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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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6.伊始

  夢都城南臨江處, 有一片極好的地方。

  長巷縱橫近百條,有燕雀常臨,有流水拱橋。若是找一個樓閣高處, 還能望見一條白石馬道,直入林中。馬道連著十里亭山, 三月初時,那裡的杏花會開遍山野。

  這裡安逸又熱鬧, 鄰里相熟, 但凡有點兒新鮮事, 一朝一夕之間就能傳遍街巷。而這些天, 他們偶爾會聊及同一件事, 說:「東南角那邊新添了一座宅院, 你們聽說了麼?」

  「哪條巷子?」有人辨不太清東西南北,問道。

  百姓依然喜歡以奇聞大事取名,這百十條巷子並非都有名字。他們聊的,剛好就是一條無名長巷。

  於是他們連比劃帶猜, 費了好些功夫才聊准了地方。

  接著就怪了起來——

  有一位說:「那宅院可不是新添, 一直都有,就在那條巷尾, 只是以前空置著,長藤蔓蔓蓋住了院牆,往來過路沒人注意到而已。」

  還有一位說:「錯了,以前那裡明明是一處廢牆荒草地,都不知道是哪個年歲里遺留的了, 我還在那逮過蛐蛐。那宅院就是新砌的。」

  「絕無可能!你肯定記錯地方了。那樣的宅院, 若是新砌的,動靜起碼鬧一年, 你聽見過動靜嗎?」

  「沒有……」

  「那不就行了。」

  「可是……」

  茶坊里的幾人越爭辯越糊塗,其中一人聽得累,索性道:「眼看日頭將西,左右無事,不如去看一眼。院牆是新石還是舊石,根腳生沒生青苔,還不是一看就知。」

  另一人道:「有道理,走罷,去看一眼。你們聊得我直起雞皮疙瘩,我今日說什麼也要弄個明白。否則照這麼辯下去,該成鬼宅了。」

  ……

  ***

  對於這些坊間爭辯,宅院的主人此時一無所知。

  因為根本顧不上。

  這間宅院確實是前些日子新出現在巷尾的。

  它之所以出現得悄無聲息,就連往來路過的人也說不清來歷,是因為它籠罩在一層淺淡的結界裡。

  結界出自蕭復暄之手。

  同天宿曾經立過的無數結界截然不同,這層結界沒有任何攻擊性。它就像縈繞的薄霧一樣,不會傷到誰,也不會阻攔誰。只會模糊周遭百姓的認知,讓路過的行人習慣這座宅院的存在……

  噢,還要擋一下宅院裡的聲音,因為院子裡的人略有些鬧。

  至於為何會鬧,這就得從蕭復暄睜眼的那天說起。

  ***

  蕭復暄死而復生睜眼所在的地方,其實應該是照夜城的雀不落院裡,畢竟那是亂線到現世的出口。

  但因為靈台消亡、神木相抵。整個現世數百年所歷經的種種,都已經在自洽之中改天換地。

  所以世上已經沒有那個魔窟照夜城了,自然也沒有那座鳥雀不敢靠近的城主宅院。

  那處地方還是山野。

  蕭復暄就醒在那片山野里,裹挾著滿身冷鐵似的血味,抱著衣袍殷紅尚未睜眼的烏行雪,下了山踏進人間。

  他本想尋一處無人驚擾的靈地,守著烏行雪醒來。

  但臨到關頭又改了主意。

  那些靈地總是方圓數里之內不見人跡,太過偏僻也太過安靜。總叫人想起蒼琅北域雲霧不散的三十三層地底。

  有人生來喜歡長燈如龍的街市,喜歡人語喧囂、燕雀環繞。倘若睜眼所見只有寂寂雲霧,會覺得冷清吧……

  於是蕭復暄轉而去了夢都,挑了城南最安逸也最熱鬧的地方,在一處巷尾落下宅院。

  ***

  這座宅院既不像南窗下和坐春風,也與雀不落截然不同。就是夢都城南最常見的院子,只是樓閣高一些,檐下鳥雀能棲的木樑多一些。

  院子裡有一株樹,不像神木那樣參天如雲,但依然華蓋亭亭,半倚著院牆半倚屋。

  這裡總能聽見牆外行人聊笑,即便是最深的夜裡,也能偶爾聽見青石板路被壓得翹起一角又落下,發出咕咚一聲響。

  安定,卻從不會落入死寂。


  烏行雪躺在正對寬闊窗台的臥榻上,身下靈陣靜靜運轉著,日夜不息。

  而蕭復暄就守在榻邊,靜坐修養,幾乎寸步不離。

  但他所做的其實不止這些。

  在夢都安頓下來的當日,蕭復暄就在這宅院門上貼了一道「引靈符」。

  他睜眼後,一直沒有找到寧懷衫和方儲的蹤跡。料想他們或許也受了現世自洽之效的影響,不知變成了什麼模樣,也不知流落去了哪裡。

  這道「引靈符」以烏行雪的一點靈氣做媒。寧懷衫和方儲曾經是仙都童子,身上有烏行雪動過的痕跡,相吸相引之下,不論他們身在哪裡,都會不知不覺往這處宅院而來。

  「引靈符」的作用比蕭復暄預想的還要快,貼在門上的第三天清早,宅院的門就被拍響了。

  蕭復暄聽到拍門聲時,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他沒作多想,掠身到門邊,解了片刻結界。

  等他以劍鞘挑開宅院門,乍一眼掃出去,卻沒有看到雀不落那兩道熟悉的邪魔身影。

  他正要擰眉,忽然聽見兩道聲音從更矮的地方傳來,齊齊叫了他一聲:「天宿大人。」

  蕭復暄怔了一瞬,循聲垂眸。

  就見兩個不足腿高的小童子抓著門、仰著臉,眼巴巴地看著他。他們臉上依稀有寧懷衫和方儲的影子,也不知從哪裡趕來,頗有一點風塵僕僕的意思。

  蕭復暄臉上少有地露出了錯愕之色,良久問道:「你們從何處來?」

  兩個小童子七零八落地說了起來。先是說仙都沒了,又說他們不知怎麼流落在了山野,做了一個極長的夢,直到嗅見了「引靈符」的味道,才茫然醒過來,匆匆往這裡趕。

  蕭復暄問道:「什麼夢?」

  那個更小一點的弟弟說:「夢到我們變成了邪魔……」

  略高一些的哥哥說:「夢到我們都住在魔窟里,那地方很冷也很安靜,連鳥都不敢停。」

  「對。」弟弟點了點頭,抬眼看到院裡的樹,忽然指著那邊說:「魔窟的院子裡也有一棵特別高的樹,那院子還有個名字呢,叫……叫……」

  他剛醒來的時候雙眸通紅,喘著粗氣。好像剛從一場生死之戰里脫身出來,差點連命都不保。夢裡的種種清晰至極,讓他和哥哥都有一種錯覺,仿佛那不單單是夢,而是真的經歷過……

  他們真的有過那樣的一生。

  可當他們行了一天路,夢裡的場景便渺然遠去了。再提起來,甚至連那間院子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

  明明他們在夢裡說過無數回……

  弟弟絞盡腦汁半天,忽然就急了起來,眼圈泛紅,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撓著頭說:「那院子……叫什麼來著?」

  半晌,他仰起臉來:「大人,我忘了。」

  蕭復暄默然片刻,道:「雀不落?」

  「噢!」弟弟一拍腿,「好像是!」

  他又掐了掐哥哥:「是嗎?」

  哥哥點頭道:「是。應該是。」

  「可大人是怎麼知道的?」哥哥納悶地問蕭復暄,「那不是我們兩個的夢麼。」

  蕭復暄答非所問,道:「夢裡難熬麼?」

  「有點。」哥哥頓了一下,又道:「……還好。」

  他隱約記得,那夢格外漫長,之前的所有都極其難熬。可最後有一句話安撫了他。

  儘管他現在已經不記得那是什麼話了,但當他說出來的那一刻,生生死死、夢裡夢外,他什麼都不怕了。

  「那就行。」蕭復暄道。

  他讓兩個小童子進了門。

  他們忘性快,轉頭就不再提夢裡的事,而是直奔臥房,擠在榻邊,「大人」長「大人」短地小聲叫著烏行雪。

  「大人身上怎麼有血味?」弟弟鼻子比什麼都靈,聳著鼻尖,轉頭問跟進門的蕭復暄。

  蕭復暄道:「先前衣服上沾的。」

  他彎下腰,將烏行雪已經纖塵不染的白袍理了理。

  哥哥又問:「大人身上有傷嗎?」

  蕭復暄道:「現在沒有了。」

  「那為何遲遲不醒呢?」


  蕭復暄握住烏行雪露出衣袍的手指,答道:「因為太累了。」

  因為曾經太累了,因為曾經漫長的時間裡始終不得安眠,所以如今想要多睡一會兒。

  「不過快了。」蕭復暄看著烏行雪身下的靈陣,那陣同他全然相系。能由此感受到陣中的人慢慢恢復,將會醒來。

  弟弟想了想道:「我們哭一哭有用麼?以往只要我們一張嘴,大人就會塞一個紙團過來,那不就醒了嘛!」

  他說著,狠狠掐了哥哥一把,張嘴就要嗷。

  結果還沒出聲,就被一道黑布捂住了嘴。

  弟弟:「?」

  蕭復暄道:「免了。」

  弟弟:「唔唔唔?」

  蕭復暄:「別唔,聽不懂。」

  弟弟:「……」

  ***

  鑑於天宿大人不讓他們哭,但他們又真切希望自家大人早點醒過來,不看到睜眼不能安心。於是這兩個童子就見天地在院裡鬧出各種動靜。

  那動靜倒也不惹人煩心,反倒平添了不少熱鬧,同這街巷市井居然貼合得很。

  於是蕭復暄也不管他們,由著他們折騰。

  如此又是三天。

  直到這天,兄弟倆終於摁不住了。

  他們趁著蕭復暄難得從榻邊起身,去院裡給烏行雪身下靈陣挑揀新靈石的間隙,顛顛溜進屋,準備把自家大人哭醒。

  但他們又怕被天宿逮個正著,便背靠著床榻,面衝著窗戶,時時刻刻盯著天宿在院裡的動靜。

  他們看見天宿身影轉進了視野的死角處,互相掐了一把腰間最怕疼的肉,兩眼一紅,張嘴就開始嚎。

  結果一嗓子剛出去,弟弟就感覺鼻前一涼——

  一隻手從他身後伸出來,懶懶地捂住了他的口鼻。那手蒼白修長,手指鬆鬆地曲著,仿佛只是在睡夢中抬了一下,沒帶什麼力氣,隨時又會滑落下去。

  弟弟眼裡還掛著淚泡,一低眸,大顆的水珠就掉在了那隻手上。他模模糊糊看到了雪白的袖子,剛想叫一聲:「天宿!大人醒了!」

  然而話還未來得及出口,他就感覺面前一陣料峭冷風猛掃而過——

  上一刻還在院中挑揀靈石的人,此刻已經到了榻邊。

  ***

  在醒來之前,烏行雪其實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都說這世間神仙無夢,他已無夢鈴可搖,卻又一次陷入了夢境裡。

  他在瀕死之際,夢見自己如同三百年前一樣,在分劈完神木之後,便長久地跪坐在落花台的封禁之地里。

  他夢見周遭依然有山火,從沖天之勢慢慢燒到透盡,最終徹底熄滅。

  而他望著滿目焦土,站起身,隱匿了衣袍上的血跡,然後一步一步朝山外走去。

  那條山道好長,曠寂安靜。

  他走走停停,仿佛幾百年才終於走到盡頭。

  但他卻在盡頭之前,驀地停了步。

  因為這一刻與三百年前太像了,他在夢裡總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

  以至於他恍然覺得,只要自己再踏出去一步,就又會看到當年的場景——

  人間從飄揚的旌旗從「歲寧」變成了「清河」,山間路過的百姓會指著他大叫「邪魔」。

  他甚至聽到了哭聲……

  就在他垂了眸光自嘲一笑的時候,有人如鷂鷹般落到山道盡頭,伸手過來抓住他,嗓音低低地說道:「烏行雪,沒人在害怕,也沒有人在哭。」

  「你想醒了嗎?」

  烏行雪怔然抬眸,猛地抓緊了那隻手。

  他順著那人的力道踏出山道,撩開崖石上低垂纏繞的枯枝藤蔓,看見了光。

  ***

  烏行雪就是在那一剎那睜的眼。

  他在夢中就曾感覺到,自己冗長的一生在靈台消亡之時已經跟著終停了。那之後的所有都是新的,恍若凡人轉生。

  他的這一生起始於這一瞬。

  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蕭復暄。

  他看見蕭復暄眨去眼底淡色的紅,低頭看過來。

  良久之後,叫了他的名字:「烏行雪。」

  「看窗外。」蕭復暄又低低說了一聲。

  烏行雪被他抵了一下臉側,轉眸朝左看去。

  那是比坐春風還要寬大的窗欞,院裡的樹正在時節,落英不斷,淺緋花瓣被風卷了,斜掃向窗台。燕雀繞著屋檐,有兩隻擠擠攘攘地停落在高高的木樑上。不知誰家孩童嬉鬧著從長巷裡跑過,青石板咕咚作響,笑聲翻過了牆。

  那是曾經數百年不可窺見的天光,卻在這一生的伊始就照透過來。

  烏行雪在天光里,聽見蕭復暄溫沉開口,說:「這次,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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