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關家逆子大結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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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皇宮。

  這邊,劉備封王,建立內閣,頒布新政,在那高台上下大宴賓客。

  滿堂華彩——

  另一邊,原本的魏王宮闕,雖顯得有些冷清,除了外圍嚴密看守的兵卒外,可謂是門可羅雀,但這卻依舊不妨礙,曹操與一干宗親、舊將在其內觥籌交錯,把酒言歡。

  不…

  說是把酒言歡就有些過了。

  事實上,這是悶酒…

  是無奈之下的酒!

  「大哥壽誕,徐晃徐將軍卻沒有來,李典李將軍也沒有來,賈文和甚至沒有發來一封賀禮,還有…還有…哎,可以說…除了文遠將軍外,其它來咱們這魏王宮的也就只剩下咱們這些宗親了。」

  隨著夏侯淵那有些懊惱、頹然、悲忿的話語吟出。

  曹操只是微微的展眉,「今日孤這壽宴日子不好,正逢玄德封漢中王之日,徐將軍、李將軍…他們都是降將,理應避嫌,故而沒有來予孤道賀,這也是情理之中,孤不怪他們,至於文和,他若是來,那才見怪了!」

  「可大哥昔日待他們不薄啊…」

  夏侯淵的語氣一如既往的低沉,似乎,哪怕已經被生擒許久,且經歷了在蜀中的父女團圓,父子團圓,兄弟團圓…可他那份骨子裡的不服氣依舊躍然臉上。

  時至今日,他依舊不相信他的大哥,那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曹操,他會敗…

  還會敗的如此一敗塗地。

  「今日是孤的壽誕,不說這些…」曹操的精神看起來不錯,將近幾個月的安神醒腦,休養生息,這使得他頭風發作的次數也變得少了,整個身體也不像一個六十多歲老者那般的龍鍾與老態。

  他不再回應夏侯淵,而是起身,舉起酒樽。

  「你們都是孤譙沛的兄弟啊,這些年,南征北戰,都是你們一直伴在孤的左右,今日逢孤誕辰,孤這一樽敬你們,來,諸位兄弟與孤一道滿飲——」

  說著話,曹操將樽中的酒灌入口中。

  席位上的夏侯淵、曹洪、夏侯霸、夏侯衡、夏侯威、夏侯榮等人…在沉默了片刻後,多也舉起酒樽將酒一飲而盡。

  唯獨夏侯惇沒有飲,自打被擒到洛陽,他的面色就沒有一日…不是這般慘澹,如喪考妣!

  酒樽抵在他的唇角上,他只是「唉」的一聲,伴隨著深重的嘆氣,將酒樽放了回去。

  他…再不會有心情喝酒了!

  他的心已經被傷到極致了,莫大的愧疚感與羞愧感蔓延在心頭的每一寸,他深刻自責,他覺得不配喝大兄敬的酒——

  曹洪卻像是喝的有些高了,他晃晃悠悠的走到曹操身邊,與大哥曹操勾肩搭背的說,「大哥呀…俺們都是粗人,能跟著你…見識見識,開開眼界,這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無礙…他婆娘腿兒的無礙…不就是敗了嘛…都說什麼成王敗寇,我覺得這話不對,若說成王敗寇,他劉備也敗過?誰沒敗過?這世間所有人都是寇咯?嘿嘿嘿嘿…豈能以成敗論英雄呢?」

  似乎…是這一句豈能以成敗論英雄,有些微微觸動到曹操。

  曹操幽幽的呼出口氣。

  其實…至今,他由衷的,發自肺腑的,還是有一個疑惑。

  那便是…

  他曹操這輩子幹了許多件大事兒。

  他迎天子,建大魏,誅胡虜,安邊陲,這些都是蓋世的大功;

  可同時,他殺名士,屠城池,泗水位置不流…這些,卻又是不可饒恕的大過!

  那麼…

  功、過都擺在眼前,他曹操想問一句。

  他,當得起英雄麼?

  如果人的一生註定都會像流星般划過,只是在時間留下那驚鴻一瞥,那他留給這世間的、留給世人的驚鴻一瞥又是什麼?

  雖有幾杯濁酒下肚,可此刻的曹操尤是清醒,清醒的看著參加這宴會所有的族人,這些都是他的骨肉親朋、摯愛兄弟啊。

  同樣,哪怕是杯酒入肚,他又清醒的看著這局勢…

  他的又怎會不知道,他的存在,對這些兄弟、族人意味著什麼?

  想必…這些時日,他們的日子過的也頗為艱難吧!

  「喝酒,都喝酒,今日孤看哪個清醒著走出這宮闕的大門,今日孤要你們陪孤…咱們不醉不歸!」


  聽到這兒,終於…

  還是夏侯淵最是憤憤不平,他箭步向前,攔住了曹操就要滿飲的酒水。

  「大哥,凡今在場之人,皆是族人,莫如兄弟,大哥一直不許我們過多去議論失敗的事兒。也罷,過去的事兒不提。如今咱們一道在這洛陽城,這也沒什麼!可是…自打我抵達這洛陽起,他劉備、關麟口口聲聲說是給我們自由,允許我們四處行逛?可事實呢?我們凡過之處,哪裡沒有人跟蹤?監視?凡見之人,哪裡都有畫師繪圖,有文吏記錄…甚至我提出三次要見大哥,均不被允准,如果這也算是自由,那這等自由,我夏侯淵不要也罷,我索性做個大魏的斷頭將軍好了——」

  無疑…

  夏侯淵開了一個抱怨的口子。

  恰逢夏侯涓不在,沒有人去攔著他。

  但也正是這番話,說到了此間每一個曹氏宗親的心坎兒里。

  「是這個理兒…」曹洪醉醺醺的說,「跟蹤、監視我們也就罷了,偏生…還讓我們卸去了所有部曲,就連我的那些商鋪也被強行收回,除了每月給那一丁點的俸利錢外,我們是什麼也不能做?這算什麼?把我們當牛羊一樣的圈養起來麼?」

  「可便是那錢,也一次短過一次?夠幹什麼?說句不中聽的,今日這酒宴算個鳥蛋,當年大哥你在這裡做王時,咱們宗室之中,便是我府上的下人所食、所用…也比如今這酒宴要好上幾倍!唉…唉呀,這劉備、這關麟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曹洪的話脫口。

  夏侯霸是下一個意氣用事的,他霍然起身,「依我說,他當年漢帝不也有個什麼衣帶詔,暗中密謀…咱們也可以衣帶詔啊,大伯還在,宗室也尚在,咱們大魏的根基就在,大伯不妨效仿那年的漢帝,亦或者是效仿那臥薪藏膽的越王勾踐,覓得時機,逃出這洛陽城,東山再起,重興大魏,再度爭霸天下,也未嘗不可?」

  夏侯霸年輕,說話不管不顧…

  可這番話,在這樣的地方言出,是極其危險的。

  果然…

  夏侯淵的大兒子夏侯衡更冷靜,他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

  「二弟,在這裡,說這話是要掉腦袋的!」

  夏侯霸瞬間掙脫,「大魏缺的是血性男兒,孬種才怕掉腦袋——」

  「你…」夏侯衡頓時無言,卻還是左右環望。

  得虧今日這酒宴蕭索,沒有什麼外人在這兒,否則…單單夏侯霸這一句話,怕是又要被無數漢臣文吏口誅筆伐!

  乃至於會牽連甚廣…

  「你們可別說了…」夏侯衡苦澀的說,「你們哪裡知道,涓兒為了咱們的安危操了多大的心…向他那夫君黑張飛求告了多少次…仲權(夏侯霸),你再胡言亂語,但凡傳出去,怕是咱們這裡面的所有人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哼…暗無天日的洛陽,何必見什麼勞什子的太陽?」

  夏侯霸依舊嘴硬。

  可似乎,除了夏侯衡外,整個此間…再沒有一人攔阻。

  大家心裡邊都憋著氣呢。

  也是在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曹操,像是無比期盼他的態度、他的回應。

  哪怕面前的曹操已經年過六旬,已經過了最奮進、最雄壯的時日,可所有人就是會有這樣一種感覺。

  他…

  只要他還想,他就一定能做到——

  只要他一聲令下,大魏就一定能逆風翻盤,轉危為安,甚至再度繁榮、興盛起來。

  這些年一貫如此,這些年他從未泄氣過分毫,這些年,他始終就是一種信仰,支撐著所有譙沛武人無畏衝鋒,勇猛向前——

  甚至,只要他一句話,一定會有無數人為了支持他,哪怕不惜生死,拋頭顱,灑熱血——

  可…可現在的他…

  那眼神中那道最霸道的精芒不見了,不,只能說是黯默了,像是被什麼給遮住了一樣。

  也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

  曹操的聲音吟出,低沉、厚重,「孤知道你們想說什麼?可…沒有機會了,四年了,你們還沒有察覺出什麼麼?這是天命在漢,所以上天才派下來那麼一個神乎其技的年輕人,所以漢才有了飛球,有了連弩,有了偏廂車,有了火藥,有了火器,有了沔水山莊,有了…有了能制服我們的一切…而這只是我們看到的一切,這可不是他的全部啊!」


  說到這兒,曹操的語氣遺憾卻無比堅定,「打不了,呵呵,孤看的真切,魏與漢的仗,根本就打不了,孤不懼怕那劉玄德,不懼怕那關雲長,也無懼那諸葛孔明、法孝直,可那關麟、那沔水山莊,那些層出不窮的軍械,那刀槍不入的兵器,還有…還有那關麟對所有人的了如指掌,這才是大魏無法復國,這才是這一切都註定是不切合實際幻想的根本原因哪!」

  說到這兒…

  曹操大手一揮,「不過是四年,子孝(曹仁)死了、子和(曹純)死了、文烈(曹休)死了、子丹(曹真)死了,滿府君(滿寵)死了,趙長史(趙儼)死了、程中郎將死了(程昱),文聘死了、于禁死了、樂進死了,還有龐德龐公明,孤尤記得他出征前,將一口石棺抬著,可最後…他死的時候,孤連他的屍首都找不到!」

  「還有…儁乂(張郃),孤聽聞他是獨臂出擊,被石塊砸成肉泥,死狀極其慘烈…孤每每再想,如果當初十八路諸侯討董,他們隨著孤一道去追擊董卓,我們將董卓擊潰救回天子?孤會不會就不會對這世道失望,孤會不會就不會成為魏王,孤會不會就是治世之能臣,是大漢的征西將軍?孤的這些部將、摯友…是不是就不會離我而去了…」

  說到這兒…

  曹操沉默了、沉吟了,似是那一個個逝去的名字,都讓他心痛,都讓他懊悔。

  「今日是孤的壽宴,你們說的話,孤什麼也沒聽到,孤說的話,你們不妨去想想,都是這個時局啊…是它將孤逼到了那距離至尊只差一步的位子,可同樣是時局,是天命…將孤從那高處給硬生生的拽了下來,孤老了,孤已經不再做夢,不再幻想…或許現在伴在孤身側,是每日做夢時…都會夢到的子脩(曹昂),夢到的倉舒(曹沖)…孤也會想,現在的子健、子文?他們在哪裡,他們過的怎麼樣?還有…所有譙沛的下一代?他們又如何?」

  「呵呵,孤往昔不信天,更不信命,不信天數,可現在看來,或許這就是天命,許多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想要再贏回他,代價…或許是我們族人的鮮血,是我們族人子嗣的生命…而這些,正是我們所不能承受的啊!」

  說到這兒,曹操無比羨慕的望向夏侯淵,「妙才,孤羨慕你呀,你這些兒子都在,你的女兒也在,外孫女都長那麼高了,成了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軍…孤羨慕你呀!或許等你再年長几年,等你們都再年長几年,你們就會知悉…這世間最寶貴的,根本不是什麼至高無上的權利,而是你想見的人,他們都在這世上…都在安恬、幽靜的生活——」

  說到這兒…曹操沉默了。

  像是因為這一連串話的話,頗為耗費他的心神。

  又像是那一連串的名字,讓他神傷,情緒低落…

  夏侯淵、曹洪他們自是看出了大兄心情的改變。

  於是再不敢亂說話。

  曹操卻像是倦了、乏了。

  「今日,就這樣吧…」

  「好,那…大兄保重,我們先告退!」夏侯淵拱手一拜,眾皆拱手一拜,然後…這些來慶賀壽宴之族人…就要退出。

  「等等——」

  曹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像是覺得他還有事,對這些族人還有留戀,他輕呼一聲。

  「大兄…」

  「大哥…」

  夏侯淵與曹洪同時問道。「可是還有什麼事兒?」

  「沒什麼…沒什麼…」

  曹操深深凝視了他們一眼,就像是頗為留戀與哀婉,但他努力的表現出克制,他笑著說,「只顧著我們喝酒了,我們倒是忘了,一起敬那些…這些年隨我們一道,卻無法在這裡為孤慶壽的人…我們當敬地下的他們一樽酒啊…」

  眾人立刻明白了曹操的用意。

  他們再度回席,曹操那帶著略微顫抖、磕絆的聲音吟出,「就用孤這一杯酒,去祭典韋、祭奉孝、祭荀令君、祭龐德、祭曹仁、曹純、曹休、曹真,祭程昱、滿寵,祭孤的兒子曹昂、曹沖,祭孤的侄兒曹安民,也祭…祭那些因為孤年輕時重典之下死去的名士,祭那些在徐州彭城、在雍丘、在宛城、在官渡、在鄴城…死於孤屠刀下的萬萬千千,千千萬萬的黎庶——」

  這一句罷…

  曹操用力的將酒杯擲下,感嘆流涕,一邊流淚他一邊大笑。

  這等極致反差的畫面,恰如曹操這一生最真實的寫照。

  他任人唯賢,他亂世用重典;

  他敢啟用雞鳴狗盜之徒,卻也敢屠刀揮砍名士,惹得天下罵名;


  他能手起刀落,在彭城,在雍丘,在鄴城,在官渡屠殺黎庶,他也能看著『生民百無一』的情景,發出那讓人看不明白、聽不懂的「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聲吟與尷尬!

  他能明知劉備是這樣一個宿敵,卻在青梅煮酒後放過他,也能與關麟摒棄前嫌,在外族侵入的關鍵檔口,配合無間,用他的霸道與殘忍,再度葬送四十萬胡虜,讓大漢再度能染指西域,恢復西域之都護,之雄風!

  諸如這樣的反差,在他的一生中…太多、太多了——

  此刻,曹操的目中含淚,最後、緩緩掃過肅立的族人、兄弟。

  逝者已逝,可這些活著的人,他更應該倍感珍惜。

  他最後朝他們示意,讓夏侯惇、讓夏侯淵,讓曹洪,讓這些侄兒退場,同時,他拍手賦詩,一邊打出節奏,一邊唱著。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他一遍一遍的打著節奏與韻律,一遍一遍的唱。

  直到…

  直到所有的族人離開了這裡。

  一時間,這諾大的魏王宮殿,只剩下了他曹操一個人。

  不,還有留在最後的夏侯惇與張遼…

  夏侯惇眼瞎,心裡卻透著明亮,他仿佛預感到了什麼,不由得眼眶處湧出血跡…

  「大哥…大哥…」

  還是曹操親自扶起了他,「元讓,孤從來沒有怪過你!」

  「你一生清儉廉潔,孤賞賜給你數百萬錢,金銀、珠寶、布絹更是無數,可這些…你全部都分給將士,位極人臣而不置產業,你有協助孤定天下之功,卻又甘心屈居前將軍而不受漢之封賜,別人看不懂你,孤最是明晰,你這是把你此身此心都獻給大魏了!」

  「可…這又恰恰是你的弱點,是你能被利用的地方…時至今日,只能說是那關麟高明,李藐這步棋用的妙及,卻不能說是你昏聵…或許,你但凡對大魏不忠誠一點,對孤不忠誠一點,都不會成為那關麟的選擇…」

  「大哥…」夏侯惇哭的更洶湧了。

  曹操卻是拍拍他的後背,「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回去吧,元讓…你回去吧…」

  聽得大哥這麼說,夏侯惇那粗糙的握住曹操不放的手終於鬆開。

  「大哥保重,大哥保重,大哥…大哥保…保重!」

  夏侯惇的嘴巴張開,一臉三個保重,他帶著淚,帶著血,這才絕然的離去。

  最後留下的是張遼了。

  也正因為只他一人,曹操的話已是推心置腹。

  「文遠,葬送那四十萬胡虜,這一戰你打的漂亮啊!」

  「是大王謀算的好!」

  「哈哈…」曹操笑了,「算上孤的所有族人,孤的愛將,其實…孤最不能割捨的便是你啊!」

  「你與雲長、元直一樣,都是義士…哈哈哈,你也知道,孤最喜歡義士了!所以,孤不想,也不能看著你因為曾是魏將的緣故就被埋沒,就黯淡了下來…」

  「白狼山、逍遙津,便是時至今日,孤依舊忘不了你打出的這赫赫聲名的戰役,許些時候,孤都在感念…得虧是孤在白門樓擒的那呂布,得虧關雲長那日做保,否則…孤當真錯過了孤手下的第一勇烈,錯過了能比肩關雲長的義士…」

  聽到這兒…

  張遼的心頭也有某種感應。

  「大…大王…」

  他不由得咬唇,錚錚鐵骨的漢子,此刻…也不由得啜泣了起來。

  「哈哈哈哈…」曹操卻在笑,不光自己笑,還雙手按住張遼的肩膀,「文遠,笑一個,你給孤笑一個!孤命令你笑一個!」

  聽得曹操這麼說,張遼勉力的笑了一下,哪怕這笑比哭還要難看。

  「好了,文遠…回去吧…」

  曹操最後拍了下他的肩膀。

  張遼拱手,依依不捨的告別。

  臨行前…

  「文遠…」曹操意味深長的喊出一聲,他鄭重的囑咐張遼,「別忘了,孤那征西的夢想,還指望著你替孤去實現…千萬…千萬別忘了。」


  曹操這話,像是頗為克制。

  又像是意味深長…

  更像是他還有千言萬語,但這種時候,所有的話都不能道破…

  「大王,保重!」

  張遼莊重的拱手一拜,然後抹了把眼,離開了此間宮闕。

  該見的人,都見了——

  該留戀的也都留戀過了——

  也就是這一刻的曹操,他收斂起了所有淚水,他轉過身,走回了房間。

  房間幽暗…有一處帷幕!

  他一步步的靠近了那帷幕,仔細去看,那帷幕後好像有一個黑影。

  而此刻…曹操正一步一步的接近那黑影。

  仿佛只是經歷了一場離別,仿佛就向那黑影走過的幾步,曹操整個人都蒼老了起來。

  「出來吧——」

  隨著曹操的聲音傳出,那一直藏在帷幕之後的黑影終於邁步走出,行至光下。

  是法正…法孝直——

  這個劉備的影子,站在他光明對立處黑暗一面的使者,已是款款走出。

  別人還在因為冊封劉備為漢中王而設宴,欣賞歌舞…

  法正卻已是第一時間走到了這裡。

  他凝視著曹操,曹操也在凝視著他…

  一雙深邃的瞳孔仿佛隔空會晤,仿佛交流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終於…

  還是法正率先張口。

  「你已經做決定了?不是麼?」

  「其實你有機會不死的,就是那次你與雲旗商談,征服大漢以外的地方,如果那時,你把我出現這件事兒告訴他,或許他會徵得吾主的同意,將你送到雲南,從那裡開始新的征程,至少…可以擺脫我,擺脫這註定死亡的降臨與禁錮!」

  「但是…你沒有——」

  法正說這一番話時,他都有些疑惑。

  因為他面前的,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曹操啊…

  他為何會放棄這唯一得生的機會。

  反觀曹操,他並沒有向法正解釋,而是自顧自的指了指桌案,「上面有兩封信,一封替我交給我的族人,另一封…」

  「是交給吾主?魏王還有話要對他說麼?」見曹操遲鈍,法正猜測道…

  「不是玄德!」曹操回道:「這信是給雲長的!我與玄德要說的話,兩次青梅煮酒都已經說罷,我曾經放過玄德,玄德也助我坑殺胡虜,完成了那最後的征西宏願,我倆兩清了,再多說已是顯得矯情…孤,可不是一個矯情的人。」

  「我知道了…」法正看了一眼那桌案上的兩封信,他沉吟了一下,雖還是不懂…在生與死的抉擇下,曹操為什麼會選擇死!

  但這個選擇,法正能想到的理由…無疑讓他敬佩。

  「是因為你的族人?你若不死,他們永遠都會被監視,都會有文吏去死死咬住他們不放,都會有武人擔心他們會造反,所以你選擇…用的你死,成全你全族的解脫?是這樣麼?」

  法正拋出了他的猜想。

  但立刻又搖頭。

  「可我又不懂,這還是你麼?你當初殺呂伯奢時、殺邊讓時、殺孔融時,屠徐州、雍丘、鄴城、官渡時?你又何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我此生在吾主的影子裡殺掉的人很多,也有比你更凶戾的,可你…是我遇到過最複雜的一個,你好像極致的兇殘,又好像有柔軟的一面。」

  聽得法正這般講…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寧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呵呵,這是孤;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這也是孤;東臨碣石,以觀滄海,這還是孤…當此亂世之中,只有勝者與敗者,勝者可以去談仁義,弱者只能被拋棄,自古以來就是大奸似忠,大偽似真,忠義和姦惡,兇殘和柔軟,這些都不是從表面上看出來的,莫說你法正看不懂我曹操,即便是他關麟,也一樣看不懂我曹操…」

  說到這兒,曹操似乎察覺到,他話多了,也密了,他本不該對法正說這麼多。

  或許是…因為眼前的法正,又讓他想起了郭嘉,想起了那段他與他的影子一道的故事。

  「法正啊,都這時候了,孤就對你說句真心話。」


  「其實從那一日飛球降落五丈原,從孤見到雲長的一刻起,孤就知道,孤已經輸了,孤輸的一敗塗地,也是那時,孤就已經做出了今天的決定…」

  「哈哈,孤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甘心見到玄德站在那高台之上,孤這樣的人,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孤輸給他…但在孤離去之前,卻有那麼一些事兒需要做,一些後事需要安排…」

  聽到這兒,法正默然。

  過了片刻,他才問:「是漠北胡虜,還有…你族人的安危——」

  「這是一件事!」曹操眯著眼:「孤一生…罷了,罷了,本不該與你說這些…」

  曹操那方才高亢的聲調,突然就戛然而止。

  他淡漠的從柜子里抽出一條白綾,然後站在桌子上,將白綾懸寄於房梁之處。

  「不過是死,孤何懼死?死不過就是涼爽的夏夜——」

  「但王有王的死法,王也有王死後的意義——」

  聽得曹操這麼說…

  法正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

  他本想告訴曹操,馬超、靈雎、張方已經在趕來刺殺他的路上,讓他考慮清楚,是用怎樣的死法!

  可似乎現在,沒這個必要了。

  王…的確該有王的死法!

  終於…

  當那白綾懸起,當法正走出這屋門,小心翼翼的關好了門窗。

  昏暗的燭光下,曹操那發黃的臉,卻比往昔…任何一刻都要淡漠。

  他已經不用再追溯什麼了?

  腦海中、記憶里…該閃過的畫面,都已經呈現過了…

  他這一輩子喜鬧,不喜靜…就讓他臨終最後一次…靜靜的、靜靜的,獨自一個人走向這段陌路吧。

  「二十年來,孤平黃巾、定河北、征烏桓、收荊州,天下九州得其六,遂有中原之一統!」

  「四海之英雄,沒有一個能勝過孤!」

  「可孤亦有大罪,天下未定,戰亂未平,蒼生離亂,田園荒蕪,白骨於野,千里雞鳴,這一路走來,孤是創造者,卻也是毀滅者…」

  「也罷,也罷…都這時候了,就不想那麼多,是非公論…當有後人去定奪!孤活著尚不畏人言,何況死乎?」

  曹操閉上眼睛…

  他踢開了腳踩的胡凳。

  白綾…自縊,這本是極其慘烈的死法,可曹操平靜如常,他並不畏懼…

  是啊?

  他畏懼什麼呢?

  死是涼爽的夏夜。

  死後,他就能見到他無限愧疚的典韋,見到郭嘉,見到荀彧;

  也能見到因他而死的龐德,見到于禁,見到樂進,見到曹仁,見到曹純;

  也…也見到他的父親曹嵩,見到他的兄弟曹德!

  見到他最欣賞、器重的兒子曹昂,見到他的侄兒曹安民…

  還有,還有他的祖父…曹騰。

  從小教導他,要做帝之輔弼,國之棟樑,對他影響極其深遠的祖父曹騰!

  這有什麼可怕的呢?

  這是涼爽的夏夜——

  這是難忘的黃泉旅程——

  這是舊友的重逢——

  這是親人的團聚——

  這也是…也是他曹操一生罪孽的洗滌與解脫——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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