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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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阻攔

  雲駭從未見過如此陣局。

  他看見大陣中央是一處深穴, 虬然蔥鬱的藤蔓交織成一片網,覆在深穴上。大悲谷底不見天日,那些藤蔓上卻遍生花枝,鮮翠欲滴, 生機勃勃。

  雲駭離深穴有些距離, 他就那麼不遠不近地看著, 遲遲沒有走過去。

  良久, 他才回過神來, 低聲嘟噥了一句:「真是奇怪……」

  他明明沒見過這個陣局, 卻滿心抗拒, 不想靠近,好像那深穴里埋著什麼東西似的。

  太奇怪了。

  雲駭自嘲一笑, 心說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輩子哪樣的邪魔妖道沒見過, 居然會在一個故弄玄虛的陣局旁躊躇不前。

  「這要是讓某位仙首大人知道,他就是面上不說,心裡恐怕也要嫌我這個弟子丟——」他搖著頭, 低聲自語著走到藤蔓旁邊, 用腳尖撥著藤蔓上遍生的花枝。

  他透過花枝縫隙,朝深穴里窺看一眼。

  「空的?」雲駭愣了一下。

  他拎著袍擺半蹲下·身, 不信邪地挑開花枝,又仔細看了一眼,深穴里確實什麼都沒有埋——

  沒有人、沒有屍骨,也沒有什麼做陣的物件。只有那些藤蔓花枝詭異地盤繞著。

  陣局中間空養一堆藤蔓花枝……會是何意?

  雲駭查看著, 在袖間抽了一道空白符書。

  他憑空抓了一隻虛筆,在符書上劃寫道:

  「我有些後悔平日太過倦怠偷懶了, 如今在大悲谷下碰到一方陣局,居然瞧不出端倪, 又得拜求仙首指點一二了……」

  他當然能憑自己探究出原委來,但如此問詢機會,放過了多可惜。他一貫都是如此,佯裝不明,遞一張符書去靈台,然後便能騙得仙首大人當一回「弟子堂的先生」。

  不過這把戲近日用了兩回,有些多了。

  雲駭想了想,又在符書後面添了一句:「此番往後,我一定改了這懶病。」

  他兩指一夾,正要將這符書甩出去,忽然嗅到了一股味道。那味道自藤蔓生根處幽幽散開,混雜著血味和一股若有似無的淡香。

  雲駭嗅到那股味道的時候,倏然一愣。

  他莫名覺得那味道有些熟悉,卻又一時形容不出究竟在哪聞過。但他無意識間,將那封快要送出去的符書收了回來。

  就在那一刻,那些糾纏的藤蔓忽然間有了動靜!

  大約是方才寫符書時有仙靈之氣逸散出來,激到了那些藤蔓。只聽風聲呼嘯而至,藤蔓仿佛驟然活了過來,如長蟒一般,猛地朝他竄過來!

  「這可是你們自找的啊。」雲駭說著,抬手便是厲招。

  他如游龍一般從那些藤蔓中貫穿而過,青色罩衫像密林深處被風掃得瞬息消散的煙。他所過之處,瘋長的藤蔓瞬間僵直,下一刻便紛紛裂開了無數道深口。

  濃稠的邪氣從那些裂口中噴薄而出,一併散出來的還有混雜不清的嘶聲尖叫。

  那尖叫男女老少皆有,變了調子,聽得人頭皮發麻。

  雲駭臉色瞬間拉了下來。

  他差不多知道這陣局是怎麼回事了——藤蔓花枝在一些邪陣里有共生之意,有人用靈肉骨血養著這滿穴花枝,隔空供著不知何人的性命。

  而這陣局鎮在大悲谷底,乍看起來只耗著布陣人的命。可藤蔓吸食慣了血肉靈魄,不可能安安分分。運轉一日兩日便罷了,若是經年累月地運轉著,那些枝枝蔓蔓只會越來越貪、越來越容易餓,瘋起來時會吸食更多路經之人的殘魂碎靈,以求生生不息。

  藤蔓里的尖叫便來源於此。

  這種東西布在大悲谷底,他執掌大悲谷這麼久,居然至今才發現!

  雲駭自然不可能任由它繼續運轉下去,當即身形一轉,如利箭般直搗陣局中央。他背手橫空一抽,一道經幡虛影猝然橫張開來。

  藤蔓瘋掃到哪裡,那長幡便擋到哪裡!而他一腳踏在幡上,青鷂一般順幡而下。

  所過之處,藤蔓俱斷。

  他在長幡盡頭向下掠身而去,伸手探向深穴,五指抓住藤蔓的根,悍然一拔——

  ***

  現世的照夜城,封薛禮所住的「禮宅」內。


  「弟子堂」里那些沒有臉的少年依然伏在桌案前,心不在焉地抄著經文。其中一個不知怎麼,忽然打翻了筆洗,就聽噹啷一聲脆響,堂內所有少年都怔住了,面向那碎瓷一動不動。

  那聲脆響在安靜的宅院裡突兀得讓人心慌。

  臥榻上躺著的人心口猛地一震,猝然睜開眼睛。

  「少爺……」笑狐原本倚坐在榻邊,靠著柱子調傷,面容蒼白無色。但他還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榻上人的動靜,他低低叫了一聲,勉力撐直身體,道:「少爺你總算醒了。」

  他們那日去雀不落沒能占到絲毫上風,笑狐自己更是差點兒折在那裡。

  只慶幸臨到關頭時,封薛禮真正的殘魂甦醒了一瞬,壓過仙首花信的靈魄,占據了軀殼,收了攻擊的招式,拽了他匆忙身退。

  還慶幸雀不落里的那兩位被一道鈴音絆住了腳,沒有窮追不捨。

  他們這才得以避退,回到「禮宅」封門閉院。

  笑狐承傷頗重,昏昏沉沉靜修幾日才勉強緩和一些。至於封薛禮,更是從那日起便人事不省。

  笑狐一度憂心至極,直到此刻才鬆了一口氣。

  他看著榻上的人,起身說:「我弄了些丹藥,去給少爺——」

  「拿」字還沒出口,他就僵住了。

  因為他發現他家少爺睜眼的瞬間,肩頸已經收緊了,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板正。這說明從軀殼裡醒來的並非是真正的封薛禮,而是明無仙首,花信。

  笑狐悚然一驚!卻發現對方大睜著眸子,心口的震顫連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可見心跳砸得有多重。

  他本該畏懼,卻還是下意識問了一句:「少爺……你怎麼了?」

  就聽「封薛禮」冷然道:「有人要毀陣。」

  笑狐一愣,沒聽明白:「陣?哪裡的陣?」

  他沒等到回答,因為「封薛禮」在那一刻已經闔上了眸子。

  笑狐看見他渾身極輕地一震,接著便微微頷了首。

  「少爺?」笑狐輕叫了幾聲,惶然伸手探了一下,這才發現,對方的靈識已然離了體。

  ***

  花信早就將自己的靈魄命格與大悲谷底的陣局捆在了一起,所以他一閉眼,靈識就已經在大悲谷的陣局中了。

  他落地時,就見黑色的邪氣從藤蔓斷枝中逸散出來,幾乎填滿整個地底。

  他根本顧不上毀陣的人是誰,便祭出了殺招。

  那一招帶著燈火之息劃破黑氣,他直朝藤蔓生根處而去!

  掌風所至之處,火光蓬然亮起,照清了藤蔓根部那一片。他看到有一隻手正要將藤蔓連根拔起,於是殺招盡出的同時,他一把攥住那隻手,道:「這裡由不得你——」

  「放肆」兩個字尚未出口,那蓬火光翕張之下照亮了更多地方。

  他在火光之下抬起頭,看到了毀陣之人的樣子。

  那是大悲谷山神雲駭。

  曾經的靈台仙使齊齊叫過他一聲「郎官」。

  而曾經的明無仙首在那一刻看著眼前那個身著青袍的人,忽然想起當年雲駭剛入仙都的那一天,他穿的……應該是白衣素袍?

  ***

  當年雲駭剛飛升入仙都時,衣袍還帶著花家弟子的習慣,除了腰間的芙蓉玉弟子牌,周身都是素色。

  後來是哪一日?雲駭忽然對他說:「仙首的宮府好白啊。」

  他當時抬眸四掃,道:「仙都玉瑤宮府皆如此,何來感慨。」

  雲駭搖了搖頭,笑道:「仙首要麼極少去其他仙官的宮府,要麼去了也沒入眼,各處宮府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像是禮閣桑奉的宮府就滿是魚池,各色仙鯉游起來渾然似錦。另一位夢姑就全然不同了,屋後全是嶙峋山石,因為她養了一頭白虎。靈王大人的坐春風與人間同色,落花落雪也沒斷過。就連天宿大人的院裡,據說都草木蔥鬱……」

  他問:「你去過天宿那裡?」

  「噢,那倒沒有。我聽靈王說過,靈王總不至於在這種事上還要誆人,想必八·九不離十吧。」雲駭頓了頓,說:「整個仙都大概就屬這裡最素了。」

  他早已習慣,全無在意。卻聽雲駭問他:「仙首是厭煩那些花魚鳥獸麼?」


  他道:「自然不是。」

  雲駭又問:「那總是一片素白,你會悶嗎?」

  他靜了片刻,略作思忖道:「不會。」

  他答的是「不會」,可雲駭卻似乎將那片刻的思忖認定成了「猶豫」和「遲疑」,於是從那之後,每次來他宮府,雲駭總是背著手,袖裡藏著東西。

  後來,他時常發現窗台上多了一盆會學人說話的花,或是筆洗里多了兩條小小的仙鯉。

  再後來,雲駭的衣袍也變了,不再穿那些素色的衣服,罩衫有時天青、有時明黃,每回穿過門庭進來,就成了他宮府那一片素白里唯一的顏色。

  即便負責仙都宮府雜務的禮閣,也不到如此地步。

  他當時有些不解,問過:「你這是作何?」

  雲駭想了想,道:「就當是……弟子的孝心吧。」

  「弟子的孝心」總是一點一點地添進來,從不惹眼,他不知不覺便習慣了。直到後來很久之後,久到仙都里已經沒有大悲谷山神了,他有一日回宮府時,在門庭前猝然止步。

  跟著的仙使一板一眼問他:「大人怎麼了?」

  他站在那裡,掃過整個宮府,不知過了多久才抬步。

  他沒有回仙使的話。

  他只是想起曾經有人感慨過:「仙首這宮府好素啊,你會悶嗎?」

  ……

  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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