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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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厭猜阿北大概是回去找柳品珏復命,也感慨柳品珏不愧是圖謀大業之人,真是沉得住氣。

  無論心裡是怎麼想,這些日子居然也沒有實打實出現在蕭玉融眼前過,也不怕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至於他自己,現在實在是哭不出來。

  因為他知道,蕭玉融或許很快就會醒過來。

  又或許不會再醒了,但他那也總歸是送了蕭玉融一程,他答應了陪蕭玉融,直到他離開這個時代。

  李堯止抱著蕭玉融坐上馬車。

  蕭玉融看李堯止整個人都在發抖,幾乎喪失了以往的得體。

  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快意,血從唇畔滑落,李堯止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這些年她總是被一種厭膩感折磨著,像置身在一場噩夢中。

  天命好像眷顧她,叫她能重回一世。又似乎從未眷顧她,叫她病痛纏身,孱弱短命。

  她像一尾陷落進泥潭裡的魚,雪白的魚腹,細密的鱗片,愈掙扎陷得愈深。

  這些天她跟從前無數次一樣,一宿一宿地咳嗽,夜不能寐。

  郎中們使盡渾身解數,用盡奇珍異草都沒有辦法。

  每況愈下,到最後蕭玉融躺在床榻上,早已無力起身。

  只是這一回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油盡燈枯,大限將至。

  不知道巫醫的那種法子能不能成。

  蕭玉融突然間似乎坦然了,她在搖晃的馬車中,靠在李堯止的懷裡,望向窗外。

  像是月夜下即將要凋零的曇花,搖搖欲墜般,清冷而又頹靡。

  她看到了很多遙遠的東西,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自己頭戴冕旒,身穿龍鳳袍,坐在龍鳳椅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文武百官。

  看到蕭玉元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撲進她的懷裡,脆生生地喊阿姊。

  看到自己坐在公主府首座,和幕僚談笑風生,飲酒作樂。公孫兄弟、玉殊、謝得述、易厭把酒言歡,度熙在旁默默斟酒。

  看到祖巴在暮色下,鐘鳴聲里,祝福她自由。

  看到自己彈琴時走了個神,被柳品珏敲了一下腦袋。

  看到王伏宣板著張臉給她往裂了一角的衣袖上縫小花,看她笑還懊惱地說上兩句。

  看到小小的李堯止費勁地用肩膀駝起小小的她,去夠樹杈上的風箏。

  看到霍照提著一盞燈走在雪夜裡,另一手還抱著年幼的她。

  看到父兄環繞在她身邊,一家人闔家歡樂地用膳。

  然後又看到那一場春日宴,她策馬嘯春風,鮮衣怒馬。

  蕭玉融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

  雲水寺前,只有一個小沙彌出來謝客,說圓寂大師不見人,尤其是李堯止。

  「施主既然能火燒相國寺,想必是不信我佛之人,又何苦求到雲水寺前呢?」小沙彌搖頭。

  「我佛慈悲,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殿下是無辜之人,又為何牽連她?所有罪孽我一力承擔,只求圓寂大師能救殿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師又為何見死不救?」李堯止問道。

  小沙彌依舊搖頭。

  李堯止抱著蕭玉融,直直地跪在雲水寺前。

  「弟子李堯止,犯下身業語業意業無數,口孽殺孽,十惡不赦。」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自知罪孽深重,鼎盛之世不容。願挫骨揚灰,入十八泥犁,受盡酷刑,永不超生。」

  「只求我佛慈悲,救公主融一命。」

  李堯止俯下身埋頭,久久不起,聲音顫抖:「求圓寂大師出面,救我殿下……」

  似乎沒有七情六慾的玉塑神像,為一人下跪求饒,碾碎了所有的自尊和體面。

  蕭玉融若是有點力氣,還能制止一下李堯止,叫他不要再求了,沒有用的。

  但是她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

  她只覺得李堯止的眼淚滴落在她的臉頰上,脖頸上。

  「殿下……」李堯止低著頭,指尖在發顫。


  「回去吧……」蕭玉融艱難地吐露幾個字。

  腥甜的血氣翻湧著,血從她唇角淌落,她極其艱難地喘息著,咳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不能活了,瀕死的感覺束縛著她,死亡如影隨形。

  李堯止到底是跟她青梅竹馬長大的,看到李堯止這個樣子,她反倒是多少有點釋然。

  反正來來去去,李堯止都會痛不欲生。

  李堯止幾乎沒有聲音的淚如雨下,「我是想救你,可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了……」

  原來他也會沒辦法,原來他也會哭成這樣。

  蕭玉融抬起手,觸摸到李堯止濕潤的臉龐,這一刻仿佛跟前世重疊了。

  上一世好像也是這樣的。

  李堯止染血的手扶著蕭玉融的後頸,將臉貼近了蕭玉融冰涼的臉頰,眼淚沒入蕭玉融烏黑的鬢髮。

  蕭玉融笑,她輕聲道:「我心肺都要咳碎了,咳咳咳……你卻只知道哭……」

  她抬起的手最後無力地落在一邊,消弭了最後一點氣息。

  「殿下……」懷裡的人愈發冰冷了,李堯止幾乎泣不成聲。

  看著心愛之人死在懷裡,看著天崩塌在眼前。

  身後匆匆的腳步聲接近,靠近了卻又遲疑。

  柳品珏遲緩地半跪在蕭玉融身邊,握住了蕭玉融的手腕,沒有脈搏的跳動。

  望著蕭玉融靜謐的眉眼,柳品珏抓著蕭玉融冰涼的手搖了搖,「卿卿。」

  柳品珏從來不會說什麼溫柔的話,因為他要做的事情總是很多。

  他奔波於生計,利益與算計總會謀害人心底溫柔乾淨的地方,他所做的一切幾乎都跟利益掛鉤。

  偏偏對蕭玉融有片刻真心,所以對於蕭玉融,柳品珏更加不會無謂的客套。

  正是因此,柳品珏的「卿卿」就意味著更多的東西。

  只是蕭玉融沒有給出反應。

  那一刻柳品珏的腦海里是空白的,他是多思多慮之人,心底茫然至此,還是頭一回。

  「什麼圓寂大師?為什麼不出來?為什麼不救人!」阿北怒火衝天地拽住了小沙彌的衣襟,把人拽到面前。

  小沙彌還是搖頭,「圓寂大師不日之前早已坐化,救不了人。」

  「什麼?」阿北鬆開了手,呆愣地後退一步。

  難道這就是天命,這就是註定?

  李堯止抱著蕭玉融起身。

  阿北上去攔他,「你要做什麼?」

  「殿下說要回去,我送她回家。」李堯止垂眼望著蕭玉融的臉龐。

  哀莫大於心死。

  柳品珏抬眼,「喪葬在這裡辦吧,結束之後,再帶她回玉京。」

  停靈本應該在玉京的昭陽公主府里,不然就該在皇宮內的昭陽殿裡。

  在雲水於理不合,但是玉京到雲水路途不算短,又何必讓蕭玉融死了也不安生。

  「難道玉京,還有什麼她眷戀的人不成?她想回去,無非是那一份歸屬。」他嘲諷地彎了一下唇角,也不知道在諷刺誰。

  李堯止終於緩慢地把視線從蕭玉融身上挪開,看向了柳品珏,「我有時候都不明白,老師是否真的在意殿下。」

  「人心鬼蜮,何苦非要分清?」柳品珏撐著自己的膝蓋,站了起來。

  「那……我祝老師千秋大業,得償所願。」李堯止低眸說道。

  反正已經沒有意義了,他所爭奪的一切,他所執拗的一切,如果沒有蕭玉融都沒有意義。

  是他的自負,他的自以為是,燒盡了蕭玉融最後一點心氣。

  油盡燈枯……哈哈,他也是被蕭玉融燃燒的火燭所照亮的人。

  寒風吹長林,草木悲感聲颼飀,凜冬已至。

  蕭瑟風聲慘,吹拂起李堯止的衣袍和蕭玉融的裙角。

  他抱著蕭玉融,沉重而遲緩地轉過身,朝著落幕的黃昏一步步走去。

  他慢慢地往前走。

  只剩下他了,只剩下他和暮色蒼茫。

  柳品珏站在原地,久久未曾有任何動作。


  他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悲痛的神情,什麼也沒有。

  空白得可怕。

  易厭站在不遠處見證這一切,像是一個永遠袖手旁觀,永遠隔岸觀火的觀測者。

  他不屬於這個朝代,卻見證了這一切的發生。

  史書上的那些字又開始重合。

  照熙六年冬,蕭氏兵敗,柳軍進京之際,昭陽長公主點燃公主府,刎頸自盡。

  照熙六年冬,昭陽長公主病故於雲水。

  最怕是雪落玉京城,偏偏病故於雲水。

  葬禮舉辦得匆忙而隆重,消息瞬間傳遍了楚樂。各方勢力紛紛趕來,想要確認蕭玉融的生死。

  眼見為實,心懷鬼胎之人也不得不相信昭陽長公主已死的情報。

  葬禮上下一片哀戚,沉浸於悲痛之中。

  鎮國長公主薨逝,原本像蕭玉融的品階地位,賓客範圍包括皇室成員、朝廷官員、親朋好友等在內都要來參加葬禮餘外,其餘人是不可作為賓客的。

  但是柳品珏並沒有設置門檻,只要誠心弔唁,都可以進入靈堂弔唁。

  蕭玉融生時猶如烈火烹油,他也不想她死時太清寂。

  來弔唁者在靈柩前行禮,如鞠躬或跪拜等,表達對公主的哀悼之情。有些朝代可能還會有專門的祭祀儀式,如上香、獻花等。

  一片肅穆之中,靈堂正中放置棺木,前邊設一長桌以擺放供品。懸掛在上方的白色幔帳,兩側點燃白燭長明,這是要保證一直燃燒到出殯不能熄滅的。

  那些畏懼她的、傾慕她的人們,無論是受過她恩惠的,還是聽過她盛名的,都成群結隊地前來弔唁,在她靈堂前放聲大哭一場。

  哪怕是與蕭玉融毫無關係的,也會感慨盛世象徵的落幕,唏噓那個盛名如災患的昭陽公主病逝雲水。

  曾經有最清冷的明月成全過她的張狂,一舞墜月,整個盛世楚樂都倒映在窈窕身影下的清暉中。

  聽聞玉京之中,聖上得知長公主離世的噩耗,當朝吐血,病如山倒。

  罷朝數日,不理朝政,將自己關在昭陽殿中,閉門不出。

  哪怕是現如今,也是二王蕭玉尋在主持朝政。

  雲水被厚重的悲傷籠罩,或真心或假意,淚如雨下。

  停靈三日,所有該來不該來的,全都趕到。

  「融融!」蕭玉成悽厲的哭喊傳遍了靈堂。

  他從余祐匆匆趕來,趕上的卻是蕭玉融的死訊。

  兄弟鬩牆,骨肉血親,痛失三人。

  父皇死了,三哥也死了,如今連最小的妹妹也因病致郁而亡。

  兩旁的人把他攔下,來哀悼的不少都是蕭玉融的門生故吏。

  蕭玉融有心綢繆,多年以來,忠心耿耿的下屬幕僚不少,即便是她溘然長逝,身後路也有不少生者為她去走去鋪。

  蕭玉融的僚屬攔住哭喊著撲向棺木的蕭玉成,「四王!四王!你冷靜一點!」

  「安靜些。」自始至終沉默的李堯止終於開口。

  他跪在靈堂兩側為首的位置,一身素白,披麻戴孝。

  這是守靈的位置,本該是蕭玉融的血親來。只是蕭玉融還剩下幾個嫡親之人?

  蕭玉歇是皇帝不能離京,如今還吐了血病倒了。

  蕭玉尋在替他看著玉京裡頭的朝政,更是分身乏術。

  蕭玉元還那樣還小,怎麼來得了。

  只有蕭玉成,蕭玉成也是才從被流放的餘裕連夜趕來。

  守靈是血親身著孝服,在靈堂兩側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

  李堯止一直都沉默地跪坐在這裡,從未離開。

  「是你!」蕭玉成恨聲道,「你將她哄騙過來!她真心待你,你又為什麼這樣傷她心?是你害死了她!」

  李堯止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從外面走進來的柳品珏瞥見蕭玉成,沉聲道:「卿卿是憂思過度,油盡燈枯。這些年來,你妹妹是什麼身子,你不清楚嗎?」

  李堯止一直跪在這裡守靈,停靈事項里里外外都是柳品珏操持。

  蕭玉成看到柳品珏,情緒更為激烈了,「柳品珏!你有什麼資格出現在這裡?她就是被你們害死的!你是她師父,這麼多年,竟是如此狠心?」

  「四王!」蕭玉融的僚屬們死命拽住了蕭玉成,不讓他衝上去。

  「太吵了,會吵到她的。殿下生前不清淨,別讓她死後也不安寧。」李堯止輕聲說道。

  蕭玉成果然幽了聲。

  他無力地跪了下來,咬牙望著棺木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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