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陳執中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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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府!」

  在龐籍、謝松、葉及之三位官員,以及刑房一眾吏員期待的注目下,狄進接過《宋明道詳定判例》的初稿,細細翻閱起來。

  他看得很慢很仔細,不時詢問幾句,眾人紛紛回應,各有補充,展現出對判例的充分了解。

  「諸位辛苦了,此書對於國朝律法的補充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必能名傳後世!」

  狄進看完最後一頁,將其珍而重之地合起雖然比不上《新唐書》的編撰工作那麼浩大,但整合天下各州縣一眾有代表意義的案例,完成這部著作的初稿,在場眾人也都傾注了巨大的心血,開封府衙上下更是一心。

  此時眾人得到稱讚,也露出由衷的笑容,湧起滿滿的成就感。

  狄進再度關心了一下近來開封府的政務,做好安排後,朝外走去。

  接下來,就是協調刑部、大理寺、審刑院,進一步完善判例,再上呈太后與官家,開始於天下州縣推廣了。

  一如當年的《洗冤集錄》。

  「大府!」

  不過他還未走出府衙,就聽背後腳步聲傳至,龐籍匆匆跟出,追了上來:「下官有一事稟告!」

  狄進道:「龐判官請講。」

  龐籍性情不同一般官員委婉,既然追上,就不再遲疑,直截了當地道:「非下官背後非議,實在是陳判官近來行事,頗為激進,此番朝議終究是府衙之案所起,大府還是要有所防範!」

  狄進知道這位擔心的是什麼,陳執中近來確實十分活躍。

  四位屬官裡面,這個人是背景最為深厚的,其父是真宗朝主管國家財政達十餘年之久的宰執陳恕,自己入仕二十多年,曾為東宮講師,又以定天下根本為說,勸真宗立趙禎為太子,所以在如今的帝黨裡面,也是無可置疑的中堅成員,對狄進這種後來居上的官家親信,更有幾分敵視。

  之前陳執中也想要服軟,參與到《宋明道詳定判例》的編撰中,被狄進否決,安排到了朝議辯論中。

  那是圍繞著之前京師毆妻致死案展開的,支持太后的一方認為行兇者當誅,支持官家的一方則以國朝法度為由,認為不能亂權,應嚴格按照律法執行。

  雙方引經據典,上言論列,爭得不可開交。

  這場辯論是兩府樂見其成的,因為之前帝黨和太后黨的爭鬥越來越激烈,隱隱有了要逼太后退位的趨勢。

  身居高位的重臣都深語平衡之道,即便沒有呂夷簡那種居中調停的能耐,也知極端不可取,那是會陷官家於不孝的,所以一場由民間案件引發的綱常探討,律法重定,顯然是很好的展開。

  至不濟也是個拖字訣。

  可近來,陳執中卻大顯身手,不僅將太后黨駁斥得啞口無言,還聚集了一批朝臣聯名上書,瞧著那勢頭,一定要指出太后的錯處,重申官家親政的必要,竟是讓局勢再度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龐籍的層次還不夠高,不知此舉是否官家授意,亦或是別的兩府宰執在背後力挺,但他清楚,

  面前這位大府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但身為陳執中的直接上司,也難免擔上干係。

  「醇之兄,我知你好意!」

  狄進喚著龐籍的表字,流露出親近,卻又嘆了口氣:「只是有些事情,恐怕攔不住啊!」

  「哼!你們擋不住我!」

  陳府書房,陳執中將又一封暗含勸告之意的信件丟到旁邊。

  開封府衙判官於他而言,是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再往上走一步,足以擔任一路的行政長官,再回中樞,入兩府的資歷就足夠了,可如果耽擱幾任,也許就此蹉跎下去,止步於真正的重臣之外。

  仕途之路從來是一步慢,步步慢,尤其是越往上,個個都是才幹過人,資歷豐富之輩,陳執中又無狄進那般無人能及的功績,也年過不惑,等不起那麼久了。

  他必須抓住這次朝議的機會,奠定自己的政治威望,在接下來一輪兩府競爭中脫穎而出!

  「這又何嘗不是為了官家呢?」

  陳執中淡然一笑,開始寫新的奏。

  朝堂辯論不僅僅是看誰伶牙俐齒,還要看哪一方的聲勢更加浩大,因此陳執中四方聯絡,包括王欽若的那個廢物兒子王從益,都是他爭取的對象。

  當然王從益不會親自出面,但王氏門生故吏的附和,與其他的朝臣一起,每每陳執中上書進言,都有股一呼百應之勢,自然壓得太后黨連連退避,氣焰全無。


  正亢奮地寫著進言,一個矮矮小小的身影推開書房的門,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

  「乖兒子!來!來!哎呦!又重了!」

  換成旁人,陳執中就要斥責了,此時見了卻立刻放下筆,上前幾步,抱著胖乎乎的兒子,笑容滿面地親了親他的小臉。

  直到眼角看到一襲紅羅長裙在門邊一閃,他的笑容才淡了下去。

  每每這個寵妾帶著兒子過來,家中都有事情發生了。

  而且都不是好事。

  「進來吧!」

  張氏裊裊入內,她身穿一襲真紅大袖的常服,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餘的褶皺,白底黃紋的紗質披帛委曳於地,襯得她的體態修長,美艷的面龐愈發大氣。

  這份妝容打扮,便是別府的正妻都不見得能有,此時斂一禮後,張氏又側著頭,怯生生地道:「相公,妾身來向你請罪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陳執中覺得必須給對方一些教訓了,厲聲道:「你將小蝶趕出去也就罷了,何必下重手,那般暴戾呢?」

  正妻謝氏身邊有個忠心的女僕小蝶,找到了張氏身邊的貼身女使雪娘的把柄,想要告發,卻被張氏直接找了個由頭重打三十杖,趕出府去,丟出去的時候身上都是血,爬都爬不起來。

  張氏卻很委屈:「雪娘是妾身娘家的女使,一向老實本分,卻因有人妒忌妾身,污衊於她,不僅是這小蝶,還有小桃,更是辱罵妾身母子,若無責罰,妾身卻是再也無顏管著內宅了!」

  說罷徐徐跪下,眼淚而下。

  她這一跪,被陳執中抱在懷裡的兒子也掙扎著離開,撲到母親身邊:「娘!別哭!別哭!起來!起來!」

  按理來說,妾室所生的庶子,要養在正妻膝下,他的這個兒子應該稱謝氏為娘,稱張氏為姨娘,但自從出生後,此子就沒有離開過親娘身邊,此時母子倆人抱在一起,可憐兮兮地哭成一團。

  陳執中無奈,擺了擺手:「起來吧!」

  寵妾張氏做的許多手腳,他其實心知肚明,但由於不喜正妻謝氏,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正因為他這樣的態度,府內下人們也知道誰才是當家做主的,謝氏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連身邊僕從的吃穿用度都開始縮減了。

  相反張氏管著內宅,一個妾室,有了正妻的里子,還是在曾經的宰相府邸中,還想怎樣?還能怎樣?

  但張氏顯然不是那麼知足,還在不斷收拾謝氏身邊的親近下人,陳執中安撫了兒子,打發了妾室,想想不放心,將宅老喚來,看著他問道:「小蝶被趕出去了,小桃又是怎麼回事?」

  宅老偷偷抬起頭,打量了一下主君的神情,判斷出自己這回該講實話,低聲道:「夫人的侍女小桃頂撞了張小娘幾句,張小娘便命人剝光她的衣服,捆綁雙手,關進後院柴房,斷其吃食———」

  陳執中眉頭緊鎖:「胡鬧!小懲大誡也就罷了,何必如此折辱,趕緊放出來啊!」

  宅老低聲道:「老奴此前不知,待得知曉,已是晚了,時值寒冬臘月,那小桃撐了沒兩日—————

  凍餓而死了!」

  「什麼!」

  陳執中臉色變了。

  實際上那個之前逐出府的小蝶,十之八九也活不了,但死在外面和死在家中又是不同。

  宋朝的婢女不再像前唐那樣完全是奴婢,而是有契約的女使,並且有十年為限,哪怕大戶人家的僕從依舊是一輩子使喚的,可終究有了層律法的保護。

  現在家中直接死了女使,還是妾室為之,傳揚出去,可是個縱妾殺婢的惡名,他是宰相之子,

  頂尖的書香門第,門風豈能如此敗壞?

  陳執中震怒,沉聲道:「此等惡事,必有婢女教唆,將這等人統統杖責二十,趕去前院盥洗三月,待得風波過去後逐出府去,張小娘—禁足,不許再出家門半步!」

  宅老聞言都不由地證了證。

  如此惡舉,難道禁足了事?

  但想著主君一貫的偏愛,確實也不可能真的如何,宅老暗暗搖了搖頭,知道後宅怕是要不寧了,領命道:「是!」

  可不出數日,當宅老再度出現在書房時,臉色都已經變得慘白,嘶聲道:「主君,主君不好了!夫人跳河了!!」


  陳執中愜住:「啊?」

  宅老急聲道:「真的!夫人身邊的其他女使為小桃和小蝶鳴不平,小娘令手下毆打她們,極盡侮辱,兩位使女不堪其辱,先後自縊身亡,夫人當時只是哭泣,不知怎的,剛剛於後門出府,老奴帶人去追,眼睜睜—————眼睜睜看著她跳汴河了!」

  「那個惡毒的賤婢,暴戾恣睢,我兒絕不能養在她的膝下!」

  陳執中呆了半響,如夢初醒,先是暴跳如雷,然後厲聲道:「可有外人知道跳河的是我家的夫人?快!快把她撈上來啊!」

  宅老道:「不,我們的人慢了一步,夫人已經被救上來了,只是那些救的人是———-是————」

  陳執中聞言不喜反驚:「是誰啊?把人搶回來啊!」

  宅老快哭了:「是宮中採買的人!」

  「是官家的人?」

  陳執中鬆了口氣:「官家會———-我會請官家遮掩一下此事!」

  宅老真哭了:「不!不是!是為太后採買的宮人,為首的是個婆婆,聽說還是太后宮中之人吶,老奴看到她將夫人送入馬車內,往宮城而去,來不及阻攔了!」

  陳執中身軀一顫,只覺得天旋地轉。

  以妾欺妻,已經是要被士人戳脊梁骨,影響仕途的了,如果是寵妾殺妻,那就不是名聲變差,

  而是罪責了·..—

  尤其是這個關頭!這個關頭!

  他剛剛在朝堂上義正辭嚴,要遵守國朝律法,赦免那個毆妻致死的漢子,如今家中鬧出了這等事情,他到底是為律法仗義執言,還是為自已提前逃脫懲戒?

  想到那個端坐垂拱殿,與官家並列左右,壓得朝堂十數載喘不過氣來的太后,陳執中跌倒在地,悽厲的聲音響徹內外:「賤婢害我!賤婢害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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