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雖知無用未能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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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樨共用洗澡間以節省時間的提議被否決。她沖洗完畢,換了衣服在外頭看住院的小動物。

  「離它們遠一點。」過來查看情況的衛嘉告誡道。

  陳樨說:「我想也養寵物,貓啊狗啊都行。你給我弄一隻好不好?」

  「不好。江海樹還不夠嗎?」

  「嘖!我說真的。陳圓圓死了,陳秧秧去年底在北京的馬場沒的——它走時沒有太大痛苦,我陪了它最後一程。可是我們老陳家沒別人了……」

  衛嘉還是搖頭。陳樨尾隨他去了旁邊的診室,那裡一眼看去沒有任何私人物件,是他的風格,想必就是他常待的地方。衛嘉在電腦上查閱接診資料,陳樨東瞧瞧西摸摸,忽然發現電腦桌下方隔板有個木雕筆筒,她拿來細看,木頭的瘤疤被雕成了一隻貓的模樣,長毛小耳朵,是陳圓圓。

  陳樨有些觸動,又莫名失落——他雕的竟然不是她!然而她也想念陳圓圓,這隻病怏怏的小貓是老陳留給她的,她連它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這筆筒送我行嗎?我可以用它來放化妝刷。」

  「不行!」

  衛嘉的視線沒離開過電腦屏幕,但語氣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陳樨翻了個白眼:「不行,不好,不要動,我不想……你回憶回憶,今晚對我說了幾個『不』字?」

  「不知道。」衛嘉淡淡回應。但他咬字稍重的又一個「不」字讓陳樨懷疑他是故意的。衛嘉沒再理她,陳樨瞄了一眼他調看的x光片,是貓的身型輪廓。她剛才在觀察室看到有隻藍貓躺著一動不動,皮毛暗淡,身上掛著輸液管。想來就是崔霆提到的那隻腎衰竭的貓咪。

  「它還能好嗎?」陳樨問。

  「很難。」衛嘉搖頭,「它的主人家裡經濟狀況比較差,送過來的時候就問我們有沒有既能治好病,又花錢少的方案。接診的人是崔霆,他語氣不好,直接說沒有,還和顧客鬧了點不愉快。我們這一行說得好聽是診所,其實更像服務行業。崔霆那個脾氣……我跟他說過很多回,治不了的好好跟人說清楚,該推推了。他倒好,一邊翻臉一邊把貓留下。現在貓主人不回來了,他不忍心看貓送命,貼錢貼時間不說,還鬧得心裡不痛快。」

  「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都是這樣的。哎,如果那天換你接診會怎麼辦?」

  「我不會跟她吵,但也不會收治這隻貓。如果她堅持,我會建議安樂死。這樣的事太多了,有些人對寵物的愛是建立在不花錢、不給自己添麻煩的基礎上的。診所畢竟是開門做生意,不是做慈善,見一次救一次,我現在得睡在大街上。」

  「你說的『有些人』不是在諷刺我吧?」陳樨撇嘴道。

  衛嘉失笑。

  陳樨點著他的胸口說:「以前我覺得你這人看著和氣,其實心腸特別硬。不過這幾年我年紀往上走,心靜下來,慢慢想明白了很多事。你啊,只是眼冷罷了。雖知無用,未能忘情,雖不能忘情,終不下手,唯有冷眼看穿,是非不管……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衛嘉拍落她的爪子:「眼冷心熱,那是吳文英說莊子。這話是這麼用的嗎?」

  衛嘉被陳樨這番肉麻的話說得渾身不自在,剛洗過冷水澡的身上又冒了汗:「正常點好嗎,你這樣我不習慣……這幾年你做了什麼修身養性的事?」

  陳樨笑著說:「我一有空就抄抄經,果然提升了境界。」

  腎衰竭的藍貓病況越來越差,開始痙攣和嘔吐,衛嘉給它換了注射用藥,但也只是暫時緩解症狀。他出去和崔霆通了個電話,他們都很清楚這隻貓送進來的時候已錯過了最佳的救治時期,搶救只是盡人事聽天命,很顯然奇蹟並沒有出現,眼下的每一次呼吸對於這隻貓來說都是折磨。

  崔霆情緒有些低落,他擅長疑難雜症,卻見不得生死。衛嘉替崔霆做了決定,也不打算把這些告訴陳樨。她沒見過這隻貓也罷了,入了眼難免心有牽念,他不想她憑生煩惱。

  貓的事處理妥當,衛嘉回到診室,陳樨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他本想先把她送回家,她非要在這裡「陪」他——也不知道誰陪誰?

  衛嘉正猶豫是叫醒陳樨還是讓她再睡一會,她的手機屏幕亮了。衛嘉發誓自己並非故意,但一眼即看清了上面顯示的文字信息。

  信息來自於陳樨婚後就去了英國學設計的艾達,她在短短的一句話里用了三個感嘆號:「他是變態!!!」

  衛嘉離開診室前陳樨也在跟某人發信息聊天,他取藥房的鑰匙時從她背後經過,她有個下意識翻轉手機的動作。衛嘉心想,她該不會又趁他洗澡的時候偷拍了什麼奇奇怪怪的照片吧?前兩天他發現陳樨給他的腿毛來了張特寫,還用來做他的來電頭像。怎麼看都是她比較變態!


  他滑動手機,陳樨的密碼這些年也沒有變過。解鎖的屏幕上果然是她和艾達的聊天界面,但衛嘉想像中的不雅照片並沒有出現在上頭。今天更早的時候陳樨和艾達分享過薑汁撞奶,圖片後跟著的文字是:「愛我在心口開!」艾達回了個:「汪汪!」

  衛嘉嘴角抽了抽,繼續往下看,艾達一通憤怒的感嘆是因陳樨發的截圖而起。那是一個備註為「德璽投資劉」的人給她發的信息,通篇充斥著對她的溢美之詞和愛慕之意,用通俗的話概括就是陳樨如果跟了他,江韜留下的爛攤子他有能力解決。

  陳樨用了一個滑稽的表情對艾達說:「這貨還是江韜以前的朋友,說話比較委婉。剛出事那會兒,還有個邀請我給他生孩子的,說保證生了兒子後會給我名分。我按照他開的價算了筆帳,生三個我可以扭虧為盈……」

  衛嘉垂下手,不期然地與那雙很特別的丹鳳眼視線相對。陳樨醒了,臉枕在臂彎看著他。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往下說話,喉嚨像堵了口血。

  陳樨眨了眨眼睛對他笑:「沒關係啊,嘉嘉,我和艾達開玩笑呢!破產這種事我很有經驗的。你心疼我,當心被我碰瓷!」

  「碰個屁!」他冷冷地轉開臉去。

  月底,衛嘉到外地參加一個獸藥供應商舉辦的交流會。兩天後回家,那個口口聲聲說下半輩子要賴著他的人走了。

  陳樨離開前跟衛嘉通過氣,說是要回北京處理一些事情。她沒提什麼時候回來,衛嘉也沒問。那輛騷綠色的跑車還停在菜市場,上面落了灰,已然成為附近青少年打卡拍照的景點。陳樨這次坐高鐵走的,二等座。她來時沒帶太多行李,離開時只帶了江海樹。

  兩居室的小屋總算回歸了往日的寧靜,讓衛嘉想起散場後的鄉村戲台子。房間到處能撿到陳樨的落髮,垃圾桶里還有她常用的一隻潤唇膏。

  那天趙欣欣上門給尤淸芬擦身,她問江海樹:「你們已經在這兒住了半個月,真不打算走了?金光巷有那麼好嗎?」江海樹篤定地回答:「嘉哥的家就是我媽的家,我媽的家就是我的家!」趙欣欣因此向衛嘉求證他和陳樨是不是在一起了。衛嘉卻讓她不要瞎想,還拜託她不要把陳樨的事往外傳。在房裡豎起耳朵的陳樨把僅剩的一支潤唇膏也塗斷了。

  衛嘉在客廳獨自坐了一會,發現老舊的布藝沙發竟然被江海樹睡出了明顯的凹痕。養在大湯碗裡的那條金魚還活著,碗沿貼著江海樹寫的便籤條,上面記錄了每天餵食的時間,魚食量精確到顆粒數。

  衛嘉連魚帶碗端給了尤淸芬:「我沒閒工夫養魚,你來餵它。」

  斜靠在輪椅上的尤淸芬眼皮也不抬,說:「讓它死!」

  衛嘉不管她們誰死誰活。天色如期暗了下來,該到做晚飯的時間了。他在廚房一頓搗鼓,忽然發現自己準備的還是四個人的菜量。冰箱裡已經找不到任何陳樨討厭的食物。她最近戒碳水,他順手解凍了雞胸肉,醃製的時候心裡想——黑胡椒和鹽就夠了,不要放糖。他始終沒有答應「重新開始」,也不打算慣著她,可身體裡有另一套程序在發送指令。

  手機在兜里震動,衛嘉掏出來看,有個顧客向他諮詢治療烏龜腐甲的用藥量。陳樨很少給他發文字信息,她更喜歡打電話。這幾年他們留下的聊天記錄多半與死亡有關。陳圓圓死了,陳秧秧死了,他們相互知會對方。最後一次聯繫是關於江韜的死。

  衛嘉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發了一條:「保重身體。」

  陳樨好像忘了前一夜守在停屍間門外給他打來的那通只有抽泣聲的電話,她回復道:「你只是個獸醫!」

  只在生死嫁娶時偶爾產生關聯的人,可不就是陳樨說的「遠房親戚」?因為她是陳樨,衛嘉不能對她置之不理。然而他需要一種更安全堅固的關係。沒有人會被「遠房親戚」抓住命門,把極致的快樂和恐懼交到對方手裡。當對方離開,心中不必有任何波瀾。

  切肉時衛嘉的左手食指被刀劃出了一道口子,他把手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傷口不淺,血一下止不住。他的工作需要手部的精細動作,平時也會很小心,鮮少弄傷自己。

  「你殘廢了……陳樨會侍候你?」尤淸芬把輪椅搖到廚房門口,陰測測地嘲笑。她的聲音難聽到了極點。衛嘉繞過她去找藥箱,有血滴在了輪椅扶手上。她盯著那滴血看,不知怎麼變得暴躁了起來,吃力追著沉默包紮傷口的人,連說帶比劃:「讓……讓你信她……鬼話,鬼話!糊塗玩意兒……吃虧還不夠?」

  衛嘉壓根不理她,被她竭力拍打輪椅的聲音吵得心煩,才漠然回應道:「我問你意見了?」

  「你當初讓我……死……我就閉嘴……嗬嗬!」尤淸芬用粗嘎的聲音說道。


  五年前陳樨從金光巷離開,衛嘉次日把尤淸芬送回了療養院。可是沒過多久,積鬱於心的尤淸芬二次中風,搶救回來後無論身體和精神狀態都跌至谷底,她幾次在療養院中試圖了斷自己。院方無力承擔風險,原定的收費標準也不再適用於她如今的狀況,只好又聯繫了她唯一的繼子。衛嘉答應把尤淸芬帶回去照料。

  這並不是尤淸芬期盼的結果,她想要的是解脫。回到金光巷後,她趁衛嘉不在,摸出了衛林峰活著時給她買的一支口紅。傷殘的手不聽使喚,口紅抹得下半張臉都是,隨後她用口紅外殼的小鏡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十幾道。可惜血流得太慢,衛嘉下班回來尤淸芬還沒死。衛嘉沒送她去醫院,自己給她縫合了傷口,一如搶救路邊野狗。

  他說:「別死在這房子裡,對房子不好。」

  但她這個廢人又去不了別處,於是拖著軀殼留了下來,日復一日拖累著他。衛嘉對尤淸芬談不上好,但他讓她活著,兩人不咸不淡地耗日子。

  正因為這樣,尤淸芬見過衛嘉在寒夜裡跑到力竭,近乎虛脫地歸來;也見過他為剛出生就沒了媽的小貓崽子熬得兩眼通紅;他對著電視發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不看任何的新聞和節目。直到衛嘉和夥伴自己開了診所,整日為生計忙碌,他才漸漸回到正常的軌跡。雖然多次大掃除他都避過了陳樨的舊物,相差無幾的生活物品,他的手會不自覺地伸向品牌名裡帶個「xi」字音的——「希望牌」馬桶刷、「晨曦」衛生紙、「好歡喜」自動晾衣架、「夕多多」水果……但他又是那個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好好生活的人了。時間於尤淸芬而言是無盡酷刑,但它對嘉嘉做了件好事。

  誰料老天爺不長眼,五年過去,尤淸芬還沒死成,那個作踐衛嘉的人竟然死了老公重新找上門來,還帶來一個聒噪的小雜種。被作踐的人腳步卻一天比一天輕快。

  「嘉嘉……不要重來……狗改不了吃……屎!」

  衛嘉回頭對尤淸芬說:「講點禮貌!你吃我的住我的,還罵我是狗,這不合適!」

  他用裹著紗布的手,有條不紊地把四菜一湯端上了桌,破例招呼對面的人:「不小心做多了,你吃啊,浪費不好。」尤淸芬盯著他,眼神從憤怒,不認同,漸漸轉為對一個病人的同情。他能和陳樨廝混那麼多年,早就不正常了!

  這時衛金桂回來了,繞在衛嘉腳邊「喵喵」地討吃的。它也一樣沒良心,脾氣壞,心野得很,小屋子關不住它,在外面餓了肚子、打了敗仗才會消停幾日。可是只要窗戶沒關牢,它總會在某個時刻忽然鑽進來。

  衛嘉不許尤淸芬把吃剩的骨頭吐給衛金桂,人的飯菜對於貓來說鹽分太多。據陳樨評價,衛嘉做的菜比從前有滋味。她以為衛嘉是故意遷就她的重口味,其實衛嘉這幾年做菜都這樣,忘記是什麼時候改了極度少油少鹽的飲食習慣,哪怕那是個健康的習慣。他自己再嘗到寡淡的清湯麵都覺得難以下咽。

  五年!她在改變,他也變了。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通往幸福有兩條路,第一條是如願以償,另一條是捨棄所有願望。沒辦法,哪一條都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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