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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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6.弟子(四)

  要說這事十分離奇——

  十來個小童子互相數了一早上, 嘰嘰喳喳爭辯不休,愣是沒數明白。

  最後只得烏烏泱泱擠到臥房窗台前,仰著臉等兩位大人主持大局。

  於是烏行雪一開窗, 看到的就是十來張眼巴巴的臉。

  「……」

  「幹什麼,你們大早上這麼衝著我。」他有點想笑, 扶著窗扇問道:「祈福啊?」

  「不是,大人。」

  「嗯, 說。」

  「怪事情!」

  「什麼怪事情?」

  「小童子又多一個!」

  「?」

  烏行雪以為自己聽錯了:「誰又多一個?」

  「小童子。」

  蕭復暄走到窗邊時, 就聽到這麼一句。

  他下意識看向烏行雪, 低沉沉道:「你捏的?」

  烏行雪:「……」

  烏行雪:「我沒有。」

  儘管他昨天還在說什麼「一夜風流的罪證」, 但那畢竟是沒當回事, 以為那個小童子數錯了, 便屬信口胡說逗弄人。

  今日就不同了。

  總不能天天數錯吧。

  結果烏行雪粗粗一掃,發現他們真的能。

  「哪來的又多一個。」他沒好氣道:「這不還是十四個嗎?」

  「這件事它怪就怪在這裡。」離得最近的小童子字正腔圓地認真說道,「我們今早真的都數出了十六個人。」

  「都?」天宿大人揪住了一個字。

  「對!」小童子們紛紛點頭,「好幾個人都數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把清早的情形講了一遍——

  原來是昨日那個數人頭的小童子不信邪, 今日特地趴在二層的樓閣上, 俯瞰著院裡三五成堆的同伴們,仔仔細細數了好幾次。

  怎麼數都是十六個。

  他納了好久的悶後, 伸手又招了另一個小童子上來,讓人家也數一數。

  他還挺機靈,沒說自己數了多少,就問人家:「你數的是多少個?」

  那個小童子伸著手指頭點了幾遍,答:「十六!」

  然後他又這樣叫了第三個、第四個人。

  數出來的答案一模一樣, 都是十六。

  可當他們蹬蹬跑下來樓, 給所有人說了這件事,大家老老實實盤坐一圈, 互相數時,人數就又變回了十四。

  這才有了一整個上午的爭辯不休。

  「大人,你說這怪不怪?」那個愛數人頭的小童子嘟嘟噥噥,「若是數錯了,總不能我們幾個都錯得一樣。若是沒數錯,那……那現在看又確實是十四個。」

  就好像那多出來的兩個小童子都是虛影,時有時無似的。

  「會不會有什麼東西悄悄摸進咱們院子裡來,扮成了咱們的模樣?」有一個小童子蹦了一句。

  其他人瞬間就否了:「怎麼會,大人的結界還在呢!」

  有烏行雪和蕭復暄的結界籠著,什麼東西也做不到「悄悄」摸進院裡來。

  小童子們琢磨琢磨,又沒了主意。

  烏行雪放了一道飛符出去,順著院子轉了一圈,確實沒有探到陌生靈氣。便拍了拍小童子的腦袋,說:「那就再等等。」

  「等什麼?」

  「等再數出十六個的時候。」

  「噢,好。」

  ***

  這群小不點忘性快,既然已經稟明給自家兩位大人了,他們便不再操心,很快就將其拋諸於腦後。

  而這怪事就如浮光掠影一般,那天之後久久沒有再現。

  直到有一日,烏行雪和蕭復暄出門辦事歸來,穿過庭院時餘光無意一瞥,將要踏進屋的腳步便頓住了。

  因為他們看見其中兩個小童子的身上籠著一層重影。

  在那兩個小童子拌著嘴朝這邊走來時,他們身上的重影時有脫離,乍眼看去,就好像是身後還跟著兩個同伴似的。


  先前所謂的「十六人」,恐怕就是這麼數出來的。

  偏偏那兩個小童子自己一無所覺,還在為了不知什麼事,你來我往地說個不停。左邊那個矮小一些,話多嘴碎,喜歡比劃。右邊的則高一些,穩一些,像兄長。

  他們脖頸上掛著蕭復暄從海市上帶回來的靈物,隨著步子在胸前一晃一晃的,顯得與其他十二個小童子不大一樣。

  不是別人。

  正是寧懷衫和方儲所化的那兩個。

  烏行雪怔了一下,大步過去。

  身影一閃,便出現在了那兩個小童子面前。

  「大人?」兩個小童子停下話題仰起臉來,叫了烏行雪一聲。

  他們起初仍然沒有覺察異樣……

  直到在自家大人漆黑如墨的瞳仁里,看見自己身上虛實難辨的重影。

  兩個小童嚇了一跳,連忙扭頭,去找自己背後的影子。卻發現那虛影並非是陌生的附身物,而是和他們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他們剛開始有點慌。

  後來發現自己不痛不癢,也沒什麼難受的,便沒了懼意。看稀奇似的戳著虛影,問道:「大人,這是什麼啊?」

  跟過來的蕭復暄眉心極輕地蹙了一下,薄唇微動,同烏行雪對視了一眼。

  小童子無知無畏,還能看個稀奇。

  他們不一樣,他們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一種……身靈相離之相。

  它不算傷損,不算病耗,平日不顯端倪時也探不出什麼古怪來。因為它不是古怪,只是一種恆常自然。

  就像花葉到了濃秋隨風而落。像凡人自然老去,無傷無痛,壽終正寢。

  它出現只意味著一件事——

  到時候了。

  仙都童子仙使眾多,芸芸如海,從沒有誰出現過這種狀況,因為他們都是由符紙捏成的,頂多是紙里多灌注了一抹靈氣而已。唯獨烏行雪的這兩個童子不同。

  因為他們真的是人。

  是人,就不會永遠停駐在小小仙童的軀殼裡。

  所謂時候到了便是如此。

  就是告訴他們,該入輪迴了。

  這是什麼定魂靈物、符咒術法都攔阻不了的恆常。

  ***

  人總有冥冥之中的感知。

  儘管那日烏行雪和蕭復暄都沒有說什麼,但兩個小童子卻漸漸意識到了一些東西。

  他們開始頻繁入夢,夢見許多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畫面,夢見一座叫做雀不落的院子,院裡有參天大樹。有時候恍惚間,會迷迷糊糊叫烏行雪一聲「城主」。

  都說人在將死之時,會記起一生乃至三生之事。

  這點,兩個小童子都聽說過。

  於是有一天,他們眼睛、鼻尖通紅地抓著烏行雪問:「大人,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烏行雪彎腰看著他們,捏了捏那朝天啾,道:「沒那麼壞。」

  一場輪迴,換一番模樣、換個名姓,然後擁有完整的、貫穿著世間所有情感的一生。

  那其實是一件好事。

  他們依然紅著眼睛,抽抽噎噎地問:「那樣……是不是就不認識大人了?」

  烏行雪說:「也不會。」

  「真的嗎?」

  「真的,因為我能找到你們。」

  ***

  兩個小童子消散於清河四百一十二年。

  那之後,烏行雪和蕭復暄便放了探靈符在人間。

  他們在西南三坊十二巷和海寨各住過數月。在極北之地閉了兩年關,聊作修整。

  巧得很。

  他們出關後不到半月,冕洲常平鎮有一對雙生嬰孩呱呱墜地。

  烏行雪一探到音信,便拽著蕭復暄去了那裡。

  那是一戶很好的人家。

  會因為嬰孩一道啼音就團團圍聚,高興得語無倫次、手足無措。會帶上薄禮,奔走兩邊,告謝親鄰。

  烏行雪和蕭復暄避開了往來道賀的賓客,繞去了安靜無人的屋後。


  他們在那裡放了一張平安符、落了一道護印。

  烏行雪還在窗台上擱了一包小仙童曾經常饞的松子糖和一對護心鎖,然後勾了勾蕭復暄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聲道:「走了。」

  ***

  兩人在離常平鎮不遠的東郊落了腳。

  那是冕洲與夢都交界之處。

  同過去的每次一樣,他們在那裡落了一座院子。

  院裡有四角懸鈴的屋檐,有靠著臥榻的寬大窗欞,還有白石地面和常如雲霞的滿樹緋花。

  這座宅院成了烏行雪和蕭復暄後來留駐最久的地方之一。他們會在這裡住上十餘年,而後收進一對少年弟子。

  那對弟子一個天生是副急脾氣,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野勁。另一個則俊秀穩重一些,日日常思常省。

  他們是一對兄弟。

  其實早在數百年前,他們就已經是兄弟了。

  一個叫做寧懷衫,一個叫方儲。

  ***

  世人常說,天下從無不散之宴席,故人終會離去。可只要長相惦念,散了的又會再聚。

  就像日月昭光總會自西落下,也終將再次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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