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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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詰問

  跟進大悲谷底的人是笑狐。

  他原本只打算守在現世的「禮」宅, 照看少爺封薛禮的身體。他甚至在想,既然花信的靈識離了體,或許真正的封薛禮能藉機再出現一回。

  可他沒有等到那縷殘魂冒頭,反倒發現封薛禮的唇角忽然溢出了血。

  他當即嚇了一跳, 匆忙伸手去探——應當是花信的靈識碰到了什麼事, 致使身靈巨震, 痛苦攻心, 才會這樣溢出血來。

  他憂心忡忡, 又擔心軀殼就此毀損, 索性一咬牙靈識脫體跟了過去。

  在照夜城裡, 魔頭們都會給下屬身上落一道印,以便危急時刻隨召隨到。當初封薛禮其實沒打算如此, 但笑狐自己堅持要落。

  如此二十多年, 沒想到在這時排上了用場。

  於是,笑狐的靈識剛一離體就落到了大悲谷里,出現在花信身邊。

  而他一出現, 看見的就是數十道經幡絞殺花信的一幕, 驚愕之下脫口叫了一句:「明無仙首!」

  下一瞬,他就感覺頸後的下屬落印一陣滾燙, 一道傳音落在他耳里。

  那是花信的聲音,虛弱至極卻帶著喝止之意:「別提。」

  笑狐愣住:「什麼?」

  聽見又是一道傳音緊跟而來:「別在他面前提這個名號。」

  笑狐這才發現經幡之上,有一青衣仙官俯身而下。

  那速度之快,他根本看不清面容, 卻覺得身形和出招時的姿態有些似曾相識。

  緊接著,笑狐反應過來, 他確實沒有見過這位仙官。之所以會覺得似曾相識,是因為「禮」宅弟子堂那些無臉少年身上, 有這位仙官幾分影子。

  那仙官在聽到「明無仙首」四個字時,身形俱震,擊向花信的手顫抖了一下,他遽然抬眸,朝這邊看過來,眸光里驚愕混雜著茫然。

  笑狐看見他動了一下唇,聲音幾不可聞:「你說……誰?」

  笑狐欲答,但想起方才花信的傳音,又將話咽了回去。

  於是在雲駭眼裡,他只是步子頓了一下便攻殺上前,抽了雙刀欲斬經幡,像個急急趕來的幫手。

  而笑狐又長了一張雷打不動的笑面,看起來頗有一番算計在心,就連剛才那聲「明無仙首」仿佛也只是故意為之,為了讓人分神而已。

  只是……

  雲駭眼裡的震驚未消,心臟猛然砸了一下之後便是無盡的狂跳,那是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好像他真的慌了一下似的。

  可是慌什麼呢?

  明無仙首此時應該正端坐在靈台十二峰的最頂上,身邊環繞著那些刻板規矩、小老頭子似的仙使、仙童。

  至於眼前這個將要被經幡絞殺的人,雖然身形一樣板正,帶著仙門之風,但他周身都散著邪魔之息,大片的花枝紋繡從肩頸一直蔓到半邊臉側,顯得不倫不類、鬼氣森然。

  這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找不到半分聯繫。

  就在雲駭分神的那一瞬間,被經幡纏裹絞殺的人似乎找到了破綻,反手便是一記回招。

  霎時,數十道經幡同時響起了裂帛聲!

  雲駭面容一緊,心道果然……

  這一記回招證實了所有——那聲「明無仙首」就一道詭計,讓他分心露出破綻而已。

  經幡撕裂之下,那個差點被絞殺的人在交錯的幡影中露出面容。他虛弱極了,卻露出了一抹笑。

  那笑在這一刻帶著嘲弄之意,似乎在說「仙首的名號威力不減,居然真能騙到你」。

  就是這個笑,讓雲駭確認自己被擺了一道。

  因為明無花信從來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來。

  雲駭滿心思緒登時煙消雲散。

  他面色一凜,一手挽過所有正在撕裂的經幡,一手悍然出招。

  凌厲的身形如疾光閃電,從白色的經幡中一梭而過。

  ***

  一切仿佛隔著生死輪迴形成了一個圓……

  花信肩背砸地,看著那道青衫長影帶著殺招直貫下來時,心想,這一幕同數百年前的大悲谷還真有幾分相似。

  原來當年雲駭眼裡所見,就是這樣的場景——


  親眼看著他負劍而下,穿過邪魔滿身的黑霧,握著劍柄狠釘過來。

  只是當年雲駭被一劍釘穿時是笑著的。而如今,他卻笑不出來。

  他總聽那位愛徒抱怨「博仙首一笑著實不易,當真難倒我了」,他始終頗有不解,直到此時才意識到,確實不易。

  難為你了……

  他看著雲駭從高處到咫尺,雙眸卻一眨不眨。

  被殺招轟散靈識時,花信抬了一下手。

  那隻手碰到雲駭背上的那一刻,靈識散如飛塵。

  ***

  雲駭被飛塵迷了一下眼。

  他合了眸再睜開,身下的泥石地面已然空了,那個布陣之人不見蹤影。

  這是死了還是逃了?

  ……

  雲駭有些茫然,他怔忪良久才站起身來。

  數十道白色經幡成了碎帛,在方才殺招的衝擊之下推到了極高處,又慢慢飄落下來。

  雲駭就站在那其中。

  明明是接了傳書,敬守職責來大悲谷除禍的。明明對付的是邪魔,但他卻忽然陷入了空落落的茫然里。

  他四下環看一圈,忽然沒了追找的興致,一言不發拆了藤蔓毀了邪陣。

  那藤蔓被他親手連根拔起時,他的心臟不知為何漏跳一下,那極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

  他抓著藤蔓,看著那上面盛放的花枝頃刻皺縮、枯萎,耷拉零落,與泥石混為一色,只覺得自己的仙力也被抽離了一股似的。

  他蹙眉良久,掏了一封符書,憑空抓了筆在上面寫劃:「我在大悲谷碰到了一些異事,想求教一二,不知仙首在靈台還是在宮府?」

  他將符書散出去,頃刻就收到了回音。

  他將符書展開,上面是花信熟悉的字跡,寫著:「靈台,正當無事,有何異動?」

  雲駭神色松下來。

  他提筆回了一句:「碰到一個十分古怪的邪魔,說來話長,回去講與你聽。」

  他散了符書,不想再在這大悲谷底多留一刻,連狼藉都沒清,便一個掠身離開了。

  ***

  蕭復暄和烏行雪趕到大悲谷,躍進地底仙墓時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烏行雪朝長谷深處掠去時,低聲道:「我猜又是將將晚了一步。」

  儘管有所預料,但當他們落到最深處,看到滿地狼藉時,臉色依然沉了下來。

  烏行雪環掃四周,道:「封家如此,大悲谷亦是如此,上面那位算得精準,時間也總掐得正好,不早不晚,永遠只差一步。」

  這種永遠只錯失一步的感覺,與其說是戲耍,不如說是懲戒。

  仿佛靈台天道在借這一個又一個地方,讓他們明白,有些爭鬥不能叫爭鬥,而是徒勞。

  這就像在回答之前烏行雪的責問——

  它要世間有善有惡,便有善有惡。要世間生死無常,就可以無常。它要換個人間,那就誰都不能擋。

  他們一直試圖將亂線上的靈王引過來,讓對方親眼看一看那些端倪。但靈台永遠快他們一步。

  如此下去,眼看著就要變成僵死之局。

  餘光里,蕭復暄長劍一挑,一抹白色浮了起來。

  烏行雪轉頭去看:「那是何物?」

  蕭復暄接了,在指尖捻了捻道:「經幡。」

  烏行雪愣了一下,這才想起眾仙之中,常用經幡的只有一個人:「……雲駭?」

  「我先前不動這陣,是擔心無端驚動布陣之人。眼下陣局如此……」蕭復暄沉聲道,「花信一定來過。」

  確實,大陣被毀,花信若有意識,必能感知到,不可能端坐不動。一定會想辦法前來。

  倘若是別人來毀陣,花信無論如何也要擋下。可偏偏來毀陣的是雲駭……

  烏行雪道:「怪不得挑了雲駭來。」

  面對如今已是邪魔的花信,只有雲駭才有可能在交手中占上風,將這陣局毀損至此。

  「那花信呢?」烏行雪疑問道。

  看這滿地狼藉,落下風的人恐怕下場不會好,只是不知會糟糕到何種程度。


  「畢竟是亂線,匆匆趕來也只會是靈識。」蕭復暄長劍出鞘,四下掃看著,沉沉說道:「若是交手之下受了重創,靈識被打散反而歸不了軀殼,只會困留此地,恆久——不見天日。」

  他說著,似乎探到了被打散的靈識,當即轉身,長劍橫掃之下,劍影四出。

  散如浮塵的靈識在罡風裹挾之下聚於一處。

  下一刻,金光劍影穿過那蓬浮塵悍然楔進泥石里。

  ***

  雲駭原本收攏經幡,直奔太因山去,想要趕往靈台。他想見一見靈台上的仙首,看著對方好好端坐在高椅上,身邊跟著仙氣化生的白鹿,掛著一盞照世明燈。

  但他走著走著便慢下步子。

  他莫名又想起了那句「愛徒」,想起殺招直貫下去時,那人看向他的眸光。還有那個匆匆趕來的幫手,脫口叫道「明無仙首」時,嗓音里似乎驚慌大過算計。

  更何況……

  為何會有邪魔知道,一聲「明無仙首」能讓他心神不寧?

  雲駭猛然剎住步子。

  片刻之後,他轉身返往大悲谷。身形之疾,迅如雷電。

  他此生從未趕得那麼快過,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等到他回到谷底時,連眼睛都燒紅了。

  他繞過彎彎曲曲的山壁,拐過最後一道崖石,剛巧看見天宿的金光劍影轟然落下。

  劍鳴聲嗡然響起,震徹大悲谷底。

  雲駭在那片虛影之中茫然僵立,良久才明白過來……

  那是天宿上仙的詰問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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