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章 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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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日落都在人間。

  無限金光灑落,大地如披錦衣。

  寧姚讓小陌跟謝狗都留下,繼續盯著大驪京城這邊的動靜。畢竟是否今日無事,總要留到深夜才能確定。

  回到落魄山,寧姚先去了拜劍台,在陸芝那邊聽說了孫春王的事跡,寧姚沒說什麼,在茅屋內坐了會兒,話不多,只是讓這位未來的嫡傳弟子,戒驕戒躁,好好練劍。本就沉默寡言的孫春王,到了寧姚這邊,更是個小啞巴。

  陸芝不知是不是送出那把本命飛劍的緣故,她明顯沒有以前那麼冷漠了,身上有了一種柔和的人情味。陪著寧姚一起進了孫春王的茅屋內,她坐在鋪有竹編涼蓆、掛有薄紗蚊帳的床邊,發現小姑娘好像比較喜歡這邊的瓷器,屋內有很多工藝精巧的青瓷擺設,比如桌上擺有一隻梅子青水仙盆,旁邊堆放一摞書,書頁內露出一些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樹葉、花瓣「書籤」一角,書上邊放著一支冰裂紋的粉青竹瓷笛,陸芝就覺得挺有趣的。

  寧姚說既然資質不錯,總要想著去爭一爭同境第一,最終做不做到得到,肯定也要看自身的運和命,卻不能想都不敢想。

  孫春王端坐在挨著牆壁的那張小竹椅上邊,兩隻小手攥拳,放在膝蓋上,小姑娘使勁點頭。

  陸芝忍住笑,寧姚的開山大弟子,確實是沒有那麼好當的。

  寧姚興許是怕孫春王聽進去了,但由於是太較真,鑽了牛角尖,耳朵只聽得「第一」二字,兩眼只看見同境最強,反而導致一顆道心過於心弦緊繃,煉劍容易出岔子,寧姚就另外提醒一句,破境不要一味求快,要一境一台階,步步走得穩當紮實……說完這些,寧姚便沉默下來,她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講這些修煉的道理,總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些廢話。他在旁邊就好了。

  孫春王說道:「曉得了,就跟曹師傅練拳差不多的道理,步步不落空,境境新天地。」

  寧姚笑道:「什麼『曉得了』,『曉得的』才對。」

  孫春王抿起嘴唇,那張小小的臉龐,就像一朵俯仰人間的春花。

  寧姚說道:「你以後爭取去龍象劍宗那邊當個宗主。」

  大概前邊都是學他的口氣講道理,現在這個才是寧姚自己的道理。

  孫春王眼睛一亮。

  如今還是龍象劍宗首席供奉的陸芝揉了揉眉心,你們師徒也真是不把我當外人。

  竹素已經跟落魄山提出要去那座大湖之畔結茅閉關,修士揀選道場,不管是打造洞府的開山,還是竹素這種臨時閉關之地,第一眼有無眼緣,其實很重要。米裕說那座湖泊名為還劍湖,是無主之地,在那邊結茅而已,想來問題不大,不過還是得跟老廚子打聲招呼,讓竹素稍等片刻,他走趟集靈峰。米裕很快就返回拜劍台,說沒問題,竹素只管去那邊搭建茅屋,設置山水陣法,茅屋周邊會臨時劃出一片山界水域,限制附近鍊氣士和當地山精水怪擅自涉足,朱斂自會跟北嶽披雲山和當地官府報備,就當是先斬後奏了,這片禁地具體囊括多少地界,還可以臨時修改。米裕最後笑著說了句,老廚子讓他幫忙捎句話給竹素劍仙,預祝閉關順遂。

  梅龕主動提出去還劍湖那邊結茅修行一段時日,梅澹蕩只好跟著一起。竹素自無異議,她是閉關求個劍仙稱呼,梅澹蕩已經是仙人境好幾年了,總不能因為他跟小陌問劍一場,接了一劍就落敗,就覺得人家的仙人境是紙糊的。齊廷濟也說挺好的,相互間有個照應。

  邵雲岩作為龍象劍宗的副宗主,單獨去了趟集靈峰,去見那位在落魄山身居高位的徒弟,韋文龍,韋財神爺。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韋文龍就對於修道練劍興趣一般,志不在此,如今還是金丹境,見著了師父,尊師重道的韋文龍內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不過言談之間,難免神色拘謹,師父隨口一提的話頭,落魄山韋帳房總要習慣性在腦子裡盤算半天才能給出答案,邵雲岩嘴上讓弟子別這麼緊張,內心卻是受用的。

  親傳弟子不過是金丹境,卻是浩然天下落魄山的帳房先生,坐著霽色峰祖師堂頭幾把交椅之一,當師父的邵雲岩,能不驕傲嗎?

  齊廷濟和金鋯幾個私劍,一起散步在附近溪澗旁邊的山間小徑,齊廷濟有意喊上了青萍劍宗的邢雲和柳水,他們一起聊了些家鄉舊事。劍修們的會心笑聲與溪水潺潺聲作天籟般的唱和。

  京城花神廟,國師陳平安離開那棟幽雅私宅之後,齊芳和羅浮夢她們留下來繼續喝茶,實則是越來越多的福地花神降真在此,儼然是一座更換場地的祖師堂議事了。

  對於在桐葉洲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花神們都極為支持。


  她們對那位新任大驪國師都是不吝溢美之詞,齊芳當然將陳平安自稱是醜話說在前頭的那場「潑冷水」,稍加潤色一番,齊芳卻也絕對不敢隻字不提。比如「年關」一事就略過了,但是齊芳又自行添補了一番措辭,甚至要比陳平安更為疾言厲色。所幸這些福地花神命格都很高的女子,與外界都是經常打交道的,她們俱是心領神會,明白一個由不得她們不去理解透徹的道理,將來跟大驪王朝一起做事,不管是在大驪本土國境,還是在桐葉洲大瀆兩岸,跟中土神洲山下王朝、強國是截然不同的。

  一位命主花神心情大好,揉了揉身邊鳳仙花神的腦袋,表揚一句,「真是一員福將。」

  吳睬豎起大拇指,停頓片刻,見沒誰阻攔,哈哈笑道,「頂呱呱。」

  捻芯去了趟火神廟,再返回花神廟,這位縫衣人從封姨那邊帶回一個好消息,封姨說既然陳國師都無異議了,那她就祝賀百花福地在兩洲之地都遂願了。捻芯從頭到尾,也沒有提那枚彩色繩結的事情,何時何地歸還,她都沒提。齊芳這位花主都沒詢問此事,其餘命主花神和十二月花神們自然就不敢隨便開口。

  等到捻芯離開花神廟,齊芳沉默片刻,展顏笑道:「盡人事聽天命,不管是我們完成第一個承諾之後物歸原主,還是當真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再歸還繩結,我們都可以等,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諸位姐姐妹妹,懇請耐心些,相信陳國師……」

  就在此時,天地間,宛如一場重新迎春的百花齊放,奇光異彩映徹人間,種種鮮花如大道顯化大地山河,真是萬艷同春。

  一條條精魄便是一條條花路,來了大驪京城的花神廟,去了中土神洲的百花福地,各自尋找主人。

  花神廟內,齊芳領著一眾淚眼朦朧的高位花神,快步走出屋子,來到庭院,撤了障眼法,紛紛施了個萬福,使了一樁福地秘傳的心法,各自點燃一炷心香,與那個男人由衷道謝。

  始終守在一側廂房內的廟祝葉嫚,這一刻終於知道她們是誰了。

  她攏了攏錦衣領口,大概也猜出那位自稱姓陳的貴客是誰了吧。

  ————

  兩側分別是南薰坊和科甲巷的千步廊,雖非禁地,但是京城老百姓都不會往這邊湊,今天路上走著三位道士,便有些引人注目,

  其中一個老道士還逮住個青年官員,詢問怎麼去國師府,原本腳步匆匆的官員便停下來,笑著幫忙指路。

  老道士與他道了聲謝,順便說了句看你面相定然官運亨通的漂亮話。年輕人雖然不信這些,卻也是笑臉更濃,就當討個好彩頭。

  年輕人重新腳步匆匆趕路,他得去往戶部衙署那邊哭窮,上次的法子不管用,又想了個新招。

  三位要拜訪國師府的道人,正是龍虎山外姓天師梁爽,自號臭椿道人的岳國符,小道童黃裳。

  臭椿道人只是會些粗淺的科儀軌範,自家宗門裡邊,倒是有幾個徒子徒孫,精通相面批字。

  一路進了國師府後院,梁爽見著了站在台階底部等候的陳平安,關係熟絡,就不必稽首行禮了,老真人撫須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陳道友,又見面了。」

  陳平安拱手笑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真人,恭喜恭喜。」

  梁爽輕輕嘆息一聲,百感交集,「若非道友相助,貧道豈能遂願。」

  陳平安說道:「天助克己者。」

  梁爽抬頭看了眼天,點頭笑道:「天公何其大力,響答人間善心。」

  臭椿道人還在醞釀措辭打腹稿,梁爽笑道:「不耽誤你忙正事,這趟登門,主要是臭椿道人要跟你送禮。你們聊你們的,貧道去二進院子那邊逛逛。對了,這邊的規矩多不多?有無必須注意的忌諱?」

  陳平安微笑道:「真人履地,百無禁忌。」

  梁爽大笑不已,指了指這位年輕國師,「陳道友不去文廟混官場真是可惜了。」

  梁爽走去二院,這是年輕隱官跟一位老劍修的「家務事」,老真人自認臉沒那麼大,指手畫腳什麼。

  聽說「送禮」一說,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意外,既然出身劍氣長城的臭椿道人來了國師府,總不能是興師問罪,臭椿道人又不是那種喜歡跟人應酬的人物,那就只能是談「買賣」了。

  金甲洲北方近海的一處島嶼,上邊有座名字比較古怪的斜封宮,約莫是三百年前躋身的宗字頭仙府,不過斜封宮在金甲洲算不得頂尖勢力,底蘊一般,也無特別出彩的上五境修士,從開山立派到成為宗門再到如今,只出現過兩位玉璞境。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是斜封宮歷史上有過數次識人不明的「放漏」,錯過了數位事後證明資質、機緣俱佳的「劍仙」,他們原本屬意山上口碑不錯的斜封宮,既有兩位帶藝拜師的中五境劍修,也有一個天賦異稟、出海訪仙的少年劍修,結果都是花落別家了。


  山上傳言,如今名動浩然的「劍仙徐君」,就是那個當初被斜封宮傷過心、便再無心當什勞子譜牒修士的少年。

  只因為在開山祖師手上訂立過一條鐵律,不收劍修。

  臭椿道人沒有用上心聲,直接說道:「隱官,我想要讓斜封宮轉入落魄山,修士全部更換譜牒。」

  猶豫了一下,臭椿道人拗著性子解釋一句,「真不是跟龍象劍宗有樣學樣,我這趟來寶瓶洲,本就是這麼個意思。之所以上次在村妝渡那邊沒說此事,確實是不曉得怎麼開口才算合適。」

  本來老人還是挺有信心的,斜封宮再怎麼說,好歹也是個宗字頭門派。只是等到親眼見證這場慶典,聽說齊廷濟竟然已經將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整座龍象劍宗,都送給了陳平安,臭椿道人簡直一顆道心都要崩了。

  陳平安能夠通過一連串的線索,推測出臭椿道人創建的那條道統,只是對方說要將整座宗門雙手奉上,依附落魄山,陳平安仍然大為意外,思量片刻,還是婉拒道:「前輩厚愛,晚輩謝過,只是不能答應此事,手頭事務太多,實在是管不過來了。」

  臭椿道人說道:「當然理解,有了新的身份,又在剛剛證道飛升,換成誰都無暇他顧,恨不得兩腳站在何地何地就是道場。不過斜封宮的人心並不複雜,我在那邊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隱官都不用親臨斜封宮,完全沒必要,隨便派個玉璞境過去,當新任宗主,就可以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是不行。」

  臭椿道人慾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從袖中摸出兩張接引符,遞向陳平安,笑道:「本來以為斜封宮成為落魄山的下宗,我就厚臉可以省下這兩張接引符。符是從梁老天師那邊得來的,據說能夠幫助持符者引渡至一座上古破碎的洞天、福地,而且洞天福地能夠銜接在一起。一張算我的,一張算高冕的,都跟門派沒關係。」

  老人伸手摸了摸身邊小道童的腦袋,既有不舍,也有內疚,自嘲道:「賣徒弟賺來的錢,送出去也好。」

  小道童使勁皺著臉,師父也知道是賣徒弟啊。

  陳平安接過兩張大符,說道:「前輩跟高老幫主,其實可以去趟落魄山的拜劍台。」

  臭椿道人搖頭道:「不去,隱官什麼都不說,頂多是讓我們多想些有的沒的,心裡邊不痛快,去見了他們,不光是耳朵遭罪,可能還會被打一頓。」

  臭椿道人以心聲說道:「我還認識個朋友。她跟我們不一樣,真名叫周頌,如今也在金甲洲,是一位幽居深山的鬼仙,她的道號「清廟」,道場是一處古遺蹟,名為邙山。金甲洲幾乎沒有人知曉她的存在。完顏老景的叛變,她早就通過占卜預料到了,在那之前徐獬會去斜封宮找我拜師,也是周頌的暗中牽引授意。徐獬會出現在金甲洲戰場,完全就是奔著手刃完顏老景去的,想來都是周頌的安排了。」

  陳平安記在心上,點頭道:「等我遊歷金甲洲,有勞前輩幫忙帶路。」

  臭椿道人抱拳道:「如果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就飛劍傳信一封至斜封宮祖師堂。」

  陳平安沒說話。

  臭椿道人非但沒覺得是熱臉貼冷屁股,反倒是有些感傷,早年在家鄉那邊,大多劍修都是如此的脾氣。

  小道童黃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邊,壯起膽子問道:「陳山主,甘興在不在這邊?」

  先前孩子在那座舊山神廟與甘興見了面,很快就成為朋友了。下山的時候,師父也跟他說了後到的那對男女,男的是個山主,女的是志怪書上說的那種劍仙,總之他們都是極有擔當的人物,是天作之合。孩子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山主,大概就是擁有一座山的神仙吧。小道童對山是不陌生的,這些年背著胡琴,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就一直走在大山里。師父太老了,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師父還說有些山死了,有些山還活著,不過活著的山可能有一天會死去,死了的山有一天也會活過來。

  陳平安笑道:「甘興和他師父去了我家落魄山,你也可以拽著兩位師父去那邊找朋友,他們說不定會答應的。」

  黃裳有些心動,只是想了想,還是算了吧,可別一個不小心,舊師父不要自己了,新師父就開始煩自己。

  陳平安將臭椿道人送到二進院子,後者笑著說不必送了,國師留步即可。

  老真人站在松蔭里,正在旁觀兩位年輕官員的對弈,他們聽見乾瘦道士的話語,立即停下手談,既不敢當場起身返回官屋,也不好繼續落子。等到貴客離去,國師也已經轉身走回三進院子,他們對視一眼,還是決定繼續下完這盤棋。


  出了國師府,走出很遠,黃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靈盤踞在地上的雄偉建築,小聲問道:「師父,什麼叫國師啊。」

  臭椿道人收起心緒,回過神,輕聲解釋道:「國主平庸,就是帝王師。君王英明,就是帝王友。」

  黃裳羨慕不已,由衷讚嘆道:「大官!好牛氣!」

  枯瘦道人笑了笑。其實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讀書人,是一位朋友的父親。

  這個朋友,名叫孟梁,字不炗。喜歡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記得跟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在金甲洲結伴遊歷過一段山水路程,雙方都懂得交淺言深的道理,老道士就說自己在金甲洲,就沒有師父靠山什麼的,都沒個道統。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喝酒從來只喝貴的,容易喝得面紅耳赤,一到結帳的時候就醉眼朦朧,說話含糊不清,一等到老道士把帳結了,立馬就跟還魂似的,縮脖子雙肩一顫,打個激靈,瞬間龍精虎猛起來。

  他有次難得聊到自己的家世,說他爹啊,就是個儒生,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這輩子就只是一介書生。

  他還感嘆說,我不會教書更不會寫書,但其實我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啊,真不騙人,平生多慷慨,從來無牢騷。

  那廝出了酒樓,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呲牙咧嘴,嫌棄菜餚咸了淡了,酒裡邊八成兌水了,連累老哥被殺豬了。

  約莫是察覺到身邊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個酒嗝的男人便開始掉書袋,不知道從哪本生僻書籍上邊抄來的言語。

  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陰陽。世道說寬不寬說窄不窄,寬窄皆在酒杯里顛倒乾坤。

  後來雙方逐漸混熟了,老道士還陪著他一起走了趟扶搖洲,如今想來,還是後悔的。

  雙方最後一次喝酒,酒鋪外邊飄著鵝毛大雪,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嚷嚷著說要遠遊,酒鋪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男人便扯開嗓子,說了句,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命不易哉,敬之惜之。老闆娘是識貨的,一下子對他刮目相看起來,她便問這個才情好像與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有無功名。

  漢子可能是臉皮薄,有些赧顏,嚅嚅喏喏,說他是一位雲遊四方的江湖劍客。

  外邊天寒地凍,酒過三巡,喝得心腸都是熱的,出了鋪子,大雪尚未停歇,雙方離別之際,視野所及,梅花開了。

  他說自己就要去個很遠的地方,去找個名字裡邊帶「熙」字的人,看看他學問到底高不高,看看對方讀書的死活。

  順便看看他家有沒有那種既漂亮又溫柔且賢惠的還是待嫁的好姑娘。

  老道士調侃一句,若是這般好的女子,偏偏已經嫁人了呢。

  阿良扶了扶斗笠,再抹了把嘴,眼睛裡邊有光,嘿嘿笑著。

  不再吊兒郎當,與朋友說了聲珍重,獨自走在風雪中的男人,地上積雪簌簌作響,男人背對著老道士,他抬起手臂,握拳作別。

  臭椿道人傷感不已。

  結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剛好路過附近街巷,大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就去酒鋪,發現那廝背對著門,正一隻腳踩在板凳上,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唱拳喝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舊書。

  走在千步廊,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說家鄉那邊,前些年有個說法。

  遠看近看各是什麼來著的?

  見過了年輕隱官,也不像啊。

  ————

  國師府後院,貂帽少女雙手叉腰,仰著頭,看著個頭很高的宋雲間,還有更高的桃樹,方才驀然間花開絢爛。

  小陌坐在台階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陳平安在林守一屋子,跟曹晴朗聊了些「家學心法」,不涉聖賢道理,都是些為人處世如何跟讀書人往來的訣竅,比如要去拜訪一位著作等身的老先生,事先並不了解的話,前一天晚上總要仔細翻翻人家的書籍,第二天見了面,才好聊天。

  陳平安放下一本冊子,是林守一閒來無事自己編撰的集「雪」字詩集,也有些注釋批語,「比老廚子差點意思。」

  林守一笑道:「怎麼比。」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我去找個攤子,蹭碗餛飩吃,一起?」

  一向溫文爾雅的林守一,道:「我不跟廢物坐一桌。」


  離開這件屋子,他緩緩走在能夠聽見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的那條抄手遊廊,一間間屋內忙碌公務的年輕官員們,繼續忙碌。

  其實陳平安並不如何喜歡冬天的下雪。就像當年他帶著裴錢,曾經路過大泉王朝的京城,在山頂遠看蜃景城,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山與城,其實沒有幾步路,陳平安還是沒有去那邊逛逛。並非只是以這種方式,主動跟姚近之劃清界線,也因為陳平安對於大雪天,其實是一直怕的,哪怕練拳學劍了,境界越來越高,每逢大雪紛飛的時節,還是會有些難以言說的複雜心緒。

  一個國家怕大旱,一個窮人怕雪天。

  路邊的早點鋪子,男人落座,要了一碗餛飩和梅乾菜肉餅,細嚼慢咽起來,街上人來人往,他會留心男人的靴子,女子的佩飾。

  鋪子掌柜也不知道這位不起眼的客人,會是一個大驪王朝數得著的有錢人。

  董水井抬起頭,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預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使了一層障眼法的陳平安,他從桌上的竹筒裡邊抽出一雙筷子,要了碗芹菜餛飩。

  董水井說道:「祝賀。」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這麼見外。明明走到了國師府,竟然連門都沒進。怎麼,覺得我當了官,便要分道揚鑣。」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說道:「今時不同往日,總要避嫌幾分。」

  領他走上賒刀人這條道路的許先生曾經說過,錢與權,若雙方都能純粹,也能是道德君子,節婦烈女。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乾柴烈火,男盜女娼。

  董水井直截了當說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國師的威勢了。」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為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說道:「只是在大驪京城這邊稍微注意點,在其它地方,該如何還是如何,不至於愈行愈遠。」

  陳平安笑問道:「你跟我見外,我卻不跟你客氣,問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敵,是范先生,還是劉財神?」

  在賺錢這件事上,陳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齡人,董水井算一個。

  掙錢既靠嗅覺也靠直覺。天底下哪個行當,不需要講究個祖師爺賞飯吃?

  董水井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既不想學范先生,當個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也沒有劉財神那種壯大家族的心思,我賺錢,就只是賺錢,喜歡賺錢的過程,期間到底掙了多少,我會計數,一直想著哪天,帳簿上就只躺著能買幾碗餛飩的錢,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

  陳平安大口嚼著餅,含糊不清說道:「這種話,聽著就欠揍,誰信吶。」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沒跟誰說過這種心裡話,別人不信,你會信的。」

  陳平安問道:「還看書嗎?」

  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不過多是些雜書,不涉及經籍義理。」

  陳平安勸說道:「別人就算了,讀不讀書,看什麼書,總是興趣為先。你不一樣,大錢要麼配以大德,至少也要配以強術,還是要多看點書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每次問先生關於治學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先生耐心聽完,給出的評價,總說好,或是很好,極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陳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麼想的,我當初就是怎麼想的。所以後來有次在城頭,練劍之餘,問左師兄,才知道原因,原來是先生覺得讀書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還是有見解,就是真的好,並不是糊弄我,也並非我是關門弟子,才說好。再者先生見過的人、經歷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讀書讀寬的,也是被人間萬事給強行撐開的。」

  董水井默然。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餛飩,細嚼慢咽,緩緩道:「做學問,既要苦心孤詣,耐得住寂寞,也要殺氣騰騰,就像陋巷遇敵,狹路相逢,從喉嚨處著刀,定要見血,才肯收手。」

  「在國師府書桌的一本遊記上邊,看見一番崔師兄親筆的讀書心得。」

  「治學要有殺氣,看書要有絕招。好書,一般的書,通殺。書上的聖賢豪傑,奸人賊子,皆斬。」

  一個沒有讀過一天學塾的男人,在跟一個從小就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錢的男人,他們在路邊攤吃著餛飩,聊著治學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對面的同齡人,「有自己的心得麼。」


  陳平安抬手招呼掌柜,遞過去手裡邊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餛飩,笑道:「有,怎麼會沒有,琢磨出了個笨法子,先前在心湖裡邊,已經積攢百萬條書摘了,可惜……全沒了。無所謂了,重頭再來便是。總之就是先以量取勝,再求提煉,慢慢來。儒家的經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輔等等,不跟你吹牛,我這些年是好好鑽研過目錄、版本、文獻這類專書的。我這路數,自然是考據多,發明少,抄錄多,歸納少。形容廟大,有跑馬關山門的說法,早年第一次見到這個說法,便一下子給鎮住了,後來又在書上看到龍宮藏書的那樁佛門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讀書門徑,獨家心法,再簡單不過了,在某一時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書讀完了』,嘿,這就是修道的好處了。」

  董水井點點頭,「以前就聽老人講過,我們這輩子掙了多少錢,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下輩子的福禍,都是這輩子的功過。」

  出了家鄉,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爾,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後悔,當年沒有繼續讀書,想著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

  當年他跟嘉春嘉都放棄了那趟註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從此與李寶瓶、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法想像,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欲睡、一下課就活蹦亂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

  董水井自嘲道:「說實話,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人各有命,我們都很幸運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笑道:「無妨,學問在書上,也在書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齊先生說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

  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

  遠處,一座售賣胭脂水粉攤子旁邊,顧璨問道:「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

  劉羨陽笑道:「雖然是關係不錯的同鄉,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

  一個太會掙錢,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一個太會花錢,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餓著。

  劉羨陽雖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

  顧璨說道:「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沒臉往董半城身邊湊。」

  劉羨陽點頭道:「董水井賺錢的能耐,跟我練劍的天賦,如出一轍,都沒道理可講。」

  不得不說,我們家鄉,真是出人才啊。

  顧璨說道:「你這個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小氣倒是不小氣,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等到他比你強了,你怕輸,就乾脆碰也不碰這門學問了。」

  劉羨陽點頭道:「是有這個臭毛病,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顧璨說道:「那你還練什麼劍?」

  劉羨陽只好祭出殺手鐧,「別逼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

  顧璨撇撇嘴。

  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對那高大男子說道:「這位客官,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耽誤生意好久了。」

  劉羨陽只好讓出位置,顧璨跟著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兒,沒說你。」

  自認這輩子看得破一個「名」字、卻堪不破一個「錢」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條財源滾滾流淌的財路上邊。

  他心湖間響起一個嗓音,「董水井,再多掙點錢,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爭取合夥開個鋪子,我還是當二掌柜。」

  董水井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笑道:「好!」

  陳平安走向劉羨陽和顧璨那邊,一起漫無目的閒逛起來。

  湊巧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輕女子,剛好跟他們仨碰了頭。

  一別多年,再見王朱,也無任何遐想,劉羨陽神色洒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見,想念想念。」

  王朱伸出手,「聽說你要辦喜酒了,請帖拿來。」

  劉羨陽大笑道:「請帖就免了,份子錢也不必給,以後我與道侶若是路過東海水府,牌面給到就足夠了。」


  王朱笑道:「好面兒,老樣子。」

  顧璨在旁暗戳戳道:「他鄉遇老鄉,兩眼淚嘩嘩。何況還是被牽過紅線的,即便有緣無分,睡不到一塊去,也該抱頭痛哭一場才對。」

  王朱笑眯眯道:「當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還算乾淨,歸功於某個鼻涕蟲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張臭嘴。」

  顧璨故作恍然道:「咱倆約好了的,一條泥瓶巷,狗屎歸我,雞糞歸你,也不曉得是誰最喜歡占小便宜,非要多吃多占。」

  王朱略作思索狀,笑道:「記得某年夏天,接連十幾天,不知道是誰每天頂著大太陽、撅著屁股趴在田邊,都沒能釣出那條黃鱔,好不好玩?」

  顧璨哦了一聲,說道:「那條探頭探腦的黃鱔啊,我把它取名為宋集薪的,賊是賊了點。」

  劉羨陽連忙咳嗽一聲,王朱瞪了顧璨一眼。

  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

  這類過招,太習以為常了,還遠遠不至於到紅臉鬧翻的地步。

  劉羨陽抬臂招手,嘖嘖稱奇道,「啥日子,出門接連遇貴人,宋搬柴,這邊這邊!」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顧璨扯了扯嘴角,嘖了一聲,「還挺人模狗樣的,學那戲文微服私訪,體察民間疾苦?曉得一個肉包子幾文錢嘛你?」

  宋集薪斜眼顧璨,微笑道:「出門前翻過黃曆了,今兒不宜打兒子。」

  顧璨問道:「啥時候嗝屁,我好繼承家業。」

  劉羨陽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劉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啥時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錢早就備好了的。」

  顧璨冷笑道:「曾經都是啞巴吃黃連心裡苦的難兄難弟,大哥就別說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們學學我,少說幾句怪話。」

  宋集薪嘖嘖出聲,劉羨陽呸了一聲,王朱哦了一聲,顧璨笑呵呵。

  治學之道,立志於學,學問學問,先學後問,再學再問,川流不息,浩蕩百川流。

  國師陳平安,劍仙劉羨陽,宗主顧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們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譁熱鬧、但還是很長的寬闊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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