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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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伊始

  烏行雪低頭看去, 就見自己腰上墜著的小小鈴鐺竟然真的在晃動,仿佛對樹根上流淌的白玉精有所感應似的。

  那夢鈴上的裂痕明明還在,尚未全然修復,他也沒有親手去搖, 但夢鈴就是響了。儘管只有很輕的一聲, 儘管透著喑啞, 但它確確實實響了。

  烏行雪其實沒弄明白它為何忽然作響, 他此刻也顧不上弄明白了。

  因為在夢鈴發出輕響的那一刻, 他塵封的記憶驟然出現鬆動, 數不清的場景和畫面紛至沓來。

  那些曾經最為熟悉的記憶如海一樣撲過來, 他淹沒於其中,站著, 看著, 卻帶著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就像一個倚坐窗邊的閒散之人,翻看的是別人的話本。

  良久之後,他才在湧上來的情緒中慢慢意識到, 話本里的人是他自己。

  後來的那一切都是以什麼為開始的呢……

  哦, 是了。

  落花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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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數百年之前,還是靈王的烏行雪就誤入過封家那條亂線。

  那天, 他在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里看見了數以千計的靈縛,察覺到那些靈縛皆因蕭復暄而聚集,所以他改動了蕭復暄的記憶,而後便去了封家。

  他就是在那裡意識到時間不對的。

  但他沒能來得及斬斷那條線, 因為在質詢完封徽銘後、在他動手之前,他被那條亂線橫掃了出來, 一併掃除的,還有他在那條線里的大半記憶。

  他忘了自己進過那條亂線, 也忘了在封禁之地以及封家碰到的所有。甚至連怎麼回的仙都,都有些模糊不清。

  只記得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身在坐春風裡了。

  坐春風跟人間相似,總是過著一樣的時節,有著一樣的時辰。後來的烏行雪對於很多事都記不大清了,卻總記得那天他回神時的怔愣。

  當時坐春風外的天色剛有些微微的亮意,那種乾淨如水的青藍從烏色的天邊透出來。那時候已經是暮春了,但掃進寬大窗欞的風卻依然帶著涼寒。

  烏行雪盯著那抹天色看了好一會兒,又垂眸看著支著頭的手,半晌才回過頭,眸光掃過整個屋子。

  小童子裡算作哥哥的那個正跨過門檻進來,手裡裝模作樣搭著個拂塵。那拂塵潔白的尾巴快有他半人長了,就顯得他格外小。

  童子一進屋就道:「大人!大人你可算有動靜了,我們以為你碰著什麼事了,回來後就一言不發坐在窗邊。」

  他說著說著,注意到了自家大人神色不對,疑惑道:「大人……你看什麼呢?這屋裡怎麼啦?」

  他跟著烏行雪掃視了一圈屋內,沒覺察有什麼不對。只看到牆邊有他們兩個小童子磕漏下的松子殼。

  他默默挪了幾小步,擋在松子殼前,把拂塵背到身後抖掃了一下,悄咪咪把松子殼清了。

  那點小動作其實全落在烏行雪眼裡,若是放在平日,他定然覺得好笑,藉機逗這小不點幾句。但這會兒他卻全無心思,他輕蹙著眉,問小童子:「我在這坐了多久了?」

  小童子道:「唔……兩個時辰吧,也快一夜了。」

  烏行雪輕聲重複:「一夜?」

  小童子不明所以,點頭道:「對啊。」

  烏行雪:「所以我昨夜就回來了?」

  小童子眨巴眨巴眼:「是啊。」

  烏行雪沉默下來,眉心卻依然不見松。

  小童子很少見到他家大人如此表情,問道:「大人你怎麼啦?」

  烏行雪沒有立刻回答。

  他其實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事。以至於之後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恍惚,不那麼真實。

  他自己腰間就掛著夢鈴,給別人造過一場又一場的夢,對這種陡然間的恍惚便格外敏感。

  但他又知道應該不是夢,畢竟這世間能給他造夢的,除了他自己,應該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了。

  窗台上有淺緋色的落英,小小地積攢成了一堆。烏行雪手指撥了撥花瓣,又輕輕捻了一下。花瓣觸感微微有些涼,但真實至極。

  他看著花瓣,緩聲問小童子:「我是哪天出門的,又是哪天回來的,回來後又發生了什麼,你還記得麼?」


  小童子點了點頭:「記得啊。」

  烏行雪:「那你說說看。」

  小童子懵了。

  他們兄弟兩個跟著靈王久了,便不那麼怕了,有話也直說。於是他便直言道:「大人,你是嫌屋裡太靜了讓我解悶嗎?還是怕我變笨了,時不時要考我記不記得住事?」

  烏行雪終於有些失笑,輕蹙的眉心鬆了一些,半真不假道:「對,考你呢。快說,說錯了要罰的。」

  小童子委委屈屈「噢」了一聲,站直了開始背:「大人是前日接了天詔出門的——」

  烏行雪道:「前日哪個時辰?」

  小童子:「……」

  小童子就像背書冊背不出的學徒,翻著眼珠使勁想了一會兒,磨磨唧唧道:「應當是……應當是未時吧。」

  烏行雪點頭:「差不多,繼續。」

  小童子道:「大人前日未時接了天詔要出門,說這次事情稍稍有些麻煩,不肯帶上我們……」

  小不點說著說著有了情緒,強調道:「看著我們滿地打滾也不肯帶。」

  這話其實沒錯,烏行雪聽他說著,腦中便有那兩個小童子抱著樑柱撒潑的畫面。

  他們確實鬧著要跟,他也確實沒帶。

  因為他這回接的天詔光看看就知道十分繁瑣,涉及的百姓不少。但凡人名一多,地點一多,必然不是斬斷一條線、兩條線就行的。

  尤其是裡面還涉及到了一些孩童。

  每到這種時候,他便不會帶上身邊這兩個小童子。

  一來,反覆往來於不同的亂線其實損耗很大,即便烏行雪自己都常有不適,需要休養調整,更何況這兩個小童子呢。

  二來,他怕那兩個小童子看到一些孩童的經歷,會想起他們當初在荒野飄零的日子。

  再者……滿仙都的童子仙使都不是真正的人,唯獨他身邊這兩個例外。這兩個小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便有心有情。他不太想在這兩個小童子面前清理那些亂線里不該存在的人。

  人間孩童就應當含著松子糖、牽著上元燈,扁扁嘴逗逗趣,而不是去習慣什麼生死殺伐。

  小童子不知自家大人用心良苦,委屈完又道:「後來大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們兩個看屋子。」

  烏行雪:「然後呢?」

  小童子說:「然後大人還不過癮,非要戲耍我們。」

  烏行雪挑眉:「有麼?」

  小童子道:「有啊!」

  烏行雪洗耳恭聽,小童子掰著手指頭,道:「大人走了沒多久,日頭剛要往西落,應當是剛到酉時,我們兩個就接到了一封傳書。」

  烏行雪在亂線里所耗的時間哪怕再久,對於尋常人間來說,也不過是眨眼之間,至多不過幾個時辰而已。

  小童子所說的酉時,正是他處理完天詔所說的那些事,剛到落花山市的時候。

  山市熱鬧,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多。每次到了那裡,或是去人間其他有意思的地方,烏行雪都會丟一封傳書出去,把那兩個小童子召下來。

  嘴上說的是懶得拿劍,讓他們幫忙抱著,做些雜事。其實就是帶他們四處走走,遊歷而已。

  每次這兩個小童子都盼著傳書,接到了自然很高興,不過這回稍有些例外。

  小童子說:「大人在傳書里說,你到落花山市了,召我們兩個下去。結果!」

  他重重地說:「我們都要動身了,又收到大人另一封傳書,說山市今日有些凌亂,有家胭脂鋪子不知怎麼翻了個推車,弄得滿山道都是脂粉味,說我倆會打噴嚏,就別去了吧,下回再說。」

  小童子說完氣哼哼地睨著烏行雪,烏行雪看他那模樣有些好笑。

  但這齣爾反爾的混帳傳書確實是他寫的沒錯。

  傳書里的內容倒也沒有瞎編,落花山市是有一家胭脂鋪子撞翻了一輛車攤。眼下說起這件事,烏行雪還仿佛能聞見那股隨風而走的脂粉味,濃得嗆人。

  不過他改主意卻並不是真的因為那一車胭脂,而是因為他剛到落花山市就見到了蕭復暄。

  說來有些奇妙……

  明明他和蕭復暄在仙都時常在一塊兒,明明去對方的宮府連門都不必敲、穿行自如,明明情迷時會抵著鼻尖接吻,再親昵不過也再熟悉不過,但在人間忽然見到對方時,還是會有悸動和驚喜。


  那天傍晚的落花山市上了燈,那些燈連成長長一串,紙皮上繪的花在風裡轉著,煌煌成片。

  他隔著燈火,在山市的人潮中看見蕭復暄。

  那些穿梭於亂線,清理、斬殺所帶來的沉鬱和困頓在那一刻消散不見,他抓著劍,沖蕭復暄笑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烏行雪心裡生出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他忽然覺得……他和蕭復暄之間的初見就應該是這樣——在熱鬧的人間,在落花台下的山市里,在往來的人潮和燈影中驀然相遇。

  而不是在空遼的仙都。

  烏行雪逆著行人,正要抬步,就見蕭復暄已經走過來。

  他抬起的眼裡映著燈火的光亮,問道:「天宿大人不是承了天詔去瑰洲,怎麼偷偷來了這裡?」

  蕭復暄看著他,道:「等人。」

  烏行雪的眼睛便彎了起來。

  但他佯裝在人群里找尋一番,道:「哦,等的是哪個佳人,我要暫避一下麼?」

  蕭復暄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烏行雪。」

  他平日常叫「靈王大人」,帶著幾分故意。「烏行雪」這個名字他叫過幾次,都是在私下,唇齒相接的時候。

  以至於烏行雪聽到這個名字從蕭復暄口中叫出來,就下意識想起那些瞬間,於是……就連穿行而過的夜風都變得痴纏微熱起來。

  烏行雪舔了一下唇,不再扯什麼「佳人」之類的,直言道:「所以你是在等我,我召一回小童子還知道要傳封書呢,你連個話音都不傳,就這麼幹等?」

  蕭復暄:「你不是也接了天詔?傳音未必能收到。」

  當時的烏行雪被山市的光迷了眼,沒有多想。很久以後再想起這句話時,他才忽然意識到,那時候的蕭復暄應該早就知道他接了天詔是做什麼了。否則不會那樣回答。

  那時候他聽到蕭復暄這句話,只是逗弄道:「我又不住在這,辦完事也時常會去其他地方。倘若我這次就去了別處,或者已經回仙都了,那你豈不是白等一場?」

  蕭復暄道:「那就再一紙傳音抓你過來。」

  烏行雪:「?」

  烏行雪用劍柄戳了他腰肌一下:「堂堂靈王,你用『抓』的?」

  蕭復暄垂眸想了想,改口道:「捉。」

  靈王抬腳就要衝他去,就見蕭復暄似乎是半眯著長眸帶了點笑意,在他銀靴落下之時已然瞬移到了一步之外。

  烏行雪就是在那個時候改了主意,兩指一搓傳書去了仙都,讓那兩個小童子別跟來了。

  他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和蕭復暄之間的相處有些奇怪。既不像那些修行的仙侶,也不像人間夫妻。

  他見過很多修行的道侶,大多相敬如賓,親近中總帶著幾分刻板的疏離。

  他和蕭復暄並非如此,他們似乎從未有過「相敬如賓」的時候。

  而那些人間燕爾若是成了夫妻,便日日相攜,大事小事吃穿用度都在一起,兩個人熟悉得像一個人。

  他們也不一樣。

  他們常在一起,但並不總在一起。他接了天詔依然獨自下人間,蕭復暄也依然獨自斬邪魔。天詔並不互通,他們各歸各事,各司其職。

  在不熟悉的第三人看來,稱一句「仙友」也不成問題。可是在旁雜人不常得見的私下,他們親昵至極。

  烏行雪化生於神木,所知所見所覺也都來自於作為神木時聆聽的那些。所以他對聚合離散生死悲歡感受良多,偏偏對世間繁雜多變的愛意琢磨不透,那確實太難琢磨了。

  所以他無所參照,一切隨性皆憑本能。

  直到在落花山市的這一夜,他與蕭復暄在人語和燈火里全無相約、忽然遇見,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之所以同相敬如賓的道侶以及熟悉如一人的夫妻不一樣,是因為他們總有悸動、總會欣喜。

  倒有幾分像人間的少年愛侶。

  堂堂靈王、堂堂天宿,真是稀奇。

  烏行雪當時給那兩個小童子傳第二封書信時,心裡便是這樣自嘲的。

  但當他傳走書信抬起頭,發現蕭復暄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回頭等著他時,他又覺得稀奇便稀奇吧。

  蕭復暄的嗓音低低傳來,問他:「忽然笑什麼?」


  他說:「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落花山市真是個好地方。」

  蕭復暄道:「這話你說過很多回。」

  烏行雪在燈里笑著:「所以也不多這一回。」

  他們沿著人潮和花燈信步而行時,烏行雪道:「不知人間這種集市能延續多少年,凡人一生不過數十年,落花山市自出現到如今早已過了百年,著實讓人意外。」

  蕭復暄道:「總有新人來。」

  烏行雪點頭說:「也是,一生雖短,但這山市聲名遠播,總有新人來。說不定再延續個數百年也不成問題。」

  蕭復暄「嗯」了一聲,應著話。過了片刻道:「這麼喜歡這裡,是因為生在這裡麼?」

  烏行雪拖著調子道:「不全是,天宿大人也有一份功勞在其中。」

  蕭復暄腳步一頓:「我?」

  他想不出根由,問道:「什麼功勞?」

  烏行雪抬眸朝遠處蜿蜒的燈火長線看了一眼。他步子沒停,比蕭復暄領先了一步,而後轉過身來。

  他背對著人潮和燈火,將手裡鏤著銀絲的劍挽了一圈,扣於腰間。身形挺拔、英姿颯颯。他抬眼笑著歪了一下頭,答道:「陪我來的功勞。」

  沒等蕭復暄開口,他又道:「敢問天宿,倘若再過上一百年、三百年,甚至更久,我要來這落花山市走走,你還奉陪麼?」

  蕭復暄看著他,片刻之後走上前來。眸光掃過烏行雪鼻下,道:「記住了。」

  烏行雪看著他走近,道:「我是問你奉不奉陪,你答記住了是何意,記住什麼了?」

  蕭復暄捏住了他另一隻手裡把玩的銀絲面具,道:「記住要找你兌現。君子一言,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不能反悔。」

  他說著,抬起那銀絲面具掩擋了一下燈火,偏頭吻著烏行雪。

  那兩個不懂事的小童子就是在那時候回的書信。

  其實蕭復暄走過來時,就已經在兩人周圍圈了一道結界。小童子的書信「砰」地撞在結界上,讓蕭復暄也半抬了眼。

  「誰的傳書?」天宿的表情十分一言難盡,看得烏行雪笑起來。

  他一把將那傳書薅進來,道:「還能有誰?我那兩個傻童子。」

  天宿道:「要緊事?」

  當然不是要緊事,而是那兩個小童子都預備要出門了,又被自家大人堵回去,心有不甘,傳書撒潑呢。

  但要事如實回答,恐怕天宿大人要記他倆一筆。於是烏行雪幫那兩個小傻子含糊掩飾道:「唔,算是吧。」

  答完他就生出了幾分悔意,因為天宿一聽是「要緊事」倒也沒耽擱,手指一動就把結界給撤了。

  烏行雪:「……」

  天宿記沒記帳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記了那兩個小童子一筆。

  而眼下回到了坐春風,小童子還有臉提,忿忿道:「我們回了書信給大人,大人還不搭理我們。」

  烏行雪乾笑一聲,心說哪來的心思答應你們,不打你們一頓就不錯了。

  小童子道:「所以後來大人在落花山市又做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應該是同天宿大人在一塊兒吧,在落花山市呆了一夜。」

  「……」

  烏行雪眨了眨眼:「等會兒,你怎麼知道還有天宿?」

  小童子認真答道:「哦,夜半時分,天宿大人來了一封書。」

  烏行雪:「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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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子面露擔憂之色:「天宿說大人周身發寒,問我們以前可有過此類情況。」

  他說著便把拂塵掛在脖子上,伸手在袖袋裡掏了好一會兒,掏出一張符紙似的傳書,遞給烏行雪。

  烏行雪看了,發現確實是蕭復暄的傳信,內容也確實與小童子所說一模一樣。

  其實烏行雪對於在落花山市的記憶,最不確定的就是夜裡這一段。在他如今的記憶里,他確實是在入夜之後周身的寒氣變重了,讓蕭復暄好一頓憂心。

  但其實那種渾身發寒,筋骨透著撕裂痛意的情況,並非第一次。準確而言,他每一次穿梭於亂線之中,斬斷那些不該存在的「過去」,再回到現世時,都會經歷一番那種滋味。


  那大概是身為靈王所天然要背負的痛楚,他經歷了太多次,早就已經習慣了。

  那種滋味常發於深夜,有時輕一些,他便像是沒事人一般忍著,不會被人覺察到那點不適。

  但有時則會重一些,那就不是單純靠忍能捱過去的了,但他依然能控制著不在人前顯露出來,等回了坐春風再調養。

  這回大概是天詔讓他處理的亂線太多太麻煩,著實耗費了他不少心神,所以那種冷痛席捲時簡直來勢洶洶,便讓蕭復暄探到了,平白惹人擔心。

  當時蕭復暄眉心皺得極緊,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烏行雪說不明白、也無從說起,只好道:「可能之前辦事的時候有些損耗,休養休養就好。」

  鑑於他常糊弄人,蕭復暄當時許是沒全信,便傳了書信來問他那兩個好騙的童子。

  好在這次烏行雪沒說假話,童子也沒胡亂賣主。他們給蕭復暄的回書同自家大人所說差不多,說是:「以前辦完事回來也會這樣,總是沒兩天就好了。」

  蕭復暄又傳書來問:「如何好的?可有用丹藥或是旁的什麼?」

  小童子回信道:「不曾,大人每回都是靜坐一兩日,自然而然就好了。」

  於是蕭復暄也挑不出毛病,只能在烏行雪靜坐休養時在一旁看護著。

  烏行雪靜坐時五感幾乎是閉合的,感知不到周遭的事情。所以那一段記憶也變得十分模糊不清,就像身處在混沌之中。

  那種混沌之感一直延續到第二日,他離開落花山市,回到仙都坐春風。

  可能正因如此,他才總覺得自己漏了什麼東西,或是遺失了某段記憶。

  小童子說:「大人是昨夜戌時回來的,一個人。」

  他強調了一句。

  烏行雪聽他這語氣有些好笑,便道:「一個人怎麼了?」

  小童子說:「我們本以為,大人身體有所損耗的情形下,天宿大人定會把大人安穩送到坐春風再離開呢。」

  烏行雪其實也模糊不清,但隱約記得:「他半途有事被遣走了,況且我調養一夜已經好了。」

  「我知道,大人昨夜回來也是這麼說的。」小童子道。其實那種一紙天詔將人遣走的事常有,他家大人也常如此。何況人間邪魔這些年陡然猖獗起來,天宿事多也是正常。

  他就是胡亂擔心而已。

  「不過昨夜天宿雖然不在,但大人身上有一道護印,應當是天宿大人的手筆。」小童子道,「一直到大人進了坐春風,護印才散。」

  有護印在,倒是與親身在側沒什麼區別。

  「看在這護印的份上,就不扣天宿大人存在這的酒了。」小童子咕噥了一聲。

  「這時候倒是知道護主。」烏行雪沒好氣道,「平日裡賣我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如此憤然。」

  小童子撓了撓頭,一臉訕訕。

  烏行雪又道:「再之後呢?」

  「再之後?唔……大人你回來之後又靜坐調養了一會兒,便支著頭小憩了片刻。」小童子說,「再睜眼就是剛剛了。」

  小童子這麼一溜說下來,同烏行雪記憶里的沒什麼差別。又有往來的傳書作證,將前後都串聯了起來,好像他在落花山市這一晚的經歷確實如此,沒什麼問題。

  烏行雪又兀自坐了好一會兒,才對小童子說:「行吧,可能是我睡糊塗了。」

  小童子不明所以,問他:「大人原本以為怎麼了?」

  烏行雪想了想道:「以為……」

  「以為有人對我做了些手腳。」

  小童子道:「怎麼可能呢?大人可是靈王啊。」

  小傻子語氣十分驕傲,聽得烏行雪啞然失笑,欣然點頭道:「有點道理。」

  世間能對他做手腳的人屈指可數,做了手腳還難以捉查的更是萬中無一。蕭復暄倒是有機會,但天宿大人犯不著。

  而除此以外……

  總不至於是靈台天道。

  ***

  所以那次從落花山市出來後,烏行雪並不記得自己在那場深夜裡去過客棧後院,進過封禁之地。

  他也不記得自己看到那些倒吊在廟宇里的靈縛時,心裡燒起過蓬勃怒意。

  他同樣不記得自己去過封家,質問過封徽銘那些與蕭復暄因果牽連的靈縛究竟由誰聚集。

  他只記得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後的事情,中間這段統統成為了靜坐休養時的一片混沌。

  所以那之後,他如常在仙都又呆了二十多年。

  他竟然在仙都安穩地又呆了二十多年……

  後來的他再想起那二十多年,只覺得茫然而荒謬,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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