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活著,才是最大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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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4章 活著,才是最大的勝利

  不知為何,天子榮新元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長。

  孝景皇帝駕崩分明才幾個月——孝景皇帝於秋九月駕崩,而後便是天子榮新軍即立,改元元年;

  天子榮改元元年,便已算是入了冬——天子榮元年冬十月;

  可僅僅只是一個多月的時間,時間才剛來到天子榮元年冬十一月下旬,卻幾乎讓全天下的人,都感覺好似過了大半年。

  尤其是朝那塞!

  尤其是駐守朝那塞,抵抗匈奴右賢王部主力的守軍將士,更無人不覺得度日如年。

  戰事艱難,北地凜冬苦寒,自然是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程不識麾下為卒,實在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呼~」

  「塞外的匈奴人,這都有三日不曾來攻了吧?」

  塞牆上,一中年男子蜷縮在牆垛內,雙手交叉插入衣袖中,時不時還吸溜一下鼻涕。

  一桿森寒長矛,也被男子抱在懷中,矛尖自牆垛凹下處探出牆外,似乎是在替男子履行著『監視塞外』的職責。

  哈著寒氣,如是發出一聲牢騷,見左右同袍並沒有打理自己的意思,男子只自顧自縮了縮脖子;

  仍不覺得刺骨寒意被驅散幾多,男子本能的低下頭,望向被自己抱在懷中的長矛。

  僅僅只是糾結片刻,男子便放棄了將長矛丟到一邊的想法,保持著抱矛蜷縮的姿勢,顫抖著咒罵起那位只遠遠見過一面的不敗將軍:程不識。

  ——冬十一月剛過半,朝那塞外,便開始飄起鵝毛大雪。

  短短一夜之間,塞外積雪便下了足有數寸深!

  一腳踩上去,整個腳面都會被埋在雪下不說,就連布履與系腿之間相連的腳踝處,都會在積雪觸碰下瞬間發紅。

  莫說是如今,這個處於冷兵器初期的時代——便是後世近現代,如此惡劣的天氣,也絕不適合戰鬥。

  甚至極有可能不適宜人類聚居!

  早先,雪還沒下大的時候,匈奴人倒還堅持每天過來晃悠一圈,象徵性攻打一番;

  可近幾日,匈奴人卻是連象徵性的進攻都不曾有過,甚至連罵陣的零散游騎,都已是三日不曾出現在朝那塞外。

  每一個人;

  ——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說:戰爭,已經結束。

  至於塞外的匈奴人,大多數人都篤定此刻的匈奴人,是想要撤退的。

  只是苦於沒有戰果,擔心撤軍會被單于庭治罪,故而不敢撤退。

  更是有一小部分人暗下嘀咕:就這鬼天氣,匈奴人怕不是早就已經悄悄溜走了吧?

  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匈奴人真的已經悄悄撤退,只留下一座被漫天飛雪冰封的空營;

  那朝那塞守軍,豈不是在程不識的率領下,和空氣鬥智鬥勇?

  而且還是和刺骨的冷空氣鬥智鬥勇……

  「嘶~」

  「要俺說,下回再有戰事,俺們可得好好打聽打聽。」

  「若還是這程不識領兵,就不急著投軍了。」

  「——做程不識的兵,可是比縣衙征徭役還苦些!」

  「單只是苦些倒也罷了,拼死拼活一場仗打下來,全軍上下愣是連百十個首級都湊不出來……」

  這一回,男子的牢騷倒是沒再被左右同袍所忽略。

  男子的話語,引起了大部分士族的共鳴。

  ——戰爭爆發至今,朝那塞守軍的傷亡比例,早就超過了兩成。

  截至今日,單就是陣亡者,以及重傷不治者,便已經超過兩千人!

  反觀戰果——除了百十來個死都沒能死在塞外,屍體被留在塞牆之上的匈奴人外,其餘匈奴屍首,都被撤退路上的匈奴人順手撿了回去。

  傷亡超四千,陣亡超兩千,斬獲卻至多不超過首級一百顆……

  「此戰過後,縱他程不識來頭再大、後台再硬,怕也是前途無望。」

  「——怕是日後,我漢家就沒有一個叫『程不識』的將軍嘍~」


  「倒是那雁門守李廣?」

  男子此言一出,眾人不由得紛紛眼前一亮,各自帶著憧憬的笑容,爭相點下頭。

  「說是那李廣出身隴右,和俺們一樣,都是良家子的出身。」

  「——平日裡,什麼愛兵如子、同衣共食,那都沒說的!」

  「行軍打仗,也沒那麼多規矩,怎麼舒心怎麼來;」

  「和匈奴人真刀真槍打起來,李將軍那也是身先士卒,從不落於人後。」

  「單就是這一項,又豈是這縮頭縮腦的程不識所能比?」

  幾句話的功夫,三五人便自然而然圍攏在了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李廣的諸多優點,以及程不識的諸多缺陷。

  話說一籮筐,總結起來就一句:就算是在李廣軍中餵馬,也絕不在程不識麾下為將!

  原因無他:實在是程不識治軍過嚴、作戰太過謹慎,仗打的人憋屈的緊!

  反觀李廣,治軍寬鬆,對麾下將帥那都是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好不親切;

  打起仗來,那也是氣勢如虹——走的就是個一力降十會的路子,好不痛快!

  凡事就怕有對比。

  若是漢家的將軍人人都如程不識,那大傢伙還不會覺得有什麼,只會覺得漢家軍紀嚴明,當兵有些苦;

  但有李廣這麼個與程不識截然相反的『正面』案例,兩相對比之下,眾人自然而然就覺得:李廣是個好將軍!

  至於程不識,自然就是硬幣的另一面了……

  「呔二三子,莫不等著胡蠻潛入塞來,再揚戈而戰?!」

  眾人交頭接耳間,突聞一聲震天嘶吼響徹塞牆;

  待眾人齊刷刷回過頭,卻見眾人不遠處,那位傳說中的程不敗鐵青著臉——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這凜冬酷寒給凍的。

  程不識身旁,副將一聲嘶吼都仍不解氣,當即大步上前,抬腳便踹在了其中一名兵卒的後股上。

  踢得那兵卒當即摔個狗吃屎,正要上前再打,身後卻傳來程不識古井無波的淡漠語調。

  「罷了。」

  「不過是與左右同袍交談而已,雖離了牆垛,卻也終歸算不上抗令。」

  「——各領軍鞭二十,下不為例便是。」

  「再傳令軍中諸將:多加巡視,不可再犯。」

  程不識一聲令下,副將身旁當即有幾位親兵上前,架起那幾個聚在一起聊天的兵卒便下了牆。

  同一時間,牆下又湧上同樣數量的預備役,接替了那幾人留下的防守位置。

  不多時,牆內不遠處,便響起一聲聲清脆的響鞭,以及那幾位受罰兵士的慘叫聲。

  每響起一聲鞭響,牆上守軍將士便會本能的鎖一下脖子;

  程不識卻仍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面癱臉,淡定從容的邁動腳步,繼續沿著塞牆巡視著。

  走出去一段距離,發覺身邊副將面色有異,程不識便捕捉痕跡的斜眼瞟了瞟;

  見副將幾度欲言又止,程不識只深吸一口氣,神情略帶感慨道:「可是覺得某罰懲過重,恐傷了將士人心?」

  程不識難得主動開口發問,副將本能的就要搖頭否認;

  但耳邊傳來那幾名兵士的慘叫聲,卻讓副將生生止住搖頭的衝動,欲言又止的低下頭去。

  「將軍曾說過:既做了漢家將士,頭等大事,便當是服從軍令。」

  「——將軍之令,末將不敢不從,更不敢有所非議。」

  「只終究是同生共死的袍澤,有些話,也終歸是不吐不快……」

  試探著開了口,見程不識並沒有表現出不愉,反而淡笑著微微點下頭,副將心下也為之一定。

  沉吟措辭片刻,終還是將方才的是暫且放在一旁,轉而說起了眼下戰事。

  「時值冬十一月下旬,臘月不遠,凜冬將至。」

  「——匈奴人足有三天未出大營,更是足有十餘日,沒有組織起像樣的進攻。」

  「將士們都在說,匈奴人今年,不會再發起有威脅的攻勢了。」

  「將軍,應該也是這般認為的吧?」


  副將原本其實想說:底下的大頭兵們都能看明白,將軍總不至於連底下的卒子們都不如?

  但話說出口,終歸還是經過了副將本能的修飾,聽起來更委婉些,也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

  按理來說,副將話都已經委婉到了這個份上,就算程不識真的沒看透這一點,也該認真思量一番。

  但在副將話音落下後,程不識卻是不假思索的輕嘆一氣,面上也應聲湧上一抹怪笑。

  「為將者,未謀勝,先謀敗。」

  「——作為將軍,不應該在戰況還未塵埃落定的時候,便斷定本方已經獲得最終的勝利;」

  「而是應該站在敵人的角度去想:還有什麼方法,能為敵人帶來勝利。」

  ···

  「就說眼下,天寒地凍,匈奴人便是蹦碎那口鋼牙,也不大可能在今冬啃下朝那;」

  「但並非『絕無可能』,而是『不大可能』。」

  「——匈奴人之所以非要攻打朝那,不過是因為朝那塞,乃草原進出北地、隴右二郡的咽喉要道。」

  「攻不下朝那塞,匈奴人就無法輕易踏足北地、隴右——即便踏足了,也會因為背後有個不受掌控的朝那塞,而如芒在背。」

  「但某還是那句話:無法輕易踏足北地,並不意味著匈奴人,絕對無法踏足北地。」

  「萬一匈奴人真的豁出去,化整為零繞過朝那塞,以零散游騎馳掠北地,那我朝那塞的得失,便將關係到今歲冬,北地究竟是舉境淪陷,還是零星受損……」

  一番話說出口,發現副官面上疑惑之色愈深,似乎完全沒聽明白,程不識也只搖頭一笑,前所未有的抬起手,在副官肩上拍了拍。

  又默然走出去一段,方含笑開口道:「匈奴人,八成已經退兵了。」

  「但還有兩成的可能,是匈奴人佯裝退兵,意圖讓我朝那塞放鬆警惕。」

  「——某如今,便是在防著這兩成的可能。」

  「這兩成可能,將士們防的確實很辛苦;」

  「但辛苦的活著,總好過輕鬆的死去……」

  ···

  「某知道;」

  「此戰,某部浮斬負二千餘,眾將帥莫說是建功立業——便是戰後能不被駁斥,便已是僥天之幸。」

  「將士們被某的嚴明軍紀折磨數月,拼死作戰,最終卻落得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結果,便是罵某兩句,也沒什麼不應該。」

  「但某,很高興。」

  說到此處,程不識終還是停下腳步,折身走到塞牆邊沿;

  以手肘撐在牆垛之上,神情蕭瑟的看向塞外,早已被萬里冰封的遼闊天地。

  「某很高興。」

  「因為直到現在,某麾下將士,依舊還能活著叱罵主將『畏戰不出』,說某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

  「還能活著罵人,就是好事。」

  「能活著站在牆頭,說『再也不願為程不識之卒』,總好過含笑九泉,在墓碑上刻下『下輩子願再隨李將軍』的遺願。」

  「——某麾下將士,還能活著罵某。」

  「甚至能活著罵某一輩子。」

  「單就這一項,某,便此生無憾矣……」

  聽到這裡,副將終於是似懂非懂的緩緩點下頭,算是認可了程不識的說法。

  ——在程不識麾下當兵,確實是苦不堪言;

  但至少你能活著。

  程不識的謹慎,會阻礙你建功立業,但也能保證你儘可能活著。

  你恨之入骨的嚴明紀律,恰恰是能提高你生存機率的核心要素。

  在李廣麾下為卒,也確實是無比舒坦。

  但李廣的肆意灑脫,往往會讓你的性命如無根之萍,說沒就沒;

  你渴望、讚揚的鬆散紀律,不單有極大概率會害死你——甚至往往一害,便是成建制全軍覆沒。

  那這幾年來,為何只有人罵程不識,卻從不見有人說李廣?

  答案是:在程不識麾下做過兵的,人家還活著;

  活著,才能責罵程不識不體恤士卒,以『折磨』麾下將士為樂……

  「李廣的才氣,某或許是沒有的。」

  「臂張十石強弩的蓋世武藝,某也是望塵莫及。」

  「——但某至少能竭盡所能,讓麾下將士少些傷亡,順帶確保城池不失、城門不破。」

  「這,是某在雁門學會的道理——活著,才是最大的勝利。」

  「城池不破,軍民不傷,才是最大的勝利。」

  「與之相比,些許胡蠻首級,卻是無足輕重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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