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賞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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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氏作為當今聖上和長公主的母族,向來風頭無二。

  不過最近卻有了改天換日的架勢。

  先是霍氏在朝的子弟但凡是作風做官有問題的都接連被查出來被貶,再是連帶著霍侯也一併被陛下訓斥了。

  之後發生的事情更是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先是有流言蜚語傳出,說小霍侯並非是老霍侯親子,只是被過繼的霍氏旁系孩子。

  這一下可就引起了軒然大波,霍氏內部動盪,廟宇之上更是有人說要褫奪霍照爵位。

  正是滿城風雨的時候,霍氏又有族人被查出來意圖謀反。

  當夜昭陽長公主就領著扶陽衛圍了霍府。

  聲勢浩大的,玉京里里外外都知道了,不少人暗中觀察這舅甥反目的一幕。

  「哎呦,真是大水淹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小霍侯到底是一路為他們保駕護航過來的,不然哪來的當今聖上和昭陽鎮國長公主,這蕭氏兄妹果然是薄情又狠心。」

  「不過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六親不認啊!自己親舅舅都能抓。」

  「哪兒的什麼親舅舅,不早說了嗎?人家是被過繼的旁支,可不是什麼老霍侯親子,霍皇后親弟弟,陛下和長公主的親舅舅。真算起來也只是個遠得不行的表哥。」

  帝王規格的駟馬之乘窗牖嚴密,閒雜人等無法窺視,由一群扶陽衛簇擁的馬車繪著朱雀金紋。

  車前的秀麗女官,綠袍藍襯,看裝束堪比大家閨秀。

  她自始至終神情冷靜,對眼前情景一律見怪不怪。

  車停下,她才掀開道帘子,畢恭畢敬地伸出手扶裡面的人,「公主。」

  眾人只看到一道倩影從眼前極快地掠過。

  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

  昭陽長公主,果真是光艷動天下。

  隨後跟著從車廂里出來的是穿了香妃色衣裳的女子,姿容俏麗,氣度不凡。

  她緊隨著蕭玉融身後,一併跟進了霍府。

  那些聲音安靜了片刻,待到蕭玉融的身影被黑夜覆蓋之後,再次混雜在一起。

  「長公主果然美貌,跟在她身後的是……王家的三小姐?」

  「王婉茹在公主府都做了多久的女官了,你現在才知道?我看這回霍氏的事情,王家也有插手吧。」

  「合著外人欺負自家人,我們這昭陽公主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狠心。」

  「哪家皇帝能縱容外戚呢?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也是他們蕭家人的傳統了嗎?」

  「也是,瞧瞧那公孫照,兢兢業業給人家守了那麼久的業,到頭來不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公孫鈐也真是心狠,親弟弟都被幽禁了,還能無動於衷跟著長公主辦事呢。」

  「崔氏不是奉旨進京了嗎?崔辭寧也還是真敢來。」

  「到時候戰功赫赫的將軍死在荒無人煙的郊外,傳言卻可能是解甲歸田,這可不就是我們長公主的手段嗎?」

  「崔辭寧帶著崔家軍來的,到時候怎麼樣還真不好說。」

  「我們這陛下一登基,長公主一上位,楚樂可謂是天地變化,翻天覆地。」

  「唉,總之就多做準備吧。皇帝怎麼換,我們家族又是無關。」

  外頭議論紛紛,裡頭蕭玉融登堂入室。

  走過無比熟悉的道路,扶陽衛只擒了有謀反證據的人,緝拿相關之人後,並沒有動霍府的一草一木。

  這些天扶陽衛還盯著軍營的霍家軍,但是他們並無異動。

  蕭玉融默然地推開霍照書房的門,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

  合上門,裡頭又只有他們二人了。

  蕭玉融對視上霍照微紅的眼睛,沉默片刻,「舅舅。」

  「事到如今你還喊我一聲舅舅呢。」霍照自嘲般笑了笑,「關於我並非父親親子的消息,也是你讓扶陽衛散播出去的吧?」

  「……是。」蕭玉融在靜默之後承認。

  「哈哈哈哈哈!」霍照笑出了聲,笑出了眼淚,然後深吸一口氣,「你想殺我?」


  蕭玉融搖頭,「舅舅,我沒想殺你,我只是起了疑心。」

  她望著霍照,「我亦是真心待你,只是存有戒備。你手握霍氏兵權,叫我如何全心相托?」

  「懷疑我?!」霍照高聲重複了一遍。

  他雙目赤紅,「我霍照一生被罵奸佞被罵虎狼,卻從未想過要害你!」

  「我明白你的猜忌,你的顧慮,我能理解你!我痛心為什麼我們漸行漸遠漸無書,但是我能懂你的不易!」他飛快且激烈地說道。

  他指著自己近乎顫抖,「所以我才三番五次請戰!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可以為你而戰,絕無私心!」

  「你不信我。」霍照哀切地說出這個事實,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霍照緊盯著蕭玉融的眼睛問:「是從我討伐謝氏無功而返,你沒見我那一次?還是我宣城斷後,敵軍仍然追上你那一次?」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信任我了?」他邊哭邊笑著,捂住眼睛,「明明年幼時,你只信我。」

  蕭玉融木然地垂下眼眸,在可怕的寂靜之中,在霍照悲慟的詰問之中。

  她戚然地笑了一下:「年幼時我什麼都沒有,可我現在,都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霍照用手背覆蓋住眼睛,從喉嚨里溢出悲哀的笑聲,「所以,到頭來輪到我被鳥盡弓藏。」

  霍照自己都覺得可笑,「我居然會敗給奸佞一世中的一點忠心。」

  他何嘗不知道蕭玉融身邊的那些幕僚都不喜歡他,因為但凡權力登峰造極,他都是那個先除之而後快的外戚。

  可他總想著,他是不會反的,他要做的只是守護蕭玉融,保護霍氏和老霍侯的血脈。

  慢慢來好了,終有一日,蕭玉融身邊的人都會接納他的。

  這一日還沒有來,他親手照料的孩子就先帶兵來了。

  「你身邊的人無數次進言我權勢滔天,我也無數次想過議和。我知道他們都不喜歡我,因為我是權佞,有我在,你就不能高枕無憂。」霍照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的氣力,扶著卓沿屈了身子。

  他笑得似乎都快要沒氣了,淚水從眼角滑落,「我還以為來日方長,終有一日會好的。」

  「我沒想過是你,哪怕是你兄長動手,也比你親自來好。你怎麼如此狠心?」霍照尾音都在發抖。

  他猛地上前一步,拽住蕭玉融的手按在刀鞘上,「那你動手吧。」

  「我沒想殺你,舅舅。」蕭玉融望著霍照似乎走投無路的眼睛,想要抽回自己同樣顫抖的手。

  「殺了我!你殺了我!」霍照卻依然沒有鬆手,反而直接抽出了匕首來往自己心口捅,「與其這樣,你還不如殺了我!」

  蕭玉融用力抽回了匕首,慌亂地推開了霍照,「霍照!你瘋了嗎?!」

  霍照似乎沒有用什麼力,任由自己撞上了身後的桌子,頹然跌在地上,悽然掩面大笑。

  「事到如今,還留我一命做什麼?倒還不如殺了我。」他已然心存死志,不再有什麼留戀。

  「我說了,我沒打算殺你,舅舅。只要打壓霍家就夠了,所以才是我來動手,因為我留有舊情。」蕭玉融用力按住自己發抖的那隻手。

  她勉強鎮定下來,深吸一口氣,「換作皇兄來,可就不只是這樣了。你也依舊是小霍侯,是我舅舅,這一點不會改。」

  「那我合該感謝你。」霍照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誰。

  蕭玉融道:「你拋棄了我。」

  「我生病的那時候求你別走的,但你還是出征了。三年,三年你都沒回來,回來的只有一封信。」她說。

  蕭玉融自嘲般笑了笑,「那三年你在想什麼,兩次遣調途經玉京,你都沒有停下。二過家門而不入?你的副官都回來了,你還沒回來。」

  她微蹙著眉,像是在責怪,仿佛是怨恨,但語氣卻又很平靜。

  或許是太疲憊了,她只是嘆氣:「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依舊能拋下我,跟從前一樣。」

  「拋棄?我是放過了你,你只是個孩子。」霍照慘澹地笑著。

  他用手遮擋住眼睛,「你要我怎麼面對你?你要我怎麼面對自己一手照料的孩子?你要我怎麼面對父親和長姊?又讓我怎麼面對禮教與世俗,面對自己這點見不得人的骯髒心思?」


  蕭玉融單膝跪在坐在地上的霍照面前,與霍照平視。

  「你一直都知道,玉兒,只是你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霍照說,「可我不能這樣,我得為所有事情負責。」

  「離開你,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他說道。

  「我不需要這些。」蕭玉融伸出手,她摘下霍照遮著自己眼睛的手,「我要你的支持。」

  「那些臣子,那些文人墨客口誅筆伐說我禍國殃民,是蕩婦,是妖女,是每一個不該跟他們平起平坐的影子。」她輕聲說道。

  霍照與她對視。

  蕭玉融說:「我不在乎什麼禮教,什麼世俗,你陪著我就好,我只要你支持我。」

  霍照啞聲問:「當初我說如果我不是你舅舅就好了,你不是希望我繼續以這個身份下去嗎?」

  「那時候我沒有力量,需要依靠你,攀援你。現在我有了,我可以自己決定了。」蕭玉融抬手摸了一下霍照發燙的眼瞼,「你還是我舅舅,但你不必再被這個身份束縛了。」

  她在靜謐的夜色里輕聲說著話,眉若黛染,唇若朱寒。

  蕭玉融眼眸淡漠,猶如月色般清冷飄渺,從她身上流淌出死寂的歇斯底里。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蕭玉融站了起來,背過身,「無論你還在不在意我,愛不愛我。」

  她緩慢地推開門走了出去,「你可以選擇來殺我,來報復我們,舅舅,我不在意這些。」

  走進了黑夜裡,蕭玉融仰起頭望向天空。

  終於長舒的那口氣就這樣消散在無盡的夜空里,她感謝這樣的一天過去了,結束了。

  明月已經被烏雲遮蔽,夜幕之中無月無星。

  今夜……無光。

  一件披風落在了蕭玉融的肩膀上。

  「您倒是注意自個兒的玉體吶,身邊也不帶個體己人在,倒是叫我來勞神費心了。」王婉茹笑盈盈地從身後把披風罩在蕭玉融的肩上。

  她又繞回蕭玉融面前,把系帶系好了,打趣:「我們公子在哪兒呢?侍君又在哪裡?我三哥也不知道這時候來獻殷勤,還得是我啊。」

  「這要是叫外頭那些虎視眈眈的裙下臣知道了,還不得生吞活剝了我?到那時,公主可得為我做主啊。」王婉茹整理好蕭玉融的衣襟,嬉笑道。

  有夜裡微涼的風吹拂過鬢邊,奔騰而過。

  王婉茹望向蕭玉融,蕭玉融沒有笑。

  於是王婉茹也不再笑了。

  她的聲音輕了下來:「你最近心情不好,你很不高興。」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這些,因為我不能讓你停下來,我得繼續把你往這個權力的漩渦里推。」王婉茹說道。

  「你是我的靠山和依託,為了家族和我自己,我還是得讓你繼續下去。」她的目光望向了霍府的花叢,「可我還是心疼你。」

  前不久她見到蕭玉融孤坐在欄杆邊,晚風拂檻露華濃。

  那時候已經是夜半三更了,她是因為公務才晚了,可蕭玉融又是為了什麼。

  蕭玉融一個人在那裡看著花未眠。

  王婉茹不知道那時候的蕭玉融在想什麼,只是她自己想到了曾經。

  曾經蕭玉融笑靨如花的時刻,那年王氏春日宴,所有人都在的時候。

  他們也曾並肩一同賞花。

  只是如今故人不共玉京東。

  「你知道嗎?我看你坐在那裡,一個人看花的時候……」王婉茹嗓音沙啞地說著,「我都想要為你哭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間哽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我突然……很想很想你。」

  她想念那個鮮衣怒馬少年時的蕭玉融。

  「漸行漸遠漸無書。」蕭玉融終於笑了一下,「一朝回首,滿目皆是故人冢。」

  又走到了這一步。

  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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