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一章 直面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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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寶寺。

  太后劉娥,在一眾禁軍和宮婢的簇擁下,來到大雄寶殿,上香祈福。

  此前帝黨咄咄逼人,太后生病,官家來到這座皇家寺院,減膳食,責已苦修,為母親祈福。

  如今帝黨一盤散沙,太后病癒,前來開寶寺還願,同時這幾日官家的身體也不適,她也為這個兒子祈祈福。

  母慈子孝。

  但實際上,等到大殿進了香,拜了佛,到了休息的偏殿後,寺內的僧人退下,皇城司的精銳禁軍架著一位僧人,走了進來。

  正是悟淨。

  哪怕太后願意見此人一面,為了擔心這個囚徒發難,他的手腳關節早被卸開,以致於自己完全無法行動,只能被抬入。

  即便如此,太后身邊依舊有幾個高大魁梧的班直護衛,屹立不動。

  不過等到悟淨被扶著坐下,倚靠在牆邊,劉娥審視了他幾眼,卻是輕輕擺了擺手。

  左右班直遲疑了一下,不敢違逆,緩緩退了出去。

  「悟淨,打小自五台山出家,當年京師滅門慘案的受害者孫洪,是你還俗的師父—」

  劉娥開口,蒼老的聲音里透出幾分憐惜:

  :「令師慈悲為懷,醫治孩童,是一位善人,不該落得那般下場!」

  悟淨沒想到太后竟還記掛著這起案子,面容難免激動,無法行禮,唯有用頭往下用力點了點:「貧僧多謝太后,為先師正名!」

  劉娥滿意於這樣的反應,繼續溫和地道:「你雖行兇,卻是受賊人所惑,早有悔過之心,今大赦天下,老身也可赦免你的死罪!」

  然而這次,悟淨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貧僧不願得赦免!」

  「嗯?」

  劉娥看得出來,這位不是故作推辭,而是毫不遲疑的決然:「為何不願?」

  悟淨道:「民間尚知,殺人償命,傷人服刑,佛門一切惡業中,更以殺業最重!若只因貧僧悔過,便可得赦免,對待枉死之人何其不公?貧僧已貪生多活了這幾個年頭,不願繼續苟且於世,直到臨終前,再追悔莫及!」

  劉娥微微眯了眯眼睛。

  正當她思索著如何面對一心求死的僧人時,悟淨接著道:「先帝於貧僧,本有大恩,若無先帝尊佛,五台山僧院林立,貧僧這等孤兒,恐怕早就喪生於山腳下,根本沒有長大為人的機會——」

  真宗皇帝,在信道的同時,確實崇儒、尊佛。

  崇儒自不必說,宋朝本就揚文抑武,等到了擅淵之盟後,不再打仗,太平歲月來臨,真宗更是大肆歌頌孔聖是「人倫之表」,孔學是「帝道之綱」,還撰寫《崇儒術論》,在國子監刻石。

  至於那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用詞淺顯直白,反倒不是真宗所著,而是後人假託真宗之名,畢竟皇帝都勸學了,才愈發有說服力。

  尊佛也是真宗所為,五代末周世宗禁佛,宋太祖不知是否受其影響,對佛教態度也很冷淡,直到太宗繼位,才認為佛教「有於政治」,五台山、峨眉山、天台山等處的寺廟開始重新修建。

  而到了真宗即位後,則大力提倡佛教,並作《崇釋論》,說佛教與儒教「跡異而道同」,且親自作佛教注釋,因此在真宗統治時期,全國僧徒增至四十餘萬。

  沒有真宗的提倡,憑五台山那個時候剛剛重建的規模,如悟淨這等孤兒,確實沒法上山養著,

  恐怕就直接餓死了—

  對於悟淨的感恩,劉娥心中並不完全相信,畢竟普通民眾距離天子太遠,很難認皇家的好,但臉上頓時多了幾分緩和,語氣更是帶著幾分惋惜:「恩怨分明,重君恩師恩,更參悟佛法實在可惜啊!老身不會收回大赦之命,然也不會強行要你如何!」

  「多謝太后!」

  悟淨再度垂首行禮,進入正題:「寶神奴在牢中,與貧僧說了許多,其中有氓毀國朝,低毀先帝之事,貧僧不願相信,卻也不可不防!」

  「此人更有言,太后當年有一個心結,若善加利用,遼能得大利,這也是他這個契丹人,為現在的遼國,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故貧僧不才,斗膽求見太后,正為了開解這個心結!」

  劉娥面色微動:「哦?」

  她願意見這個囚牢里的僧人,正是因為對方手中握有一份契丹諜探所寫的《南朝雜記》。


  雖然此書哪怕傳揚出去,也根本動搖不了自己這位太后的根基,可為了某個原因,她還是不希望看到雜記上的內容泄露出去,為世人所知。

  所以既然來了開寶寺,順帶見一見這個犯人便是。

  但真正與悟淨接觸後,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作為閱人無數的太后,更經歷過那個特殊狂熱的年代,所謂的世外高人她見過太多了,能看得出來,悟淨並非那種表面青燈古佛,四大皆空,實則六根不淨,甚至利益薰心的出家人。

  這個人不為功名利祿,反倒坦然赴死。

  可一個無欲則剛的僧人,專為了見自己一面,還妄言開導自己,又能說出什麼來?

  即便是劉娥,也不禁好奇了:「講!」

  悟淨道:「天禧二年,西京有帽妖作亂,又傳至京師,鬧得上下動盪,人心惶惶,不知太后可還記得?」

  聽到那年,劉娥心頭一動,但整體依舊處於平靜的狀態,微微頷首:「記得。」

  悟淨道:「寶神奴極為關心此事,他懷疑帽妖是有人指使!」

  劉娥語調平靜:「確有賊人指使,是一群方士,妖言惑眾,圖謀不軌!」

  悟淨微微搖頭:「天禧二年,仍是天書神降的年月,各路方士齊聚京師,為官家賀,那些後來被擒獲的術士,為何不向朝廷進獻祥瑞,獲取賞賜,反倒在兩京散發謠言,引發恐慌?」

  「或者說,他們既然要偽造帽妖,引發恐慌,也該有後續的降服手段!」

  「然這些賊子直到被處死,依舊一無所得,審查案情的官員,內官周懷政是大內都知,外臣呂夷簡也守口如瓶,即便是『金剛會」,也什麼消息都沒有探聽到·—」

  劉娥目光微微閃爍:「如此,這個契丹人懷疑是誰在背後指使他們?」

  悟淨道:「寶神奴猜不透,直到從一個太醫局的孫姓神醫口中,他得知了一件事,又想到了天書封禪的目的,這才覺得識破了帽妖案的真相!」

  「荒謬!」

  劉娥語氣裡帶著斥責,神情依舊淡然:「天書封禪的目的?區區一個契丹諜細,還敢作此妄言?

  悟淨低聲道:「先打仗,後有災,天下動盪,天書降世,先帝於我等小民心中,無疑是上天所庇護的天子,但寶神奴嘲弄貧僧,說這是先帝為自己塑的一座金身罷了!」

  劉娥心頭一震,面容終於嚴肅起來。

  後世對於天書運動均持否定和嘲諷的姿態,但劉娥作為當事人,豈會不知,當時的真宗有多麼困難?

  真宗登基後,雖有咸平之治,然天災人禍頻頻,咸平末年天降災象,舉國百姓人心惶惶;剛改完年號,京師又接連發生三次大地震;地震還未完全平復,契丹舉國來襲;漕淵之戰好不容易打完,還未消停多久,榮王宮火又爆發,宋朝數代典藏積蓄毀於一旦——

  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昭示著,真宗的統治有問題,這不是一個好皇帝。

  真宗深感憂慮,降下罪己詔,權威自然大損,偏偏膝下唯一的兒子又天折了,那個時候趙禎還未出生,國家多災多難,皇帝膝下無子,北方虎視耽,簽訂的和平盟約不知能持續多久,還被王欽若揭示為恥辱的城下之盟··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隨時可能發生動亂的局面,說不定就要重演五代故事。

  那麼想要穩定大局,穩定民心,在剛剛結束戰亂的封建時代,能有多少選擇?

  天書封禪看似胡鬧,實則是最契合當今時代的辦法。

  所以不說王欽若、丁謂那種後來暴露出奸邪本質的臣子,就連一代賢相王旦,寧願不要那賢明正直的名聲,都配合著真宗一起演戲,一起迎天書,一起造祥瑞,直至封禪,正是為了穩定大局。

  經過天書降世,真宗終於確立了自己的天子權威,他的帝位才徹底穩固下來,大中祥符三年四月,李氏又為真宗誕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官家趙禎,一切都好起來了。

  只不過凡事一旦放縱,人的欲望一旦傾瀉而出,就如開閘放水,很多時候止也止不住了·」·

  天書運動不僅沒有停下,反倒開始變本加厲,越來越瘋狂。

  此時悟淨也露出回憶之色:「貧僧年少時在五台山上,接觸過的獵戶,多有狂熱搜尋靈草仙芝者,只因各地衙門為了進獻祥瑞,出重金獎賞,是以獵戶再也不狩獵,個個翻山遍野,只為懸賞,


  民間尚且如此,朝中為了升官進位,更不必說!」

  「帽妖案中的方士僧道,原可憑藉祥瑞之事,獲得封賞,卻冒險擾亂兩京,又不是遼國派來的人手,行為怪異,排除種種可能後,寶神奴認為他們———」

  「是為了正位東宮,滌盪妖氛,以作鋪設!」

  聽到這裡,劉娥臉色終於變了:「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悟淨道:「貧僧知道,此地只有太后與貧僧兩人,不會入得第三人之耳,請讓貧僧說完!」

  「寶神奴認為,如果帽妖作亂是先帝指使,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原本是為了敕封太子進一步造勢,皇子會受帽妖所擾,於宮中病重,卻又得上蒼庇護,起死回生!」

  「夠了!」

  劉娥聽不下去了,眼中厲芒閃爍:「一派胡言!皇子安然,進位東宮,哪有什麼病重,更妄論起死回生!」

  悟淨沉聲道:「誠如太后所言,太子並未病重,起死回生也是賊人所進獻的讒言,但先帝到底有沒有採信,又是不是將其當做第二場天書降神,想為當時年幼的太子塑金身?」

  殿內陡然安靜下來。

  劉娥定定地看著悟淨,沉默了整整十數個呼吸,緩緩地道:「那依你之言,先帝有何理由要這麼做?」

  悟淨視線迎上,四目相對,神態平靜地道:「貧僧只是一介武僧,當時也很不解,寶神奴卻說,他給遼國蕭太后當過護衛,很是明白,當年遼帝也有過擔心一一」

  「遼帝擔心,等到自己駕崩後,早早參與了政事的蕭皇后,會不會效仿前唐武后,廢天子,稱女帝!」

  「所以先帝也會有此憂慮。」

  「在朝野都對天書狂熱崇拜的關頭,讓皇子經歷一場『起死回生」,以示天命所歸,正是為了來日,防止太后篡權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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