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人間見白頭(大結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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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

  李熾低吼一聲,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的身影,心臟猛地一顫,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

  他不知她是何時醒來的,也不知她是何時抵達的此處,更不知她是如何暢行於兩軍交戰的中央。

  看著她的身影,那立在雪中的身影,他甚至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雨松青……」

  「雨松青!」

  李熾在萬軍之中勒馬狂奔,心中焦灼不已,絲毫不顧頭頂無數強弩火銃拼了命朝她奔來。

  「站住!」

  她出人意料地冷聲厲呵住李熾的腳步,遙看城牆上的火銃冷冷的洞口,掌心攥出了一手的冷汗。

  「你就停在原地,不許過來。」

  普天之下,無人敢直面冷斥他,也沒人敢用這般命令的語氣對他說話。可面對這樣指令般的話語,他立刻勒住了韁繩不敢再向前一步,眼睜睜地看著她頭也不回的轉過身去,徑直走向李繼。

  「你……你還活著。」

  李繼的面色僵硬又驚喜,似乎對雨松青剛才忤逆之言毫不在意。

  當年聽說雨松青墜崖時他便後悔了。後悔自己被宋婉清的迷惑,後悔給了她兵權,也後悔當時參與了趙雲成那廝的計劃。

  他從來沒想過逼死她,他只是想趁機將雨松青接回燕都,只是想用她來鉗制李熾,也只是想見見她。

  勤政殿一別,已經數年。他快要忘記她的模樣,也快要忘記她的笑容。

  李繼面上露出笑意,目不轉睛地看著雨松青,「我居然還能見你一面。」

  雨松青眉間一蹙,搖頭道:「可我不想見你。」

  若非必要,她才不願意看見他。

  「李繼,你騙了天下人,騙了你自己,自欺欺人到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你這輩子究竟為了什麼?」

  「你難道不知道與虎謀皮的後果?難道不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今兵臨城下了你才來說別人包藏禍心,可殊不知,一切都因你而起。」

  他的眼眸靜視她,白皙溫和神情一點點潰散,

  「因孤而起……你憑什麼說因孤而起!」

  「想登臨大位,卻沒有容人之心,身為儲君,卻沒有立場在南疆與大燕之間搖擺不定,受人蠱惑。你總是擔驚受怕自己不是李氏血脈,但你卻忘了,你既為儲君,高位之上便不能隨心所欲,你的恣意妄為帶來的是天下不寧。」

  這樣驚世駭俗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猶如一句閒話般淡然。

  可匪夷所思的,李繼沒有動怒,他甚至沒有否認。

  「這是什麼意思?」

  當年的謠言重現眾人耳中,驚起一片浪花。

  文臣們面面相覷,武官也將疑惑地目光對準了身著明黃色盔甲的李繼,而震動更大的卻是那一批藩王,當年榮王造反時景象歷歷在目,他臨死之前的遺言也重新被眾人憶起。

  藩王們此刻回憶起李繼誅殺榮王李朝時候的果斷,不免起了疑。

  「荒謬!區區謠言,也想來撼動大燕太子之位!」

  苗京魄冷冷凝視著雨松青,冷喝道:「你有什麼資格議論。」

  「我有什麼資格?」

  雨松青將目光轉向苗京魄,心中五味雜糧。

  當年那單純善良的小公主被權勢和仇恨沾染之後,也已經變了模樣,那膽小孤僻的玉京公主已經成為南疆說一不二的女王。

  雨松青只覺得時光匆匆,物是人非。

  「我無資格,可是它有資格。」

  她緩緩展開一卷陳舊的明黃帛聖旨,朝燕軍走去。

  意識到她要做什麼,李熾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百米,騎著馬邊跑邊喊。

  「雨松青!」

  「回來!」

  一聲比一聲嚴肅,一聲也比一聲急切,雪花落在展開的聖旨上,將那些塵封的舊事也展露在了人前。

  「朕登基以來,躬身自檢,減賦消役,求賢內治,望天下安平,使大燕國運昌隆,百姓安居樂業。然朕膝下子息薄弱,兒孫不濟。太子多病,靖王更孱弱,唯獨於昭烈十四年八月得嫡皇長孫,朕親賜名熾。其子天縱奇才,自幼聰慧敏捷,品行端方,有帝王將相之才,朕心甚慰。」


  「然因其命天煞孤星,主戰亂是非,恐對國運有虧,自幼於承意幼子調換,借命而立,於弱冠之年立為皇太子。若來日有人質疑,便可宣讀此詔書為吾孫正名,特令告知天地社稷,令其認祖歸宗。」

  一張絕密聖旨,一段絕密往事,令眾人嘆服。

  後來的事情所有人都知曉了,昭烈帝駕崩之後,成華七年李承意烏河兵敗,全家落獄,成華帝中風癱瘓在床。年僅不足七歲的李熾因父罪入天牢,鑫國公拼了命保住他,最後還落得個結黨營私的下場。

  天之驕子一朝落獄,所有知曉此事的人敢怒不敢言。

  硃筆黃紙,字字皆由先帝親筆。

  「一道聖旨而已,想要偽作也不難。」

  苗京魄雖如此說,但她的神情已經出賣了她,南疆軍心腹從人群中簇擁在她的身邊,全軍戒備。

  「你要人證?」

  鑫國公沈瓊,清水寺仁光大師,榮王李朝,雍王李憲,還有中風的成華帝……可那些人今何在?

  死的死,殺的殺,栽贓陷害,蓄意投毒,但凡是接觸到秘密中心的人,無一倖免。

  苗京魄篤定她沒有,雨松青也篤定她會問這一遭。

  看著雨松青的眼神,苗京魄憤恨不解地低聲問她。

  「此時與你無關,為何你非要插一腳。」

  能讓肅招歷寸步不離,讓趙雲成不惜用命來做賭注的女人能有幾人?

  不過苗京魄實在不懂,她也是前遂的人,她的家族親人死在李輝刀刃之下,對於李氏的恨意不比自己少半分,為什麼卻處處要與他們作對?

  「與我無關?」

  雨松青一聲冷笑,攥緊了手中的聖旨,用慍怒又可悲的眼神看著她,「你們要殺我夫君,要逼我死,將天下百姓視為芻狗來滿足你所謂的恨,如何與我無關。」

  唆使李繼的所作所為,利用大燕賦稅填飽南疆人的胃口,她的野心裹著仇恨的藉口一點點壯大,不惜一次又一次挑起戰爭,已經成為了龐然大物。

  雨松青突地轉向了馬車轎內,丹唇輕啟,「陛下,您且說呢?」

  什麼陛下?

  眾臣子百官一頭霧水,順這樣雨松青的眼神看見一位佝僂瘦弱的老人從馬車上徐徐走下,被周蘭扶持著坐上了龍攆。

  因為常年臥床,他的眼眶已經消瘦的凹進,蠟白的肌膚上是一層層褶子和斑駁花白的斑痕,可即便如此眾臣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撲通撲通跪滿了一地。

  龍爪金袍,頭戴冕冠,貴不可言。

  「陛下……」

  「怎麼會……陛下怎麼醒了?」

  「你……」

  苗京魄聲音顫抖著,震驚至極。

  禁軍掩護著成華帝走到了大軍中央,也擁簇者他一點點重新走到了權利中心。

  「陛下啊——」

  「陛下您終於醒了!」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文官們不顧燕軍阻攔互相攙扶著齊齊湧來,老淚縱橫。

  「臣等無能啊!大燕江山要葬送在臣等手中啊!臣有負先帝囑託,有負陛下啊!」

  成華帝雖然庸弱,但對於臣子卻是極為寬厚。在位七年間國泰民安,天下富足。這些老臣多都出自他的提拔和重用,以至於他們對李繼才會如此擁護。

  要論起來他們也是倒霉,先有太后執政不放卯足了勁兒要與太子奪儲君之位,再是藩王於翻地作亂,好不容易將藩王壓了下去眾臣還沒有緩一口氣,玄甲軍又要攻進燕都,想要推翻大燕根基。

  一樁樁一件件,沒有哪日安寧。

  「父皇……」

  與此同時無數道目光都落在李繼身上,但他好似魔怔一般,溫潤的臉上只有挫敗。

  「南疆王女,朕……可算人證?」

  成華帝的身子歪歪斜斜地靠在龍攆上,雖然被病痛常年折磨,卻沒有孱弱之姿,眉目之間帝王風範高不可摧。

  他的語氣波瀾無驚,仿若在與苗京魄商討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溫頓的眼神中隱藏了殺意。

  勝利就在眼前,京畿軍與燕軍、南疆軍隊足以抵擋玄甲軍突圍殺入燕都,如果在此刻前功盡棄,一連她多年心血和謀劃一起殆盡。苗京魄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是否是天氣太冷,她的聲音也帶著幾分顫抖。


  「大燕皇帝……你還真是命大。」

  在床上活死人一般躺了十幾年都死不了,日日喝著趙雲成所下昏睡之藥還能醒來,不是命大是什麼?

  「朕不醒來,難道還要看著你們謀朝篡位,禍害朝綱?看著南疆的血脈混淆我大燕皇室?看著天下不寧,戰亂無休?」

  成華帝是個很溫和的人,就算是盛怒之時也不會輕易呵斥。可當他親眼看著大燕士兵兵伐相向,看著南疆兀涼政權置喙大燕皇權,看著李繼與虎謀皮,引狼入室,將王室宗親騙得團團轉,將李熾逼的只能謀反。他氣急攻心地重重咳嗽了幾聲,一時間不知當年先帝的謀劃是否得當。

  還是說,大燕命中躲不掉這一劫難?

  而藩王們比百官更慌亂,看見成華帝的身影,清河郡王的臉都黑了幾分。

  走到了這一步才告訴他們站錯了隊,藩王們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就算他們受了李繼矇騙,可是若日後清算李繼黨羽,在場誰人能逃得過?

  李熾會放過他們?

  「本座何須隱瞞?」

  沉穩的腳步聲踏在雪地上,那道冷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般將她籠罩,雨松青微微抬頭看著李熾憔悴冷峻的臉,眼圈霎時就紅透了。

  他的眼中像是蘊藏了千千萬萬種不可言說的心緒,輕易地攫住了她的心。

  一隻大手從大氅中伸來,李熾的手死死攥握她,像是握緊了無價的珍寶,十指相扣交纏。

  「對不起,青青。」

  李熾低眸看著她,將她朝自己拉近,聲音輕若雪花。

  「我來遲了。」

  這句道歉跨越了兩年多的時間,跨越了生死,跨越了無數個孤寂的夜色他想跟她說的悔和愛。

  緊握她的手,他的心重新為她跳動,溫熱的血液破開冰縫的血管,將生氣和勇氣一一注入到他的身體。

  李熾看向清河郡王,炯炯有神的眸子似刀芒。

  「本座奪回自己的天下,何須解釋?」

  「他的罪行早在三年前的檄文上寫得一清二楚,又何必本座重複?」

  他姿容更挺拔,一雙厲目聚著凌厲的鋒芒,玄黑的盔甲襯得他肅殺如魔,令人不敢靠近。

  幼時,李熾性子也冷,他不願與人交談,也不喜歡在人多的地方。但他也會笑,也會得了一件喜歡的物什乖巧地道謝,與其他孩子並無什麼不同。

  可是今日的他卻是從骨子裡發生了改變。

  盔甲重重,鋒芒畢露,殺意騰騰。似乎他將人生中所有的溫情和愛意都給了他身邊的女人,成華帝並不知道雨松青究竟與李熾有什麼經過,可他卻在兒子對她小心翼翼地神情中明白了。

  他想招手讓周蘭扶他起身,可是下一刻他的手卻摸到了一個冰冷的護臂,成華帝看著面露尷尬的李熾,飽含深意的拍了拍他的手。

  「扶我過去。」

  他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語氣溫和猶如平常父子之間尋常。

  風雪小了,肅風也弱了,所有人的眼神注視著這對父子一步一步踏上了點將台。

  成華帝一生孱弱溫和,一生都未踏入軍營,更妄論立在雙方即將交戰的萬軍中央。今日他站點將高台之上,眺望萬重人山人海,旌旗獵獵,看見了長干,戰車,雲梯,才感受到了肅殺和血腥的氣味,才感受到了李熾的戾氣從何而來。

  「眾將士……」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通信兵的聲音一個又一個傳輸得很遠。

  「無論玄甲軍,燕軍,京畿軍,藩王屬軍……你們是大燕的兒女,亦是大燕的將士,你們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你們的父母也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雙方廝殺猶如斬斷手足親人,禍起蕭牆。朕知,今日國家戰亂,戰火不休,賦稅苛重,勞役無度,也知曉內亂因果,殃及池魚……此系皆乃朕之過……」

  「朕以涼德,纘繼大統。在位二十五年,時政不足七年……一乃愧對先帝遺詔,二乃愧對大燕黎民百姓,為一己私慾養虎為患,引狼入室,挑起今日戰火,國帑匱絀,閭閆雕攰,不勝愧憤。」

  他重重咳嗽了幾聲,將目光看向燕軍。

  四處寂靜,鳥雀無聲,成華帝拔高了聲音。

  「皇嫡長子李熾,功勳卓越,克明奉公,智勇無雙,謹於今時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皇帝禪位,新皇登基,卻不曾想來的這般快,不曾想成華帝會在萬軍之中立新帝。

  眾人驚赫地相顧失色,目光都凝聚在李熾身上,而此刻雪雨停息,風聲鶴唳。

  點將台上瑟瑟東風捲起李熾身上玄黑色裹邊大氅,飛騰的衣擺揚起,落下,又揚起……一如她現在的心情,緊張,激烈,期待。

  雨松青的思緒倏然飄蕩了很遠,她忽然憶起成華二十一年的五月,她曾在官船上看著鴻臚寺的官員朝賀錦衣衛大都督。又憶起成華二十二年的秋日,北伐軍北上時他校閱全軍的身影。

  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一條路會有多遠,會有多險,更不知道這一路走來他們會失去什麼,得到什麼。從都指揮使到北伐軍元帥,再到如今的新帝,簡簡單單幾個字之下,其實白骨累累,血債高壘。

  須臾幾年歲月,她卻覺得恍若隔世。

  雨松青靜靜地看著他立在高位,也悄然走向了點將台之下,掀起雪色大氅,筆直跪在了地上,雙手高舉,朗聲宣告。

  「跪呈大燕皇帝萬歲,前遂諸臣攜傳國玉璽恭賀陛下登基,願陛下運撫盈成,業承熙洽,平定外族,重修中原興盛,海清河晏。」

  咚——

  眾人的心臟瞬間狂跳,苗京魄更是盪出了一抹被愚弄的冷笑。

  傳國玉璽!

  那就是傳國玉璽!

  那不僅是前遂皇室專用的玉璽,此乃前秦立國之時已經流傳了千年,除了大燕皇室之外,每一任君主都曾擁有的玉璽。

  在場所有人震駭驚顫,無不伸出了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雨松青手中的潔白無暇的玉璽,天際的沉雲散去之後,雲層中刺破熹陽打在其上,晃出耀眼的光芒。

  雨松青話音剛落,文武百官們全部反應了過來,連帶著猶豫不決的藩王臣子,在被富有神秘皇權的玉璽之下,在成華帝一則禪位口諭之下,屈膝跪下,異口同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從四面八方咆哮而來,那一道道震耳欲聾的聲音,在未浸血色的清晨傳出了很遠很遠,傳出了同雙戰場,傳進了三十餘里地外的燕都皇宮,似乎也傳出了大燕蒼穹上空。

  「起。」

  一個字,他說得極為果決冷淡,眾臣子抬頭目視時,他們的新帝正彎腰攙扶著一位女子從雪地里起身,甚至小心翼翼地拍拾了她膝間的雪漬。

  低眉注視之間,是他此生所有的溫情。

  「我不需要你跪我。」

  他說。

  「今後風雪如程,我們生死不離。」

  ……

  ……

  但那一日的烽火狼煙並未因李熾的登基而消弭,追隨李熾的臣子心腹畢竟扶持了二十餘年他們將全家性命老小全部放在他身上,怎敢心就此竹籃打水?

  同雙城的城牆開了,歸降的燕軍和玄甲軍並肩作戰,在鋪天蓋地的嘶吼聲里,裡面的守軍打開了一道又一道城門,南疆軍隊,已經叛亂的藩王,還有李繼數年經營的心腹齊齊湧入,勢必要與李熾殊死一戰。

  他們食君之祿,只能不死不休。

  戰火燃起的速度極快,李熾將雨松青護在懷中騰馳在馬背之上。他步步緊逼,一槍一條人命,殺得李繼的燕軍步步後退。

  血色濺起漣漪,嘶吼和冷兵器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雨松青聽著胸膛傳來穩重沉澱的心跳聲,緊緊雙手捁在李熾腰上,面不改色地聆聽血與火的征服。

  遁甲軍,弓箭軍,火銃,先鋒,李熾矯健的身影穿梭在各軍種中,他身後的親兵同樣連人帶馬地踏入燕軍的人群,手臂張合之間,如黑夜鐮刀收割,毫不留情。

  所見之處,凌亂攀折的戰旗,翻到的戰車,逃命投降的燕軍,還有無數睜目圓視的士兵……所到之處,血流成河,流血漂櫓。

  直至天色漸暗,追隨李繼的燕軍和藩王被玄甲軍包圍金川門。殺瘋了的玄甲軍奮不顧前地超前沖,李繼被顧景拉進金川門內。而就在他即將重新踏入皇城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繼兒!你在做什麼!」

  「往後退啊!皇宮還有宣太后和皇后,我就不信那成華帝和李熾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看著她們死!」

  李繼無言而視,濺起的血色染紅了他的臉龐,他累得已經拿不起手中的寶劍面色蒼白如紙。


  「我累了。」

  「累?」

  苗京魄顯然不太明白他,厲聲怒斥。

  「為了你……我將我的南疆都作為賭注……」

  「母親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你自己!」

  李繼垂著手腕,悲痛欲絕地凝視著她,猝然一笑,「你想利用我報仇,報大燕滅前遂的仇,報李承意辜負了你的仇……為我……只是你的藉口。」

  呂風也罷,顧景也好,都是苗京魄安插在他身邊監視他的棋子,怕他說錯做錯半點,怕他哪道旨意對南疆沒有好處,怕他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如懸樑刺股,沒日沒夜都驚恐萬分。

  「可我也是人……我不想這樣活。」

  苗京魄只覺得眼前的人不再是對她百依百順的兒子,眼前有什麼散開了,然後怒意席捲而上,「我給了你尊崇,給了你身份,是你自己不中用!與宣太后奪權需要他,與兀涼作戰也需要他,若不是你自己處處依仗養虎為患,以至於到了後面殺不得動不得,還想強搶他的女人,何至於走到今日!」

  話說出口她才發覺太重,苗京魄想哄時,冰冷的長劍直直架在了她的脖頸上。

  「繼兒……你想做什麼?」

  「我累了,母親也累了,既然事已至此覆水難收,勞煩母親與我一同……」

  同字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苗京魄只覺得脖間一涼,噴涌而出的血液很快累積於她的脖間,窒息的感覺泉水般用來,她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李繼。

  「為什麼……」

  為什麼!

  大燕不該死嗎?不該亂嗎?

  「不……」

  「哥哥……」

  小小的玉京公主之內躲藏在櫥櫃裡,看著李輝如何對她緊逼問玉璽下落,不惜用沈家二十餘命至親性命令她妥協,砍下了一個又一個頭顱。

  所以從始至終苗京魄都認為她會恨。

  可是她的恨好似與她不一樣。

  苗京魄不懂,她不懂為何當年她寧願飲下毒酒也不願屈服,寧願跳崖也不願拿出玉璽,為何今日又願意了?

  萬千疑問卻沒有了思索的時間,眼前的一切景物在逐漸散開,白色的光圈浮現,苗京魄看不清李繼的臉,也看不清那些刀光劍影。

  轟然倒地。

  「殿下!」

  烏雲日色慾晚,玄甲軍與子時攻入了燕都皇城。

  李繼兵敗折戟,親手斬殺了南疆王女之後失蹤在了金川門。

  所有人都明白李繼已入絕路,更瞭然他只有死路一條。可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就算明知抵死糾纏只有一死,他們也願意侍主而死,就算不為國盡忠,也算為君盡忠。

  戰爭末尾,血光沖天,火把從四面八方湧入皇城,李繼的心腹親衛與玄甲軍拼殺了一夜,浴血奮戰的抵禦著玄甲軍的攻勢,直到天明方休。

  這一夜,雨松青緊跟著李熾的身側,沒有半分退縮。

  雨松青轉頭看,封疆單膝跪在地上,金戈盔甲襯得其英武不凡,他的流露出勝利在握的笑意。

  她突然一悟,原來封疆的作用始終對標著大燕的藩王,也難怪他從未出現在戰場上。

  「陛下,奉天殿賊子全部清繳。」

  「陛下……」

  一句一句陛下,一句一個捷報,但她的心卻一次比一次沉。

  夜晚的冷風呼啦啦地吹來,李熾用自己的大氅蓋住了雨松青的身子,在嘀嗒嘀嗒地馬蹄聲中,他的手緊握住她的腰,踏上了只屬於皇族才能登上的金磚之上,俯瞰眾生。

  雨雪漸止,風長嘯入耳,陰翳的夜空似乎透出了光亮的明月。李熾握著雨松青的手走上台階,那一座金雕玉琢勾勒的皇城,一座歷經兩朝屹立不倒的皇城,終於為他敞開了大門。

  仿若昨日重現,一切都不真實。

  宮學啟蒙時,他曾乃這座皇城的客人;烏河兵敗之後,他一朝入獄成了罪臣之子;二十餘年風雨巨變,他也曾著上飛魚服暢所與皇城之內,成為它的僕人。

  可今日,宮門萬千為他敞開,高堂明殿為他升起,今後的朝陽與落日與他息息相關,他成為了它的主人。


  可這一切,他都不在乎。

  李熾緊握著雨松青的手,放緩腳步,帶著她從正殿中央踏上台階。

  「阿熾……」

  「嗯?」

  「怎麼了?」

  「此路……是歷代帝王才能走的路。」

  「那又如何?」

  李熾生怕她反悔,攥緊了她的手,一步步踏去。

  「皇權再貴,貴不過你,天下再重,重不過你。」

  「我只知道我們夫妻一體,共享日月天地。我的青青可以在這一片天地之間恣意,不再受任何委屈。」

  「青青,回到我的身邊來。」

  一年分離,兩年昏迷,她已經是三年沒有好好地看他。雨松青淚如雨下,伸手去摸這張被風雪浸染的臉,眉間,鼻樑,耳後……

  她嗚咽著踮起腳親吻了他的唇。

  思念開閘,一如洪水傾覆,熾熱的交纏將她逼迫,雨松青不得不昂頭承受,任憑他積累在心頭數年的怨懟發泄。這個吻熱烈又直白,呼吸交換中雨松青攀上了他的頸脖,感受著他的體溫和氣息。

  「阿熾……還有人……」

  雨松青想提醒他,但發出的聲音是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顫抖。李熾恍若不覺,他絲毫不在意是否有人看見,也不管日後自己的名號上會不會被冠上昏庸二字,他饜足的輕笑著,攬住她的腰身將她拉入懷中再次吻了下來,誘惑雨松青發出更多細微的聲響。

  「這一次,是你自己撞過來的……」

  又一次唇齒相融,激起的卻是更多的欲望。

  ……

  ……

  成華二十五年冬月三十,宜赴任,除服,祭祀,齋戒。

  澄澈的鐘聲在今日奏響,響徹在燕都之內,也響徹在了大燕每一寸土地上。

  李熾身著皇帝冕服,於南郊祭拜天地,具禮部導從,祭太廟,宗人令跟從,奉上冊寶。尊成華帝為太上皇,平氏為皇太后,宣氏為太皇太后,抵告社稷。之後著袞服祭拜天地,登節御禮,受百官朝賀,改號玄青,大赦天下。

  於次日頒布數道聖旨,一為擢升功臣,朱燃,燕暮,張冉等十餘位在南下時立過赫赫戰功的武將,二為打開科舉,廣納人才,撫平文官。三乃為曾經鑫國公平冤昭雪,凡當年涉案之人都按冤情處理,並給予厚重優待補償,廢除沈傲國公之位,令責沈家後嗣替補。四,冊立雨氏為皇后。

  直到了最後,雨松青也沒有沿用沈姓,依舊隨雨父而姓,而雨斂和因撫養其有功,冊立為安遠伯。

  而令天下人不解的是,皇后雨氏接了聖旨,卻沒有出席當日的祭祖典禮。

  但比起皇后出席與否,第五則聖旨則是令天下人震撼。

  玄青元年三月初五,立嫡公主李贏為嗣。

  「皇嫡長女李贏天資聰穎,品行端方,咨爾皇后於朕獨女,可繼大統,自今日起,冊立為皇太女,正位東宮。」並詔書欽點了太女少傅,少保等東宮屬官,儼然為她量身定做了一套完整的官宦體制。

  這一道聖旨簡直讓老臣們驚掉了下巴,首先責怪內閣諸臣怎敢擬定此聖旨,再三跪九叩到奉天殿,一邊哭,一遍懇求著玄青帝收回成命。

  皇帝又不是不能生,為什麼要立一個公主為太子?況且……公主不足三歲,怎能知曉她是否能擔任社稷重擔?歷朝歷代從未即出現過女帝,就算南疆有王女,那是因為皇嗣死傷殆盡,只剩下她一個女子,可是李氏皇室旁系枝繁葉茂,哪裡輪得到女子做皇帝?

  更何況,王朝施行的是嫡長子繼承制,若是女子為帝引得各個家族的女子效仿那可如何是好?再者說,若是太女日後生子究竟是跟她的丈夫姓還是繼承李姓?

  無數道摺子往奉天殿內送,又有無數道摺子從六部二十四司出來被執行,內閣諸臣嘴皮子都磨破了,甚至將此事告知了頤養天年的太上皇,可是太上皇大門一關,表示「與朕無關」。而被搬出皇宮去別院休息的太皇太后更是不敢質問皇帝的事情。眾臣子如同無頭蒼蠅,而此時的藩王有不似當年的藩王,與李繼牽涉過深的清河郡王等人終身囚禁宗人府,其他人更是被新帝削權,不敢在此刻做出頭鳥。

  前朝剛散會,松水院的宮女們就已經喧鬧起來了,雨松青在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正抱著女兒鬥蛐蛐,她看了看聖旨,又看了看懷中張牙舞爪想要從她懷中跳出去捉蛐兒的女兒,石化在了原地。


  「拿走拿走!」

  雨松青趕緊讓人把蛐蛐兒拿走,長懿正看得起勁兒,嗚哇嗚哇地叫喚。

  「阿娘,阿娘!我要蛐蛐兒!不許拿走!啊啊啊啊!」

  不行不行不行!要是那些老頭子知道她抱著未來的女帝玩這種玩物喪志的東西,還不來念叨死她。

  「阿娘壞!阿娘不美了!」

  長懿在她懷中鯉魚打滾似的亂竄,拽著她的衣領就要把眼淚珠子和鼻涕糊到雨松青臉上。

  這孩子被李熾慣得上了一天,又愛撒嬌,夫子女官根本就治不了她。兩三歲的年紀就知道上房揭瓦,攀樹摘果,又因為在軍營長大膽子大的出奇,宮裡的管教對她來說就如隔靴搔癢。

  雨松青將她的小手拉下來,用手絹揩了揩她的小眼淚珠子,一邊哄著,一邊帶著她進了屋。

  「你是要蛐蛐兒,還是要冰淇淋?」

  「冰淇淋!」

  長懿眼咕嚕轉了轉,哼哼道:「我要吃著冰淇淋看蛐蛐兒!」

  「……」

  臨到日暮李熾才從宮中回家,或許是今日的冊立長懿的聖旨太過勁爆,就算是說一不二的李熾也被內閣的臣子磨到了沒了耐心,乾脆輟朝一日。

  皇朝初立,需日理萬機,這般輟朝簡直讓臣子們慌了神,但玄青一朝的臣子沒有與成華時期臣工的有分量,他們所侍的這位皇帝當年都是說一不二的大都督,從沙場上一路殺到了都城,在軍營養成了獨斷專行的習慣,誰敢置喙?

  譬如他不住在皇宮裡,只將略微擴建的松水院作為皇帝與皇后的居所,而他一大清早便要騎馬便要上朝議事,等處理好事情之後,臨了傍晚又要出宮。

  譬如他不設後宮,不納妻妾。

  又譬如他規定逢六休一,增加了節氣休沐和獎勵……

  臣子們很快發現,這位爺除了對皇后的事情比較固執之外,還是很廣納諫言的。不設宮殿代表後宮沒什麼開銷,不住皇宮也代表不需要多少內侍宮女,朝政賦稅省下來整頓軍隊,廣納與民,對於百官來說更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況且,今日陛下已經……已經解釋的很清楚了。

  「朕唯此女,今爾數年,不會再有子息。」

  臣工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

  「什麼意思!」

  「什麼叫不會再有子息!」

  難道陛下在戰場上傷了根本?不能人事了?

  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這位威風凜凜的皇帝陛下,深覺遺憾地搖了搖頭,敢怒不敢言,又怕傷到了他的自尊心,只好暫時偃旗息鼓,走一步看一步。

  「噗——咳咳咳——」

  「你這般說,那些臣子可怎麼想?」

  好好一個皇帝現如今不能生育了,那得傳得多麼離譜,他是真的不準備要自己的名聲了?

  坐在太師椅上的李熾面色鐵青,他略帶威脅地盯著雨松青,伸手一攬便將她拽到了懷中,眼壓下來,帶了幾分當年大都督時期獨斷專橫地鬱氣,「朕能不能人道,你不清楚?」

  「……」

  雨松青瞬間紅透了耳根閉住了嘴,她覺得自己很危險。

  但畢竟這種事情嘛,除了她自己他也沒辦法給其他人解釋,只是雨松青是在不明白,為何他要如此急切地想讓長懿繼承他的皇位。

  這如同盤古開天地般的政策難如登天,幾乎是要憑他一個人來抵抗上萬的臣子。

  李熾不屑地擰眉,「女兒又如何?男兒能做的事情女兒一樣能做,更何況長懿是我的女兒,比起那些蠢笨的李氏旁支可聰明多了。」

  他這是在夸長懿還是在誇他自己?

  雨松青點了點他的額頭,貓兒似的窩在他的懷裡吐槽,「王婆賣瓜……」

  話雖如此,可她卻明白李熾為何要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

  一則她的身體的確時不再適合再生育,二則恐怕是當年剖腹產手術將他嚇住了。

  但對於這是時代的男子來說,正妻不能生育也好,或者是只有女兒也罷,只要納個妾想要多少兒子就有多少兒子。他如今身為皇帝,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都是合理合法的。可他卻選擇走了個最難最險的路。

  用他的話來說,「本座反都造了,還怕與他們周旋?」


  「瓜又不是本座一人能結的……」

  李熾將凍在冷窖中的葡萄放到了自己口中,然後咬著葡萄塞入了她的檀口,不懷好意地威脅著,「不許咬壞,否則後果是什麼你清楚。」

  雨松青怒目凝視剛想說什麼,他卻欺身上來攏緊了她的腰,另一隻手附上了她的後腦勺,舌尖抵住唇瓣,在交纏中的誘導著葡萄來回滾動,將甜膩的汁液渡入對方的口中。

  「碎了……」

  雨松青喃喃著,思緒混亂迷濛。

  「碎了就碎了。」

  李熾盯著她的小臉,微微鬆開糾纏著的唇齒。某些情緒在暗處涌動著,忍耐著的欲望步步高升,他猛地將她按至眼前,餓狼撲食般撬開她的唇,一一碾過所有的唇縫,帶著不容拒絕的熱烈讓彼此沉溺在這場葡萄清甜的狂歡之中。

  這般的甜,似乎在撫慰他們之間受過的苦。

  他多麼慶幸,她回到了自己身邊。

  此刻外面春雨淅瀝,屋內紗幔帳暖,雨松青不知何時被他放在床榻之上,也不知身上的繁雜的衣裳何時被褪下,李熾將頭埋下來,擱在她的脖子裡,她攬著他的脖子,輕輕抱住他的頭,氣息喘喘,春意融融。

  火盆中的炭火燒得「噼啪」不停,紅燭熊熊燃燒著,門外的宮女聽得漲紅了臉趕緊退了主院,而其間之人,根本不管外界如何風吹草動,用一己之力打破了皇帝不能人道的繆言。

  雨松青深覺有時候皇帝三宮六院還是有好處的,尤其是面對精力旺盛,廢寢忘食的皇帝來說,她很難應付。

  這廝對於強制有一種特別的愛好,她越不配合他興致就越高,等到她身子好了一些時,便更加不饜足地纏著鬧她,似乎想要將那幾年空缺的時間給補回來。

  「阿娘!阿爹!」

  「陳瑾!」

  被怒斥的陳瑾沒攔住闖入主屋的小公主,迎面看著俊臉冷黑的皇帝,硬著頭皮不敢再抬頭。

  「臣攔不住小公主……」

  她要找爹娘,烏拉拉的像小鳥兒般一邊跑一邊跳,又不准人抱,誰攔得住?

  長懿一見到匆忙裹著衣裳的雨松青,爹爹也不要了,嘟著小嘴,手舞足蹈地要她抱,「阿娘撒謊,阿娘說了要給長懿做冰淇淋……阿娘還沒有來給長懿講故事……」

  缺失了女兒成長的兩年時間,雨松青對她幾乎是所求必應,成日裡給她做小零食,做小裙子,帶著她跑跑跳跳,睡前還要講故事。

  但今日的長懿沒有得到父親的首肯,李熾搶先一步將她抱起,扼住了小丫頭的腰身舉了起來,蹙了蹙眉頭,「青青這段時間給她吃了什麼?沉多了。」

  長懿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數著,「炸雞翅,爆米花,冰淇淋……」

  「……」

  李熾黑眸淺淺一眯,看著這一大一小,深覺頭疼。

  他看向女兒,並沒有答應她第一個要求。

  「吃東西要有節制,現已過亥時,不能飲食。」

  小長懿立刻扁起嘴了小嘴,不再服帖地被他抱著,左搖右晃地要換阿娘抱,「壞人!阿爹是壞人!」

  小傢伙生得水靈靈,瓷白可愛,誰見了都心生幾分歡喜,可就在這般乖巧的模樣之下是個小魔女的性格。

  「阿娘今兒給你講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明兒爹爹休沐,咱們去摘野菜?」

  春遊這種事情所有小孩兒都喜歡,更何況是從未與父母出去遊玩的長懿。她鼓著腮幫子微微思索了一陣兒,似乎在權衡是冰淇淋好還是春遊好,最後點點頭,還是不肯放過她的冰淇淋。

  「好……等春遊回家,阿娘就給你做。」

  ……

  ……

  沒有了朱色高牆的束縛,除了多身邊多了暗衛禁軍之外,出門遊玩與普通家庭也差不了多少,次日天色一早,一家三口坐在低調的馬車內搖搖晃晃地除了城。

  戰火平息,與民耕始,李熾登基第一件事情便是減輕了賦稅,裁除冗官冗兵。而皇宮中除了還在世的幾位太上皇和太后需要供養,額外支出少了三分之二,第一個季度的財政稅收已經慢慢也有盈餘。且如今收回了藩王特權,北疆也無戰亂紛擾,此時的大燕正逐步平穩上升。

  田地里春耕伊始,農民除草耕地,在經過幾次豐沛的雨水之後,一片片鮮綠翠嫩的野菜從田間地頭冒出來,生生不息。


  夾雜著藥草和蘑菇的田地儼然成了長懿的遊樂園,興致沖沖地拿著個小籃子跟在雨松青身後采野菜撿蘑菇。

  她不認識什麼是野草什麼是野菜,小小的人兒個子又矮,一不注意就滾到了鋪滿草色的地上,拽著個與雨松青籃子裡差不多的小草,興奮地叫喚,「阿娘,阿娘我找到了!」

  野菜沒找到,卻把自己摔了一團泥。

  但雨松青和李熾並未打擊她的積極性,將她籃子裡的野草也放置在竹篾里,再慢慢讓她甄別。

  「哦,長懿知道了,葵花有莖,可是小野花沒有莖……」

  「可是為什麼它不會開花呢?」

  「……」

  雲層稀薄斑斕,熹陽散落在金燦燦的小溪間,耳邊清風鳥語,清風徐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挨著河床慢慢走著,李熾亦步亦趨地走在挑眉娘倆身後,拎著長懿弄髒的小衫和竹篾,只覺得曾經所有的遺憾和痛苦已經煙消雲散。

  幼時父母離世,少時千難萬險,成年之後九死一生,都指揮使時的身不由己,北伐軍元帥時的機關算盡,南下時無數個孤枕難眠,枯燈燃盡的夜晚,那些他曾經以為會令他頹敗深淵的過往,刻骨銘心的痛苦,如今想起其實已然越過。

  而今,輕舟已過萬重山。

  「阿熾!」

  雨松青轉過身,巧笑倩兮小跑來拽住了身後的李熾,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家姑娘今兒玩瘋了。」

  「我家倆姑娘今兒都玩瘋了。」

  李熾伸手揩了揩長懿糊在雨松青鼻尖的泥垢,一雙深邃噙笑的眸子盯著她的臉。

  「要是百官知道你輟朝一日陪我們春遊,明兒奉天殿會恐怕會鬧翻天。」

  「明兒休沐。」

  李熾答道。

  雨松青頷首,將心頭的疑問道了出來。

  「你覺得長懿這性子能擔國之重任?就不再考慮考慮?」

  「當年你不是再三跟我說,女子也能做仵作,女子也能做醫生,女子能做世間男兒都能做的事情,能力和性別沒有關係,就算是皇帝,那也只是一種職業。」

  李繼乃翰林百官教授出身,治國謀略的知識遠在他之上,可他還是過不了心中那道坎兒,誤入歧途。

  所以,長懿是女孩兒與她日後能否承擔帝位這不是同一件事情,縱使千難萬險又如何?他不怕。

  春風融著梅花清香散在風中,溫和的暖陽照在她的臉上,女兒嬉笑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雨松青遐適地闔眼,希望這一刻能久一些,更久一些。

  縱使國朝還有無數大事未了,李繼的失蹤,舊臣的革新,南疆的安頓,兀涼的合作……縱使還有趙雲成死後前遂的清算,李繼后妃的處理,各藩王的削權,國策的變更……

  縱使還有很多很多大事,可他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

  這一年,二十二歲的雨松青又握住了二十八歲的李熾的手,十指相扣。

  這世間再無什麼可以阻攔她愛他。

  一如初見的時候,他俯身彎腰向她伸出了手臂。

  那日春雨淅淅,是愛的開始,今日春光融融,是愛的延續。

  「阿熾……」

  「青青。」

  異口同聲互相喚著對方的名字,雨松青驀地笑了,「你先說。」

  他頓了頓,語氣低沉如陳酒,「你先說。」

  雨松青翹起了嘴角,「我記得某人還欠著我黃金百兩,這多少年了,可我影子都沒看見。」

  當年他財大氣粗的一句黃金百兩引得她誤上賊船,而時至今日當年的原委才算清。但她的報酬似乎已經被某些人忘得一乾二淨。

  「嗯……」

  李熾略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指著前面那蹦蹦跳跳地小丫頭,「她就是你的黃金百兩。」

  「女兒怎麼能算數!」

  沒唬到她,李熾鄭重其事地摸了摸自個兒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和銀票,一一上交。

  「我的私庫填了軍械撫恤將士,剩的不多……」

  「噗——」

  雨松青吻住他即將說出的話,笑得狡黠,抱住他的腰,「我的黃金百兩是你,我的無價之寶也是你。」

  他停了一頓,緩緩開口。

  「剛剛我想說的話,現在我再回答你一遍。」

  李熾眸中似乎有什麼怦然開花,嘴角勾起一彎不容忽視的笑意,旭日光暈掠過雨松青的臉龐,她的心也如璨日般燎原。

  下一刻,她聽到了他在耳邊給予的最動情的火種。

  「我愛你,青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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