不重要!」畢若珊是個急性子,「他喜歡你就行了!現在你就自我催眠一下,就當沒這回事兒,按著現在的節奏走,跟他談個戀愛不香嗎?」

  鄭書意沒說話,使勁兒抓頭髮。

  「我知道心裡這道坎兒有點難跨,不過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你好好想想吧,唉不說了,我牌友催我了,我得回戰場了。」

  電話里響起了忙音,而鄭書意手持著電話,緩緩沒有動作。

  直到秦時月打來電話,才把鄭書意拉回現實世界。

  「書意姐啊,我到溫泉酒店了,你過來吧,我都開好房間了。哦對了,記得帶上泳衣啊。」

  ——

  其實秦時月今天本該在家好好待客的,只是年年初四這天都是同一批客人,她回回都無聊地想打瞌睡,還得強撐著笑臉陪客人說話,與她而言簡直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

  然而今天早上她剛起床,站在樓梯上,聽時宴和她媽媽在那兒說話,好像是要去青安市有點事情。

  秦時月打著哈切,腦子裡浮現出青安市那聲名在外的溫泉山莊酒店,於是也不管其他的了,好說歹說貼著時宴一起過來。

  不過秦時月沒那個習慣去打聽時宴要做什麼事,規規矩矩地跟著時宴來了青安。

  到酒店辦理入住時,才突然想起,這不是鄭書意的老家嗎?

  那一刻――

  秦時月沒有邏輯,沒有推理,僅憑那條深夜點讚的朋友圈就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所以,她覺得時宴很可能是來找鄭書意的。不然大年初四能有什麼事?誰不待在家裡迎財神?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舅舅,你來青安是要見什麼朋友嗎?」

  時宴「嗯」了一聲,看起來心情不錯。

  這又給了秦時月一些勇氣,導致她追問:「是……鄭書意嗎?」

  好像是觸到了什麼敏感度,時宴眉梢跳了跳,側頭看秦時月,卻沒說話。

  那就不是否認。

  這!不!能!夠!啊!

  鄭書意她「心有所屬」啊!

  秦時月心態差點崩掉。

  所以時宴走後沒多久,秦時月便給鄭書意打電話,借著約她泡溫泉以求證時宴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得到的答案很明顯。

  兩人沒在一起,不然鄭書意怎麼會這麼爽快地答應她。

  但秦時月的腦子平時沒什麼大作用,堆積了一腦袋的沃土。一旦根據某個八卦產生了一些想像,就會迅速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

  不過見到鄭書意本人,秦時月有些詫異。

  「你狀態看起來不太好啊。」

  鄭書意無精打采地點點頭,含糊道:「過年忙。」

  秦時月給了她一個很理解的眼神。

  「一樣一樣,我們這個年紀吧,又不能像小孩子那樣玩鬧,跟長輩又說不上話,回回干坐著,跟打坐似的。」

  她一邊說話,一邊帶鄭書意往酒店後山溫泉區走。

  青安溫泉聞名遐邇,客人絡繹不絕。

  秦時月也不願跟人家共浴,花了錢專門開了私湯,位於山莊後山腰上,竹雕圍欄將半月形的池子圍起來,與其他溫泉相隔甚遠,聽不見人聲,只偶爾聞得風吹樹林的聲音。

  一個中午的經歷,仿佛抽乾了鄭書意的所有精力。

  她趴在池邊時任由水波在身上蕩漾,激不起她一絲絲興趣,腦子裡依然有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幸好溫泉有平緩情緒的作用。

  金烏西墜,時近黃昏。

  最後一次從溫泉里起身時,鄭書意的心境已經平復了許多,也有心思和秦時月說笑了。

  浴室里,隔著屏風,秦時月一邊擦身體,一邊說:「對了,你那次相親怎麼樣啊?」


  鄭書意:「就那樣吧,我們倆都是出來敷衍爸媽的。」

  「哦……」

  仗著鄭書意看不見她的表情,秦時月存心想打聽八卦,伸長了耳朵問道:「那你那個呢……就是你追的那位,嗯?怎麼樣了?」

  同樣,秦時月也看不見鄭書意此刻劇烈崩掉的表情,只聽見她聲音啞啞地說:「沒、沒然後了。」

  「不追啦?」

  「算了吧,這太難了。」

  秦時月心想也對。

  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可也要看追的是什麼樣的男人吶。

  萬一是她小舅舅那樣的男人,那隔的就是一層包著電擊網的紗。

  說起小舅舅……

  秦時月突然福至心靈。

  「你也別難過,要不我把我小舅舅介紹給你,絕對比那個小三的小舅舅要帥要有錢!」

  可是鄭書意一聽「小舅舅」三個字,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天靈蓋又開始發麻。

  「不了不了!我什么小舅舅都不想認識了!」

  ——

  雖然鄭書意拒絕得乾乾脆脆,秦時月卻存了心想探究一下她舅舅和鄭書意之間的關係。

  直接試探她肯定是不敢的,但是間接的方法她卻有一百八十個。

  比如她拉著鄭書意拍了張合照,轉頭就發到了家庭群。

  「和好朋友來泡溫泉咯。」

  親戚們都冒了泡,唯獨時宴沒有。

  這讓秦時月越發抓心撓肝。

  窺探八卦的力量強大到讓她伸出腳,打開時宴的聊天框,在被掐掉經濟來源的危險邊緣瘋狂試探。

  秦時月:書意姐姐感情受挫,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秦時月:猶豫就會敗北,果斷就會白給。

  這邊發完,她立刻自然地銜接上鄭書意的話題。

  「真的不用嗎?我小舅舅很不錯的。」

  鄭書意快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秦時月卻還是像傳銷員一樣推銷自己小舅舅。

  直到兩人走到酒店大廳――

  明晃晃的燈光下,時宴闊步而來。

  四周人來人往,他一身挺括西裝,如初見那次一樣,金絲框眼鏡綴著倏忽光束,而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鄭書意。

  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瞬間包圍了鄭書意。

  怎麼、就他媽、這麼、巧、呢!

  鄭書意石化在那裡,腦子裡的弦全都繃了起來。

  她眼睜睜地看著時宴朝她們走來。

  然後,秦時月笑吟吟地叫了一聲「小舅舅」,時宴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嗯。

  小舅舅……

  小舅舅?!

  再然後。

  鄭書意看見時宴扭頭看她。

  「你感情受什麼挫折了?」

  「……」

  那一刻,鄭書意聽見自己腦子裡幾萬根弦一起斷掉發出的天崩地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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