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84.山火

  那些倒懸在廟宇頂上的靈魄在哭叫中掙扎著, 伸長了脖頸和手臂,像藤蔓一般試圖朝烏行雪纏繞過來。

  烏行雪沒避也沒擋,只是任由那些攻擊朝自己淹沒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那些靈魄愣了一下。它們近乎茫然地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看著這個孤身站在曠野禁地里的人。

  很奇怪, 它們在他身上看到了澎然肆張的怒意……以及無邊悲憫。

  或許是怒意太盛又帶著威壓, 它們有點被嚇到了。又或許是那種悲憫浩瀚如海, 讓它們有了剎那的安靜。

  那是一幅極為詭異的畫面——

  數以千萬計模樣可怖的靈魄拉長了身體, 手指繃緊成利爪, 卻凝固一般停在烏行雪身前, 只差毫釐。

  其中一個靈魄盯了他許久,茫然道:「奇怪, 我好像見過你……」

  烏行雪看著他拉長變形的面容, 良久後輕聲應道:「嗯,是見過。」

  落花山市入口處不多遠有一家茶肆,店裡日日有一位先生拍著醒木說書, 講些不知真假的稀奇故事。店裡的小二嘴碎話多, 哪個客人進店他都要聊上好一會兒,常被調笑說熱情過頭。

  有一回烏行雪斬了太多亂線, 不想回仙都,便來到落花山市,在那茶肆臨窗處坐過一會兒。那個嘴碎話多的店小二便搭著布巾過來倒水,莽莽撞撞地看了他好幾眼, 忍不住說:「公子瞧著臉色有些鬱郁,是碰到煩心事了麼?」

  那時候烏行雪愣了一下, 沒有計較他出言莽撞,而是道:「我明明帶著笑, 你從何看出我有煩心事?」

  店小二沒答,只是一邊擦桌子一邊道:「公子往後再碰到煩心事,就來這坐坐。咱們這別的沒有,就是熱鬧,我給您逗悶。」

  茶水被店小二拉成長長的弧線,他一邊得意洋洋地展示身手,一邊道:「一壺茶下肚,再聽聽話本,就什麼煩心事都不見了。方才掌柜的交代了,給您免茶單。」

  他笑嘻嘻地說:「天大地大客人最大,您高興了再走。」

  烏行雪記得他那張笑嘻嘻的臉,如今那張臉卻被拉得極長,要仔細看才能勉強認出。

  而當初給他逗了許久悶子的人,如今卻哭叫得兩眼浮腫,不人不鬼地說:「我們好難受……」

  「你知道嗎?我們好難受……」

  「你能明白嗎……」

  「那真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啊。」

  ……

  烏行雪就那麼聽著,一字一句聽進耳里。

  天道無形無情,不會管這世上某一個人的生死苦痛。但靈王不同……

  怪只怪他化成了人,長了耳朵長了心,所以他能聽到所有的叱罵和哭喊,能明白那些靈魄口中說了一遍又一遍的「生不如死」和「我很難受」。

  當荒謬和悲哀鋪天蓋地漫到了頂,便是憤怒。

  而當憤怒又到了頂,就只剩下笑了。

  靈王終究不算人。

  他不會哭,也從來沒有哭過。他這漫長的一生,只會笑。

  黑霧太濃,陰霾太重。他不想再看天了,便垂下目光。

  他聽見那些靈魄問:「你為何笑啊?」

  他扯著嘴角,道:「……因為可笑。」

  他又聽見那些靈魄問:「那你為何看自己的手?」

  他看著自己手指上結了霜,透著冷冷的白,答道:「我在看……這上面沾有多少血。」

  靈魄說:「有血麼?明明很乾淨。」

  他又笑起來,雙眸落在眼睫深濃的陰影里,不透一點光。他說:「你們看不見而已。」

  靈魄道:「那你就能看見?」

  「嗯。」

  「有多少?」

  「……太多了。」

  太多了,多到難以計數。

  可即便難以計數,他卻全都記得。

  他明明算不上記性很好,明明很多事掃一眼就過,並不入心。唯獨劍下殺過的人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張面孔,每一次闔眼,每一回感受那些蓬勃跳動的生命在他劍下慢慢微弱、安靜,最後歸於永久的死寂,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死亡的靜同世間任何一種安靜都不一樣,它會讓所有喧鬧都戛然而止,它會把人困在望不到邊的雲霧裡,好像除了自己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

  所以……他在安靜無人的時候,從來都睡不好一場覺。

  那會讓他想起太多人死去的瞬間。

  但如今,即便頭頂有數千靈魄哭叫不休,他還是陷入了只有死亡才有的寂靜里。

  那種孤寂漫天席地,他笑著站在那裡。

  他聽見靈魄們議論紛紛,同他說:「你身上好像有黑色的霧。」

  烏行雪掃量著自己,道:「看到了。」

  一些黑色的、煙霧似的東西正縈繞著他的手指、肩臂,甚至整個身體。

  那黑霧讓靈魄們有些瑟縮,他們半是畏懼、半是厭惡,再次陷入了躁動里。整個封禁之地都被攪動得震盪不息。

  他們問:「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東西?」

  ……

  烏行雪靜靜地看著那些黑氣纏繞滿身,良久之後答道:「邪魔氣。」

  那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矛盾場景——縹緲澄澈的仙氣和絲絲縷縷的邪魔氣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在靈王身上,就像一種莫大的諷刺。

  可偏偏又再合適不過。

  真的再合適不過了……

  他在心裡說。

  世上還有比他殺人更多的邪魔麼……憑什麼同樣沾血無數,那些邪魔會被斬殺殆盡。而他卻端坐於九霄的雲層上,安安穩穩地俯瞰人間呢?

  憑什麼……

  就憑那靈台天道要善要惡,要福要禍麼?

  這不公平。

  烏行雪嗤笑了一聲,閉上泛紅的眼睛。再睜開時,他抬頭看向那千萬靈魄,問道:「想解脫麼?」

  那些靈魄似乎沒聽懂。

  過了好久,它們才像是聽明白了這句話,瞬間停止了哭叫、掙扎、責問和嘶吼。

  那一刻,整個封禁之地寂靜無聲。

  那些靈魄眼中燒起了一團團明火,它們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烏行雪,良久之後陷入了興奮和癲狂。

  想解脫麼?

  自然是想的,想得快瘋了!

  烏行雪看著他們,將那些拉長變形的臉一一看進眼裡,看著他們難以置信、欣喜若狂的表情,看著他們幾乎要衝他磕頭說「多謝」,說「神明下凡」、說「感激不盡」。

  烏行雪輕聲說:「好,那我送送你們。」

  ***

  世人都道,那年三月初,落花山市開市沒多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無人能應對。

  傳說那山火熾烈洶湧,光明洞徹,一燒便是十二里。

  傳說山火燒起的時候,映紅了整片天,連月亮都染了血色。

  傳說還有人聽到火里有哭叫和悲鳴,帶著不知歸往何處的憤怒、不甘和恨意。

  於是後來的人總會猜,那是天道降刑,那是天火。

  其實不是。

  那火是當年的靈王自己放的。

  他生在那裡,喜歡那裡,最終……親手燒了那裡。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烏行雪都記得那一幕——

  滔天的火光從封禁之地里燒出去,順著十二里燈火蜿蜒向下。

  很奇怪,他曾經一直覺得十二里很長,對凡人來說尤其長。倘若邊走邊逛,總是要耗費很久,有時候一夜也走不到頭。

  可火燒起來卻只用了一剎那。

  僅僅是一個剎那之間,那些熱鬧的、明亮的、令人依依不捨的所有就都吞沒在了大火里,無邊無際。

  他看著那些往來嬉笑的人群被大火包裹,皮肉皺縮,即便是那一刻,他們也不哭不叫,甚至在皺縮前,臉上還帶著那種笑意。

  那些笑意一遍一遍的告訴他:這些都是空空的軀殼,他們早就不在了,你所誇讚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世人傳言裡的哭喊和恨意,都來自於那些捆縛的靈魄。

  它們離烏行雪極近,所以烏行雪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欣喜變得茫然,再變成怨恨。


  它們在大火中掙扎著,嘶吼著,唾罵不休。

  它們睜大了眼睛,透過火光盯著烏行雪喊道:「不是解脫麼?不是該還我們自由麼?不是應該……讓我們活麼?」

  靈魄渾渾噩噩,在此捆縛太久,它們已經弄不清了。

  它們以為解脫就是回歸軀殼,自由地重新活過。可其實不是,它們脫離軀殼已經太久、太久了。它們……已經算不了活人了。

  死者不能復生,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它們的解脫其實是脫離捆縛,塵歸塵、土歸土,去往下一個輪迴轉生。但沒有人會喜歡離去的瞬間。

  所以它們不甘、憤怒、怨恨、痛苦……

  它們在沖天的火焰里翻滾、尖叫,將所有的不甘、憤怒、怨恨和痛苦都宣洩到了那個說要「送他們解脫」的人身上。

  而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眨眼,就那麼站在由他而起的大火中,沉默地看著它們。

  它們口不擇言,哭叫:「你騙我們!」

  烏行雪沒有解釋。

  死在他手裡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場死亡都有解釋。也不是解釋了,那些故去的亡人就不恨了。

  每一個死去的人應該都是恨著他的吧,無一例外。

  所以多一個少一個全無區別。多幾千,少幾千也全無區別。

  它們又叫道:「你不得好死——」

  烏行雪笑了。

  笑完,他闔眸答道:「好。」

  他聽見那些靈魄在歸去之前嘶聲尖叫,一遍遍地喊著「好難受」,喊著「我會記住你,我會記住你……」,喊著「你這個魔頭」。

  能讓這些靈魄就此解脫的,並不是一場簡單的火,那火里融了靈王自己的一點靈魄。

  於是,那些靈魄被燒了多久,他自己就被燒了多久。那些靈魄死去時有多痛苦,他就有多痛苦。

  但他依然站得筆直,像曠野里一棵孤拔的樹。

  他承受著嚴寒和痛苦交錯之感,在通天徹地的火光里抬起頭,像是透過瀰漫的黑雲看向那不知何處的靈台天道。

  他動了動唇,啞聲道:「看見了麼,這是凡人之死。」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