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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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房門關好,趙瑾芝重新將袖子挽好,回到了趙阿妹身邊。

  「阿嬤,我幫你。」

  她本想提老人脫下衣服,可是當她的手伸向老人衣服的剎那,老人就像是被猛獸驚到的動物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相對於老人平時的遲緩,這突然的動作將趙瑾芝嚇了一跳。

  老人有著同樣的驚訝。

  二人就那麼對視了好一會,老人才顫抖著嘴唇放下了蒼老的手。

  「我自己來」

  默默的放下拐棍,趙阿妹蹣跚的走到了木桶前,抬起哆哆嗦嗦的雙手,艱難的一顆顆解開了扣子。

  剛才老人突然的牴觸,讓趙瑾芝有些不知所措。

  不敢驚擾,她只好默默的站在老人身邊,防止她踩到地上的水漬摔倒。

  過了好久,老人身上的衣服才剝落下來。

  隨著她最後一件貼身的線衣腿下,一股惡臭不可避免的蔓延了開來。

  趙瑾芝忍不住捂住了口鼻,瞪大了眼睛。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身體。

  蒼老而鬆弛的皮膚,灰黑色的污垢大塊大塊的粘在皮膚表面,不知道年的死皮粘連著污垢,將她的軀幹遮擋得嚴嚴實實,關節部位甚至結了痂片,搭眼望去,活像是一副由皮屑和污垢匯成的鎧甲!

  哪怕在陰冷的夜晚,那「鎧甲」也散發著濃郁的惡臭。

  昏黃的燈光下,趙阿妹的軀體看上去就如同一隻擱淺在岸邊的老海龜,根本無法想像這竟是人類的軀體。

  注意到趙瑾芝沒了動靜,老人將空洞的目光移了過去。

  「我也知道很髒,囡囡,辛苦你嘍。」

  感受到老人滿滿的歉意,趙瑾芝搖了搖頭,深吸口氣後攙住了老人的胳臂,將其慢慢的扶進了木桶之中。

  軀體入水,那濃烈的異味便淡了許多。

  拿起葫蘆水瓢,將老人露在水面上的肩膀浸濕,趙瑾芝終於覺得自己能夠呼吸了。

  「阿嬤,怎麼那麼久不洗澡。自己不方便,你可以讓村子裡的人幫你呀。」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感受著溫熱的清水,她深深的閉上了眼睛。

  「這些天我看了好久,你喜歡李先生是也不是?」

  突然被問起這個,趙瑾芝一怔。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喜歡就說嘛。你們現在這些小囡囡小炮子,一點都不爽利。」

  面對老人打趣,趙瑾芝無奈的笑了。

  「阿嬤也喜歡過別人。」

  眯起眼睛,仔細看著趙瑾芝被蒸汽瀰漫的身影,趙阿妹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少女般的羞澀。

  之前李世信和老人的訪談錄像,趙瑾芝也是看過的。

  聽到老人這麼說,她一面向木桶里倒了沐浴露,一面好奇道:「是那個叫亭青的人嗎?」

  老人點了點頭。

  「我在中學的時候就認識到他嘍。他比我大幾歲,當時在金陵大學念書。有一次南京幾個學校的學生走上街,呼籲抗日遊行,我過去湊熱鬧差一點就被警察抓嘍。我那個時候家教嚴的很,是和我的同學偷著跑出去的。我父親又是個老學究,要是讓他知道我去遊行,怕不是要把我腳都裹起!」

  慢慢的用手劃著名溫水,老人咯咯笑出了聲。

  「後來警察拿著棍子追我們的時候,姐妹們都跑散嘍。我那個時候又小,嚇得干知道哭。突然一隻大手拉起我就跑!跑的我肺子都快炸嘍,我才看得清那人模樣。現在想起,他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孫子倒是有幾分相像。」

  「真的?」

  之前老人就總纏著劉峰孫子,說他長得像是一個故人,聽到老人親口說起往事,趙瑾芝來了興趣。

  「其實也記不得請嘍,只是覺得熟悉。」

  無奈的擺了擺手,老人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他就是亭青,是我父親的學生,這是他送我回到家的時候他才知道的。我父親在學校很嚴厲,又是個學究。他看到我們家,慌得一批吊騷,乾脆就跑路嘍。」

  老人平靜的說著,就連浴液泡泡沾到了鼻子上都渾然不覺。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再相見。直到南京淪陷,我大哥二哥和娘親死了,父親瘋了之後,我才終於又見到他。


  那個時候南京的所有部隊都已經打散嘍,他參加了南京守備隊,跟著教導總隊的一個連長鑽巷子。哪裡能叫做兵哦,無非就是撿了條死人的槍,身上還穿著金陵大學的校服。

  他讓迫擊炮炸斷了半條胳膊,那個連長就把他送到了金陵大學的避難所。後來我父親發瘋,天在學校里瘋跑,我去追我父親的時候才在一間學堂里見到了他。」

  「那他活下來了麼?」

  趙瑾芝忍不住問到。

  談及生死,老人使勁兒的點了點頭。

  「活下來嘍!他命大,傷口沒有感染。後來在避難所里,跟我一起照顧了我父親一個多月。可能是學生的原因,我父親見到他之後,難得的安靜下來不再瘋跑。只是天天念叨著家國淪喪四個字,一直到死。」

  聽到這些,趙瑾芝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短短的一個月內失去了所有親人,她搜腸刮肚也沒能想出什麼安慰的話來。

  「那後來呢?你們在一起了麼?」

  老人艱難的搖了搖頭。

  「一開始避難所里還有吃的,後來吃的沒嘍。日本人又把學校圍起,不讓人進出。幾個外國人就去交涉,可是日本人只給夠他們外國人吃的糧食。

  大家沒辦法,把學校里一切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吃嘍。虧得金陵大學有個農學院,農學院的教倉里有些教學用的種子,大家用黃豆綠豆紅豆發豆芽,勒緊了褲腰帶,對付了二十幾天。

  到後來實在沒吃食,把醫學院泡在福馬林裡面的兔子和青蛙都拿出來吃嘍。那個時候,南京城裡的中國兵都快死絕嘍,日本人開始搞慶典。

  就派人到避難所去,找女學生。去參加去參加慶功會。只要有女學生去,就給糧食。」

  說到這,老人閉上了眼睛。

  「我父親死之前,清醒了一段時間。他把我託付給了亭青,讓我們當著他的面拜了天地和泰山。可是那個時候的亭青死裡逃生,傷還沒好,天天吃不飽飯,連自己都沒辦法照顧,又怎麼能照顧得了我?」

  「我父親死後,亭青就跟我一起把他葬在了文學院的樓後。許是動了太多力氣,第二天亭青就病倒不起。我急,我怕,全天下現在我就剩下這麼個認識的人了啊。我去求那些外國人救他,他們沒有藥,只給了我一個饅頭。那天晚上,日本人又來。要避難所出二十個女學生,說只要給了女學生,就給難民發足額的藥和吃食」

  老人沒有接著說下去。

  但是趙瑾芝已經猜到了。

  「所以,你去了是麼?」

  目光中閃動著,趙瑾芝蠕動著嘴唇問到。

  老人沒有回答,只是搖頭。

  「那天亭青打著擺子,將他娘留下的鐲子送給了我。說他要是死了,就叫我用那個鐲子換半個饅頭。他要是挺過去不死,那鐲子就算是他的聘禮。那鐲子,後來叫我不小心打碎嘍。」

  仿佛鐲子碎了才是天塌般的大事情,老人就開始哭。

  趙瑾芝也跟著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老人才拉住了她的手。

  「囡囡,阿嬤知道自己太麻煩嘍。」

  趙阿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扭曲著,痛苦的糾纏著,顫抖著。

  「我說不出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說不出來,可我真的就是說不出呀!」

  「阿嬤!你別激動。」

  眼看著趙阿妹痛苦的用腦袋撞著木桶,趙瑾芝一把攔住了她的脖子,將她按在了自己的懷裡。

  「那就不說,沒有人逼你。你不想說,我們就再也不問!好不好?」

  老人使勁兒的搖著頭,從趙瑾芝的懷中掙扎了出來。

  下一刻,她爆發出了似乎一輩子沒用出來的力量,雙手攀住了木桶的邊緣。

  隨著一陣水花的響動,她埋藏在水中的身子,就那麼暴露在了空氣之中,暴露在了攝像機之前。

  那具污垢已經剝落,被水泡白了的軀體,也暴露在了趙瑾芝的面前。

  趙瑾芝驚恐的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具怎樣的軀體?

  她的RT被齊齊割去,原本豐滿的地方只留下了兩個猙獰的深疤。小腹乾癟而內凹,一道傷疤幾乎橫貫了整個腰部。

  蒼老鬆弛皮膚上,遍布著一道道時間根本無法撫平的傷痕和令人膽寒的塗鴉!

  那塗鴉既有遍布了整個上半身的旭日軍旗,「東アジア共栄」和「王軍必勝」等口號和標語,又有歪歪扭扭的「盪の豚小泉御用」和「三百人斬り」這樣的謾罵和侮辱。

  即便是過去了八十年,那些塗鴉和印刻在身體上的「彈幕」仍然鮮活著。

  猙獰而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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