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科玄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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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4章 科玄之爭

  1923年赴美留學生數量不少,單單清華的庚款留學生就有90多個,另外還有60多人屬於自費留學。如果再加上李諭的教育基金會,總數超過了兩百人。

  臨走前,照例要在清華園進行一次集結,李諭再次被請過去做個演講。

  內容嘛,正好聊了聊此前的那篇暗物質文章。

  李諭說:「從這種事可以看出來,科學上還有很多未解之謎,值得人們去探索。知道宇宙的運行規律,對人類社會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繼續講了一些內容後,幾個學生開始舉手提問。

  李諭指著其中一名女生:「女士優先。」

  「謝謝院士先生,我叫顧靜徽,」女生說,「最近我看到一些小報,都稱『暗物質』一詞帶有明顯的神秘色彩,似乎回歸了占星術的時代,還有人拿出五星連珠之類的謬論,應該如何反駁這種論調?」

  顧靜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物理學女博士。

  李諭輕鬆道:「占星術?五星連珠?這些人肯定不知道,根本不存在五星連珠,因為太陽系的幾大行星軌道面全都存在夾角,永遠不可能連成一條直線。」

  楊武之又舉手問道:「黑洞裡面到底是什麼?」

  李諭攤攤手:「還是不知道。」

  梁實秋一直聽得津津有味,雖然不準備搞科學,但清華的理工類課程太多了,他肯定達到了中學水平,訝道:「怎麼也不知道?」

  李諭說:「從數學上講,永遠不可能知道黑洞內部是什麼樣子。最多推測一些性質,比如它巨大的引力會產生無限紅移面,強大的引力也將產生非常明顯的引力透鏡效果,如果能夠肉眼看到黑洞的吸積盤,可能會發現它的頭頂上也有一圈,因為那是它後面的吸積盤發出的光,被強大的引力扭轉到黑洞頂上了。」

  李諭隨手在黑板上畫出了後世非常著名的黑洞圖片,應該說渲染圖,就是《星際穿越》中卡岡圖雅黑洞的樣子。

  不過畢竟《星際穿越》的科學顧問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索恩,人家還帶著一個團隊花兩個月專門進行了計算,才給出了電影裡的樣子。

  應該說很有理論依據。

  當然了,再之後拍到黑洞圖片又是另一碼事……

  李諭繼續說:「理論上講,黑洞裡的時間也將停止,如果你掉進去還能活著,或許對時間能有新的認識。」

  楊武之問:「就是您說的時間停止,成為永恆?不就可以看到宇宙毀滅的那一天?」

  「那就不知道了,」李諭笑道,「但我想你們別忘記,黑洞是個天體,而且並非一無所有的黑。」

  要不是怕走調,李諭真想唱一句「你說的黑是什麼黑,我眼前的白不是白。」

  李諭的演講環節在一堆「不知道」中結束,接下來,清華請來了曾經旅歐的學者張君勱講話。

  而他的這番話,將引發那場蔓延學術界的「科玄之爭」。

  張君勱說:「今天我所要講的主題是人生觀,這是個關乎一生的問題。我正好想說明科學與人生觀的五點差異,即科學是客觀的而人生觀是主觀的、科學為推理支配而人生觀由直覺主導、科學重分析而人生觀重綜合、科學服從因果律而人生觀遵從自由意志、科學致力於想像的統一性而人生觀源於人格之單一性。

  「……基於這些不同,可以得出結論,科學無論如何發達,而人生觀問題之解決,絕非科學所能為力,唯賴諸人類之自身而已。」

  張君勱的這一番話,立刻引起在場的地質學家丁文江的反對,他質問道:「張先生,難道您也信奉『西方為物質文明,中國為精神文明』這樣膚淺的說法?要反科學?」

  張君勱連忙說:「我並沒有反科學,只是認為人生觀並非科學的。」

  「不是科學的人生觀,還算人生觀?」丁文江步步緊逼。

  張君勱反問:「人生觀如此難以捉摸,怎麼能以科學論?」

  丁文江說:「誠如先生所言,科學不能支配人生,則科學乃有何用?」

  校長曹雲祥眼看他們要吵起來,趕緊出來打斷:「今天是送學生的典禮,諸位如果有學術上的爭論,大可改天深入探討。」

  曹雲祥對清華是個相當有貢獻的校長,清華國學院就是他在任時搞起來的。

  兩人肯定要給曹校長面子,沒有繼續爭論。


  不過就在次日,張君勱的「人生觀」演講稿就被發在了《清華周刊》上。

  丁文江看後,緊接著寫了篇文章《玄學與科學——答張君勱》反駁:

  「東西洋的文化,絕不是所謂物質文明、精神文明,這樣籠統的名詞所能概括的。主觀的、直覺的、綜合的、自由意志的、單一性的人生觀是建築在很鬆散的泥沙之上,是經不起風吹雨打的。我們不要上他的當!」

  這兩篇文章,徹底揭開了「科玄之戰」的大幕。

  沒多久,陸續參加進來的知名學者就達到三十多人。

  雙方陣容都不差,科學陣營里除了丁文江,還有胡適、任鴻雋、孫伏園、吳稚暉等等。

  其實任鴻雋多少算是比較理性的,他很早就說:「張君是不曾學過科學的人,不明白科學的性質,倒也罷了;丁君乃研究地質的科學家,偏要拿科學來和張君的人生觀搗亂,真是『牛頭不對馬嘴』了。科學有他的界限,凡籠統混沌的思想,或未經分析的事實,都非科學所能支配。人生觀若就是一個籠統的觀念,自然不在科學範圍以內。」

  不過被大勢裹挾,他肯定要站在科學這一派。

  玄學那邊後來則是以梁啓超為首,還有張君勱、張東蓀等。

  縱觀整個論戰,大部分人其實並非專門研究科學的,主要是文科人士。

  另外,「科學」一詞沒什麼爭議,「玄學」就是丁文江起的了。

  他說:「玄學真是個無賴鬼——在歐洲鬼混了二千多年,到近來漸漸沒有地方混飯吃,忽然裝起假幌子,掛起新招牌,大搖大擺地跑到中國來招搖撞騙。」

  玄學本來是魏晉時期的一種哲學思潮,源自《老子》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但魏晉的清談風氣太負面,所以後來「玄學」一詞常常帶有強烈的貶義。

  有人建議把「玄學」一詞改成「哲學」,即「科哲之爭」,不過當時國人對「哲學」這個外來詞了解太少,還是用了「科玄之爭」。

  胡適首先下場,發文道:「近代以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對它表示輕蔑或戲侮的態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科學與邏輯均是如來佛,而『玄學』再翻多少跟頭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丁文江隨即聲援,直接提到「科學的萬能」。

  吳稚暉的文章長一點,但最後的結論是「宇宙一切,皆可以科學解說」。

  本來張君勱的處境有點孤立,梁啓超隨即出面,先發了一篇不咸不淡的文章,只是指出了這場論戰的可貴:「這個問題是宇宙間最大的問題,這種論戰是我國未曾有過的論戰。學術界中忽生此壯闊波瀾,是極覺莫大光榮。」

  但科學派有幾個人顯然殺紅了眼,不支持科學就不行,何況還是你梁啓超這種學術大咖。

  胡適一點不讓,寫文道:「孔墨先後並起,梁先生您說說,如果您認為孔子代表中國,難道墨子是個西洋人?」

  胡適他們這麼激動,其實很好理解,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場論戰關乎國本。

  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科學」與「民主」兩個大旗一個都不能少,於是胡適又說:「科學在中國還沒有顯現好處,就遭到了攻擊。『玄學鬼』不打不行了,有識之士必須出來『替科學辯護』。」

  玄學派的林宰平(此君後來入了清華研究院)迅速針鋒相對地說:「十年前『科學萬能論』沒有必要反駁,寧可講得過火些也無妨,因為不如此則不能引起多人的注意。但現在正因為大家都知道科學重要,就需要徹底反思其發揮作用的領域和真正價值所在了。」

  實際上仔細想想,玄學派的這些觀點都是站在哲學角度上,沒有錯誤。

  不過林宰平的身份確實不如梁啓超,胡適等著任公回話呢。

  胡適發文的十天後,梁啓超才進行回覆:「過往我也有胡適之先生同樣的想法,但歐戰之後,我曾親自前去考察,結果並不如我所想。

  「當時歐洲那些謳歌科學萬能的人,滿望著科學成功,黃金世界便指日出現。如今功總算成了,一百年物質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人類不惟沒有得著幸福,反倒帶來許多災難。……歐洲人做了一場科學萬能的大夢,到如今卻叫起科學破產來。這便是最近思潮變遷的一個大關鍵。

  「至於諸君所探討之人生問題,我認為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學方法來解決的。卻有一小部分——或者還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學的。


  「無論科學發展到何種地步,『愛』與『美』始終超脫於科學之外。科學帝國的版圖和威權無論擴大到什麼程度,這位『愛先生』和那位『美先生』依然永遠保持他們那種『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諸侯』的身份。」

  梁啓超有幾十年的豐富辯論經驗,當年可以一人獨擋章太炎、孫先生、胡漢民、汪兆銘一群大佬的圍攻,一出手就很難攻破。

  不過胡適等人還是進行了反對:「神州沉淪,除了企盼科學與民主還能企盼什麼?先生把戰爭對歐洲文明的重挫歸咎於科學與物質文明,不是李代桃僵,又是什麼?」

  這個論點同樣非常犀利,並沒有攻擊梁啓超的結論,而是直指梁啓超的論據。

  張君勱不甘示弱,繼續說:「你們認為科學萬能,難道沒看過剛剛訪華過的羅素先生那篇《伊卡洛斯,或科學的未來》嗎?」

  這又是個玄學派非常有力的論據。

  不到一個月前,羅素在英國與遺傳學家霍爾丹剛好也進行了一場論戰。

  霍爾丹先發了一篇文章,以希臘神話中的巧匠代達羅斯為隱喻,宣稱科學將向傳統道德提出挑戰,在科學探索的路上無須任何顧忌。

  主要就是「無需任何顧忌」這一點,霍爾丹舉了很多看起來非常驚世駭俗的觀點,比如迷幻藥物的臨床應用通過藥物增強人的膽量或耐力(以培養勇敢的士兵和不知疲倦的工人),通過化學方法延長婦女的青春,藉助生理學而不是監獄來處理邪惡本能,還有無性生殖、試管嬰兒、優生控制,甚至暗示了人獸雜交和安樂死。

  (不得不說,很多東西後來還真實現了……)

  羅素反對他的觀點,寫了《伊卡洛斯,或科學的未來》來回應。

  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是伊卡洛斯的父親。

  代達羅斯在雅典犯下殺人罪後逃到克里特島避難,為當地統治者米諾斯王修造囚禁牛頭怪的迷宮,又用鳥羽和蜂蠟為自己和兒子伊卡洛斯製作了飛天的翅膀。飛行途中伊卡洛斯罔顧父親的囑託,飛得太高而被太陽熔化了翅膀,最終墜海身亡。

  羅素藉此說:

  「伊卡洛斯在父親代達羅斯指導下學會了飛行,由於魯莽而遭到毀滅。我擔心人類在現代科學人的教育下學會了飛行之後,亦會遭遇相同的命運。

  「科學並沒有給人類帶來更多的自我控制,更多的愛心,或在決定行動之前克制自己激情的更大力量。它使社會獲得了更大的力量,去放縱自己的集體激情……

  「因此,現在所有使人得到放縱激情之力量的東西都是邪惡的。這就是科學可能導致我們文明毀滅的原因。」

  不過羅素這篇文章主要討論的是警告人類對科學的濫用將導致毀滅性災難,雖然論據和論點也很站得住腳,但和現在科玄之爭的人生觀問題有點不相干。

  而且其實國內的科學派反對起來很容易:「寧可如你們所說,被科學所毀;也不能裹足不前,因科學落後而被列強所毀!至少科學強,可與列強並駕齊驅。」

  兩邊激戰正酣之時,半路又殺出來另一派,以一枝獨秀陳仲甫為代表的唯物史觀派。但從他們的主要觀點看,大體可以認為站在科學一派。

  但仲甫先生看得較為透徹:玄學一派雖然結論不差,但確實不應該把一戰歸咎於科學,因為歐洲的文藝復興,本來就是緣於黑死病席捲歐洲後對人的重視,科學的發展最初也是想通過機械解脫人力,因為歐洲人死得太多了。

  而胡適等人又過分看重「科學萬能」這個底牌,在思想深度上並沒有本質的超越。

  所以仲甫先生感嘆了一句:「只可惜一般攻擊張君勱、梁啓超的人們,表面上好像是得了勝利,其實並未攻破敵人的大本營,不過打散了幾個支隊,有的還是表面上在那裡開戰,暗中卻已經投降了」。

  ——是一個諷刺味十足的判斷。

  說到底,大家都認為站在科學頂流的是李諭,想問問他的觀點。

  李諭這段時間靜觀其變,已經積壓了很多編輯部的求稿。

  是時候做個小小的總結了。

  如果從結果看,這場論戰顯然是科學派贏了。

  主要是玄學派生不逢時,談心論性與中國的嚴酷現實存在太大反差,質疑科學的適用尺度不啻於反對科學,所以才會激起科學派的強烈駁斥。

  但要是單獨拎出玄學派的問題,即科學能解決人生觀嗎?「科學」派沒有勝算,也沒有一位學者給出全面和令人信服的肯定答案。


  李諭慎重思考後,提筆寫道:

  「過往上千年,不管科學還是人文社會,都與確定性離不開關係。萬事萬物似乎必有法則。

  「但這些年科學的進展很清晰地顯現出不確定性的,無論解釋自然規律的物理學還是嚴謹的數學。這種不確定性很快蔓延到了文化、藝術等領域。

  「很多問題似乎也沒有確定性的答案。這個世界好像就是這樣無法預測,充滿混沌。

  「而要是站在一個更高的緯度,其實科學與人文本來就不是相分隔的。

  「所以我認為,玄學,或者說哲學,與科學的合作,無論為知識或為人生,都不可或缺。強行讓二者分離,只能讓二者同受災害。從人類知識發展的歷史方面看去,科學促成玄學,玄學幫助科學,是顯著的事實,也是知識界最得意的一件事。

  「就如同我說過多次的那句話,

  「沒有科學的人文,是濫情的;

  「沒有人文的科學,是傲慢的。

  「只有相輔,才能相成,不是嗎?!」

  這篇有點「和稀泥」的文章最後,李諭還俏皮地加了一句:「只討論人生觀是不是也不夠,還有世界觀與價值觀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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