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勞君遠問三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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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趙新忙著和西班牙人鬥嘴皮子耍心眼之際,1794年11月8日清晨,遠在萬里之外的遼東灣內,一艘載重七百石上下的平底帆船,在漫天細雪中,緩緩駛入了錦州城東南三十五里處的馬蹄溝港。

  這裡位於小凌河入海口處,乃是清代中期遼東灣最重要的四座商港之一。另外三處一是在錦州城西南七十里,被稱為「西海沿子」的天橋廠港;其餘兩處就是位於海灣對面,歸屬牛莊的沒溝營和耿隆屯。

  在另一時空歷史上的十九世紀晚期,隨著營口港的興起和京奉鐵路通車,錦州的這兩處海港也隨之沒落。

  因為兩座海港相隔不遠,從康熙時代起,清廷為了方便管理,要求從福建、兩廣、江浙來的商船都去天橋廠停靠,而馬蹄溝這裡則是直隸和山東商船的停靠地。

  此外,兩處港口在商品的輸入輸出種類上也有所區分。天橋廠的入口貨物以來自南方的藥材和茶葉為大宗,出口貨則是大豆和瓜子;馬蹄溝因為只停靠北方商船,入口貨主要是小麥,出口貨則是遼西地區出產的雜糧。

  甲板上,船頭查老六大聲向舵手吩咐了幾句,隨後腳步匆匆走進了下層船艙,來到一間艙室的門前,在門板上有節奏的敲了幾下。

  「吱呀」一聲,門向內開了一道縫隙,站在門後的是一名膀寬腰圓的壯漢,他見來人是船頭,便閃身讓對方進來。

  還算寬敞的艙室內,緊貼左側艙壁的位置擺著一張八仙桌,三把方凳,桌面上除了茶具,還放著一盞北海鎮出產的煤油馬燈,明亮的燈火讓屋內很亮堂。八仙桌再往裡,是兩口裝衣服行李的樟木箱子;在屋內右側靠牆放著一張雕花的榆木羅漢床,上面的被褥胡亂迭著。

  八仙桌旁,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正拿著個俗稱「京八寸」的白銅旱菸管,叭叭叭的抽菸。看到船頭進來,便淡淡的問道:「有什麼狀況?」

  此人長了副瘦長臉,顴骨很高,留著八字鬍,頭上戴了個六合一統帽,身穿一件醬色的京樣高領夾袍,外罩石青色的巴圖魯坎肩,腰帶上還掛著刺繡精美的荷包和香囊,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色布鞋。

  進門後的查老六正要衝中年男子作揖,就見那人一擺手,啞著嗓子道:「免了,有事說事。」

  查老六躬著身,語帶關切的道:「張老爺,就要靠岸了。按這裡的新章程,待會兒北海兵要先上船查驗人和貨物,完事咱們才能下船。」

  「嗯。不會有什麼意外吧?」

  「您放寬心,八月節後小人都跑了三趟了。待會兒盤查的時候,千萬不要給北海兵塞銀錢,之前就有人幹過,結果被抓了去關了兩天才放出來。」

  「記下了。你忙去吧。」姓張的中年人點點頭。

  半個時辰後,當船進入泊位剛下錨系纜搭上跳板,兩名腰佩左輪短槍的北海軍和一名穿著灰色棉袍戴著皮帽子的傢伙就從水仙門走上了甲板。

  查老六滿臉堆笑的上前沖三人作揖行禮,口中道:「勞煩三位大人了。」

  兩名北海軍沒說話,戴著皮帽子的傢伙有些敷衍的拱了拱手,說道:「查老六,你糧食生意做的不錯啊。自打過了八月節到現在,這都是第四趟了吧?」

  查老六解釋道:「馬老爺,現在天津市面上的糧食幾乎兩天一個價,城外乞討的流民都快超過五千了。我們東家想著趁著海面上凍前,再買一船高粱。唉!這個冬天不好過啊,指不定得餓死多少人呢」

  話說天津從明代晚期就是人稠地薄,因為鹽鹼地多,即便是豐收年景也不夠老百姓吃的,所以從康熙年間起,經商人懇請,朝廷下發龍票,允許當地商人駕船赴遼東購買高粱、小米等雜糧。

  北海軍發起遼東攻勢後,朝野震動,剛繼位的嘉慶匆忙調京營八旗並直隸、山西的綠營前往山海關戍守,又調河南、江蘇的綠營進入山東,確保漕運。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行動,自然要在當地大規模採買糧食,由此也使得直隸和魯西地區的糧價暴漲。

  清廷這些年雖然多次明令沿海各省,禁止海商和北海鎮貿易,可如今關內各地吏治的腐敗程度已經非常嚴重。

  在和大人多年「艱苦努力」的助力下,乾隆晚期的滿清官場上充斥著無能昏庸之輩,貪污受賄、徇私枉法的現象比比皆是。尤其是面對大廈將傾的局勢,從京城到地方的官場無不唯利是圖,甚至到了明目張胆的地步。新到任的地方官一個個猶如餓虎出林,急不能待。所以只要油水足夠,沿海各省、道、府、縣官員對海商的行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船頭查老六就是這樣的角色,他的東主乃是天津有名的大戶人家--水西查家。


  查家早先以販鹽起家,在明代就是京城富豪,顯赫一時。雍正年間,查嗣庭因參與隆科多的朋黨,被雍正以「試題悖逆」為由定罪。天津查家因和海寧查家同源同宗,也遭大禍。不過案發後仍經營鹽業,財富不減。

  滿清在鹽業上管理嚴密,不僅設置鹽務衙門,附屬的鹽商組織也同樣完善。各區鹽商組織的話事人稱謂不一,兩廣、兩淮叫「總商」,山東叫「綱頭」,直隸叫「綱總」,而查家正是長蘆地區的綱總。

  作為地區鹽商的話事人,鹽商衙門的官辦漕船都會交其管理運營;有了行船的資格,自然就有了參與海貿的底氣。這些年北方糧價嗖嗖猛漲,查家的船也在錦州和天津之間跑的不亦樂乎,賺的盆滿缽滿。即便北海軍占了錦州,查家的船還是壯著膽子偷偷兩頭跑。

  順帶說一句,跟揚州的鹽商後人一樣,查家的後人也是文化素養很高,熱衷興建園林。袁枚在《隨園詩話》里,將查家的水西莊與揚州小玲瓏山莊、杭州小山堂並稱為「清代三大私家園林」。

  不過呢,查老六這次來錦州表明上是買糧,實則肩負了一件重要的任務。

  八天前,查家的家主查善長把他召喚到了楊柳青的大宅,當面介紹了張老爺,讓他再去一趟錦州,以買糧為名,將張老爺安全送上岸,然後再把人送回天津港。

  姓張的什麼身份,查善長沒說,可是查老六卻看出來查善長對張老爺很是客氣恭敬。再加上對方操著一口京城官話和穿衣做派,他猜測可能是京城某位高官的親戚或管家,去錦州也是想和北海鎮搭關係做生意。

  為了完成家主的囑託,查老六不僅將自己住的艙室讓出來給張老爺居住,還讓廚子單獨給他精心烹飪飯菜。不過張老爺的關注點顯然不在居住和飲食上,出海的這幾天,他除去打聽了一些馬蹄溝海關的事,其他時間要麼在船艙中呼呼大睡,要麼就上甲板吹風抽菸,而且經常是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到岸檢查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就結束了。畢竟查家的船已經來過多次,無論是人員還是船早有備案,而且從無違禁記錄。

  那位張老爺和手下也被查老六說是查家負責海貿業務的新任帳房,順利通過檢查。話雖如此,可他們要想上岸的話,必須得先去海關那裡辦理臨時身份卡,否則別說去錦州城了,連碼頭上住客棧都沒戲。

  然而當查老六把船上的事安排完,隨後帶著張老爺和僕從去馬蹄溝海關辦理身份卡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姓張的剛走進海關院子,在從查老六口中得知海關負責人的公事房所在後,居然抬腳就朝那裡走去。

  查老六想要勸阻,奈何跟著張老爺的那個壯漢抬手就將他攔了下來,急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馬蹄溝海關的負責人姓馬,以前是貿易部在安平港的一個小主管;按照北海鎮的新文官制度,屬於十五級。錦州軍管會成立後,就被調到了這裡,籌建並管理本地海關,徵收出入口稅款。

  張老爺雖然是硬闖,可來到公事房門外也不敢擅入。他站在兩級台階下豎起耳朵,聽到屋內似乎有人在說話,於是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襟,扶了扶帽子,深呼吸了兩口,規規矩矩的作揖躬身道:「京城人氏張永和,受人所託,有要事求見衙署老爺!」

  他這一大聲唱名,屋裡的輕聲細語戛然而止。在經過了令人難熬的十幾秒後,公事房的半扇門忽的一下向內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走了出來。此人正是馬蹄溝海關的關長。

  「你有什麼事?」馬關長是揚州人,腔調中夾雜著幾分揚州口音。

  張永和抬起頭,見對方身穿分為上下兩件的草綠色「褂服」,而且上衣有四個口袋。憑他對北海鎮有限的了解,知道凡是官員都穿四個口袋的上衣,於是躬身再拜道:「在下張永和,京城人氏。此次前來錦州,乃是受朝中一位大人所託,有一封信呈送貴軍在錦州的掌印大人。」

  這番話一口氣說完,張永和的額頭和脖頸上唰的就冒出一層白毛汗,心臟跳的咚咚作響。他這次之所以生闖,也是沒辦法。

  因為身負重要使命,時間緊迫,在北海鎮這邊又誰都不認識,所以在船上的時候,就一直想著上岸後該怎麼做。

  原本他是想到了錦州城後再辦這事,可又擔心北海鎮的軍管會跟朝廷的衙門一樣門禁森嚴,到時候被人趕出來誤了大事不說,時間也耽擱不起。思來想去,便做了決定。

  台階上的中年人瞅著張永和,眨巴眨巴眼,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掌印大人」是什麼意思,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正要叫人把張永和轟出去,就聽身後的屋內有人朗聲道:「可巧我今天來。老馬,你讓他進來吧。」


  馬關長一拍腦門,心說我怎麼把這尊大神給忘了?這事正歸他管啊!

  張永和小心翼翼的邁過門檻,走進了公事房內。因為外面下著雪,屋內的桌案上點著一盞明亮的馬燈,將四下照的纖毫畢現。他這時才注意到之前說話的那人,居然是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

  此人中等身材,長的眉目清秀,只是膚色有些黑。他身穿一件深藍色的夾袍長衫,外罩灰色套扣馬褂,頜下微須,腦袋上竟然也是光溜溜的,看上去就如同富貴人家的公子少爺。

  張永和怔怔的看著年輕人,只覺得對方有些眼熟,一時間又想不起在哪見過。正在疑惑間,只聽馬關長對年輕人道:「你們談你們談,我去港口上轉一圈。有事你喊一聲。院子外的人都能聽見。」

  年輕人哈哈一笑道:「老馬你把我當什麼了?再說有老張在這兒呢。」

  張永和隨著年輕人的目光轉頭一看,就見在公事房一角的桌案後,坐著個精瘦的漢子,一身短打,袖著手端坐,只是雙眼如同老鷹一般盯著自己,不由打了個寒顫。

  馬關長出去後,隨手關上了門。年輕人也不坐下,從條案上取了個乾淨的蓋碗茶盞,又從茶葉盒裡抓了些茶葉,然後小心的拎起鑄鐵爐子上冒著熱氣的水壺,沏了杯茶。隨後他將茶盞放在了八仙桌上,這才向張永和示意,讓對方坐下。

  張永和見對方泡茶的動作如同行雲流水,心說這年輕人要是換身衣服,胳膊上再搭條白毛巾,儼然就是茶館的跑堂夥計啊。

  慢著,跑堂的對了!後門橋東南角的天匯軒,有個從揚州來的跑堂夥計跟他長的一模一樣!開春那會兒,他每天都在茶館裡從早泡到晚,兩人有時還會逗幾句貧嘴。後來和珅叛逃,京城戒嚴,從那之後就再沒見過。聽掌柜的說是人家在京城的親戚給找到別的營生了。

  見張永和的表情突變,年輕人微微一笑,看著對方的眼睛說道:「永二爺,咱可有些日子沒見了。怎麼?不去天匯軒喝茶侃大山,跑錦州幹嘛來了?」

  「張永和」難以置信的端詳著年輕人,過了片刻驚訝的道:「你是.貴生?」

  年輕人微微點頭道:「行!永二爺,您還沒忘。」

  「你怎麼跑這來了?啊!我知道了!」永和瞬間就反應了過來,嘴巴張的能塞進個饅頭。甭說了,對方肯定是北海鎮的人。

  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沈敬丹家的小廝,後來跟著趙新當小跟班的沈貴生!只不過白雲蒼狗,當年那個蹦蹦跳跳的小跟班,如今已是北海軍情報局駐錦州前線的負責人。

  貴生前些日子之所以在天匯軒茶館潛伏,是要從李秋澄手中拿到一本極為重要的帳冊。雖然前門外大街「黃升泰」的掌柜董信臣可以代收轉交,可情報局那邊擔心多一層傳遞就多一份風險,於是貴生便通過其他渠道在天匯軒干起了跑堂,直接和李秋澄接觸。

  「我本來就給北海鎮效力,有什麼奇怪的。」沈貴生沒有理會對方吃驚的表情,而是似笑非笑的道:「倒是您永二爺,怎麼起了個漢人姓氏掩人耳目?說說吧,你是受誰所託,送的什麼信?」

  永和正要說話,沈貴生突然抬手止住,道:「這樣,讓我先猜猜,看我說的對不對,說錯了別介意。

  您母親當過嘉親王永琰的奶媽,從這兒論的話,永二爺你算是他的奶哥哥。如今嘉親王繼了位,您家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一般,肯定水漲船高。

  剛才你在外面說,是受朝中一位大人所託來送信,嗯能讓皇帝的奶哥哥大雪天跑錦州來,別說滿漢大臣了,就是親王也不夠格。所以,你是幫嘉慶送信的吧?」

  貴生跟了趙新好幾年,別的學沒學會先不說,趙新的語氣神態倒是學了個八九分。

  「你到底是誰?」永和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如同見到了鬼魅,對方居然一猜就中。惶恐間,他額頭的冒出的汗水更多了。

  「別緊張,永二爺。」沈貴生淡淡的道:「忘了自我介紹了。在下沈貴生,十年前就在趙王爺跟前效力。之前進京奉命執行任務,能結識永二爺,實乃三生有幸。呵呵呵~~」

  錦州自古就有「三山三河」的說法,三山是指南山、北普陀山、紫荊山,三河是小凌河、女兒河、百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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