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你討厭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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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樨去了派出所的消息傳來,艾達按照宋女士的指示連夜聯繫韓律師,為陳樨奔走打點。她半夜出門匆忙,衛樂在床上睡著正香。艾達只顧得上在床前留了餅乾和字條,卻忘記從外面反鎖大門。

  監控顯示衛樂早上八點左右出了門,背著鼓鼓囊囊的小背包。她帶走了陳樨給的某網站吉祥物玩偶,衛嘉帶來的糖和床前那包餅乾,腳上穿著拖鞋,獨自離開艾達家,沿著胡同一路招貓逗狗,走走停停。期間她想過去買路邊的烤紅薯,可惜身上沒有錢,又向行人問路,打聽坐「大飛機」或者「大火車」的地方,步行了兩個多小時,最後走到了火車站,消失在人頭攢動的站前廣場。

  在此之前,陳樨發的一通的脾氣和連日陰鬱的臉色讓衛樂心生怯意——樨樨姐是不是討厭她了?儘管艾達反覆解釋說樨樨姐把她當自家人才會心裡不痛快,可衛樂聽不懂。自家人不是更應該開開心心在一起?她不願意回到樨樨姐那個空蕩蕩的房子裡,寧願在艾達家多住上幾天。嘉嘉的到來讓衛樂高興壞了,可他也不停地追問在三亞發生的事,臉上出現了和樨樨姐一模一樣的表情,像生氣,又像難過。嘉嘉還說過幾天就會把她帶回金光巷,衛樂訥訥地問:「能不能回明明姐那裡接了她的娃娃們再說?」嘉嘉搖頭。

  她想念三亞的那些娃娃們,想念公主床和疼她的「叔叔阿姨」——樨樨姐、嘉嘉和艾達明明聽到她的懇求卻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明明姐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遠在三亞的宋明明自然沒有等到衛樂的出現。得知衛樂走丟,宋明明動用了所有人脈去打聽她的下落。衛嘉第一時間報了警,不眠不休地尋找,登報、求助媒體、張貼尋人啟事,沿著衛樂出走的路徑一遍遍回溯……站前廣場只差沒被他翻了個遍,好幾個晚上他是在廣場的長椅上度過的,不敢長久地合眼,怕衛樂一不小心就經過了眼前。那會兒陳樨的微博上也全是尋人的信息,素不喜求人的她私信每一個粉絲量大的同行、朋友請求轉發,重金徵集線索。

  然而所有的線索都終止於那一天的火車站。衛樂沒有搭乘任何一趟列車,也再也沒出現在監控設備里,人如泡影般蒸發。

  城市像巨獸,任何背光的角落都足以吞食一個漂亮而低智的年輕女人。她被拐賣了?被好心的人收留?還是在某個不被發現的地方受了傷……不敢想!

  陳樨退出了那檔綜藝的錄製,陪著衛嘉經歷一次又一次無功而返。他們很少交流無關事宜,衛樂的下落比什麼都重要,其餘的都無暇思量。

  半個月後,衛嘉接到派出所電話,讓他到太平間認屍。陳樨也去了。那是一具從池塘里撈出來的年輕女屍,渾身赤條條,被泡得腫脹變形,面部孔隙填滿淤泥。陳樨只看了一眼,差點嘔了出來,死亡與腐壞的衝擊遠遠超乎想像。

  衛嘉讓陳樨在外面等著,也沒讓她在驚疑忐忑中煎熬太久——屍體的身型年齡與衛樂相仿,但那不是衛樂。

  回去的路上,他們在街邊快餐店解決了一頓午飯。真奇怪,人在這種情景之下依然會感到飢腸轆轆。衛嘉從昨晚到現在粒米未進,陳樨早上吃的一片吐司全吐了出來。他們都迫切需要一點菸火氣。

  兩人各點了一份蓋飯,陳樨只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怎麼了?不是說餓壞了?」衛嘉抬頭看她,「哦,我忘了你不吃芹菜。」

  他嫻熟地將陳樨那份牛肉飯里的芹菜盡數夾到自己盤裡,又把煎蛋換給了她。陳樨還是沒有動,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一隻遊蕩在光天白日下的鬼。

  「如果我不在這裡,你會不會好過一點?」她問。

  衛嘉說:「再吃兩口,別浪費了。」

  陳樨不知道衛嘉是否和她一樣,在得知屍體不是衛樂的那一剎,長舒口氣,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恐懼……和崩潰!下一次考驗會在什麼時候到來?噩耗在哪裡靜悄悄地候著?如果衛樂活著,會受到善待嗎?如果那裡面躺著的是她,活著的人該何去何從?

  衛嘉剛才又接到騙子的來電。對方說有了衛樂的線索,其實是根據網上尋人啟事的內容生編亂造一通就想要錢。衛嘉那樣清醒通透的一個人,竟然全程聽完了對方的胡謅。他掛電話時,陳樨從他眼裡看到了她心中的絕望,有一根繃緊的弦斷了。

  「我不能陪你找下去了。我媽進了醫院,我得去看她。」陳樨把煎蛋放回了他盤裡。這個理由聽上去特別站不住腳,但她不想說太多無用的話。

  衛嘉支著胳膊,筷頭無意識抵在額上,平靜地應下:「好。」

  「不然呢?她是個包袱,也是我天生帶著的,我不能不管。再說我得找過了,才好去過自己的輕鬆小日子。」


  這回換陳樨點了點頭。紅格子桌布垂下來的一角不知被誰用菸頭燙出了兩個小洞洞,她手賤的用手指去戳它們,一個不小心,破洞連接處裂開了,小洞成了大洞。

  「你知道嗎?我想過不在這個圈子混了,回去找份實驗室的工作,不工作也沒關係,我有錢,餓不死。這麼一來我就能踏踏實實和你一起生活了——每隔一段日子,這個念頭會蹦出來一次。在局子裡等尿檢結果的時候,還有剛才,我都這麼想了。但我發現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要勉強。」

  衛嘉絲毫沒有對陳樨的話感到意外,這讓陳樨益發無力。她輕聲地問:「嘉嘉,你從來不認為我能做到對嗎?」

  衛嘉低頭吃飯,似乎過了一會才意識到陳樨在等著他的答案。他說:「我沒有這麼要求過你。」

  「當然了,你對我沒有任何要求,我對你做什麼都可以。」陳樨動了動嘴角,最終還是沒能笑出來,「圖什麼呀?我問你,我們有多久沒有因為對方真正開心地笑過了?只剩下沒完沒了的互相遷就,互相拖累。這樣下去,我們會不會成為壓垮對方的那根稻草?」

  這話耳熟。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她撲在他身上說:「就算你是駱駝,壓垮你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要由我來做。」那時衛嘉想,如果世界上一定存在那根稻草,他是願意的。

  可他沒想到陳樨會成為另一隻駱駝。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一陣。正當飯點,快餐店裡鬧哄哄的,不停有食客端著餐盤四處找位子。服務員小心翼翼地靠近桌邊問:「請問你們吃好了嗎?」

  說完服務員又偷瞄陳樨的臉,想要確認這是不是自己猜測的那個人。其他桌早有人拿起了手機偷偷地拍。陳樨的心思全在對面那個人身上,卻也不時能聽見細碎的耳語——「是不是陳樨……那男人是誰……在拍戲吧……攝像頭在哪……她微博找人……炒作罷了……要不要簽名……嘻嘻……」

  「我得走了。」陳樨站起來,帶上墨鏡對衛嘉說,「我媽在醫院等我。這段時間我不回去住,你可以繼續留在我那裡。」

  她從衛嘉身邊經過,他攔了一把,貫是平靜與接納的眼睛裡儘是不甘:「陳樨,我哪裡做錯了?」

  陳樨轉身,險些撞上一個抓住時機衝上來求合影的食客:「稍等我一會。」

  那個自稱是影迷的食客還在幾步開外等待合影,同桌几個友人見陳樨已默許,機會難得,紛紛湊了過來。

  陳樨直起腰,對那幾人說:「剛才是你們說我微博上的尋人啟事是炒作?我祝你們全家失蹤,到時我也替你們炒作!」

  說罷她揚長而去。

  陳樨做了混帳的事,要去的地方卻並非編造。她媽媽正在醫院等著她這個家屬去簽手術同意書。興許衛樂的失蹤在某種程度上擊潰了宋明明的防線,她的病情急轉直下。前日阿姨發現她直至中午也未曾起床用餐,進臥室察看,才發現人已在床上失去意識。經過緊急搶救,友人及時安排專機將她送回北京接受治療。

  醫生說宋明明乳腺的癌細胞已經擴散,雖然不太可能通過手術治癒,但腦部的轉移灶仍需切除。她還沒從手術室出來,醫院外圍已有記者等候。不知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外界一度傳言她病情垂危,隨時可能撒手人寰。陳樨甚至聽說有些媒體已提前準備好緬懷文章,只等著搶到第一手新聞。艾達通過奇奇怪怪的渠道竟搞到了其中幾篇待發稿件,哭著轉發給陳樨。

  那些大v文章寫得漂亮又詳實,圖文並茂,只不過內容大同小異,都是對宋女士一生演藝成就和經典角色的盤點,間或還穿插了她精彩的情史。字裡行間充滿了對一代美人香消玉殞的扼腕,宋明明女士儼然成了難以超越的童年女神,絕代芳華的象徵,從前那些富有爭議性的傳言反倒無人再提。

  陳樨默默將文章保存了下來,這些肉麻的溢美之詞足夠逗宋女士一笑了。宋女士在鬼門關逛了一圈,最終醒了過來。專家的手術做得很成功,她後頭還會有很兇險的坎,但至少眼前這一關暫時挺過去了。

  「我以前只聽說女人的陰道可以通往心靈,想不到乳房也連著大腦。」這是她恢復意識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還能聽到熟悉的聲音說出這麼不靠譜的論調,陳樨趴在病床邊笑得眼睛都濕了。衛樂的事是陳樨的一塊心病,為此她怨恨過宋女士。尤其在衛樂走丟後,她還撂下過——「早在我爸死的時候,我就已經是精神上的孤兒」這樣的狠話。然而當她不眠不休盯著手術室的紅燈,聽病床邊儀器日夜滴滴作響的時候,別的都不重要了,她只有一個媽媽!

  「你一掉眼淚就表情扭曲,哭得蠢相,是上鏡大忌。」宋女士又氣若遊絲地說,「王漢民在警車旁拍的照片我處理乾淨了,你的『姦夫嘉嘉』不會被爆出來,要哭去他面前哭去。」


  什麼玩意兒?陳樨哭笑不得,衛嘉在宋女士嘴裡不是「放馬的小子」就是「小傻子的哥哥」,現在成了「姦夫嘉嘉」……這種時候她說什麼都對!

  粉絲和朋友們送來的鮮花堆滿了vip病房的過道,可是宋女士不希望旁人看到她現在的樣子,除了護工,就連她自己的助理和艾達也未能近身探視。有一天她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的傾慕者吳思程正在床邊苦讀一本詩集,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把關不嚴的陳樨首當其衝。

  陳樨耐心地講道理:「要不是吳叔叔為你聯繫的專機,你的罵聲我們恐怕得點了香燭、燒了紙錢才能聽見……再說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守著快熬幹了,多一個人輪換著照顧你不好嗎?」

  宋女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還不能從床上坐起來,語言組織能力也大不如前,否則借陳樨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如此安排。她震驚地看著陳樨把尿袋指給吳思程——「需要更換時呼叫護士就行,我出去透口氣。吳叔叔,這裡拜託你了。」陳樨說。

  她打了個哆嗦。吳思程對宋女士數十年如一日地上心,為了她這次手術把很重要的演出都改期了。宋女士也未必完全無意,否則不會在緊急聯繫人名單里將吳思程的名字填在了陳樨的前面。陳樨想,那雙鋼琴大師的手換尿袋也會很靈巧吧!

  等到她在外面抽了幾根煙回來,宋女士已然破罐子破摔地指揮吳思程給她按腳,只是可憐了那本被撕得稀巴爛的《海涅詩集》。吳思程滿懷幸福與感激地與陳樨相視而笑。

  惡人還需聖人磨!

  陳樨在醫院陪了宋女士將近一個月。宋女士沒有驅趕「姦夫小吳」,反倒看陳樨越來越不順眼。

  「你沒戲拍了,還是沒地方可去?整天杵在醫院裡幹什麼?我死不了,你表現得正常一點!」

  陳樨假裝沒有聽見,她旁敲側擊地問宋女士:「如果我現在退圈,你會生我的氣嗎?

  仍然虛弱的宋女士用一個眼神表達出了自己的不以為然:「你打定了主意什麼時候考慮過我的意見?不要把自己的問題賴在我身上。」

  宋女士的態度始終如一:退出不是不行,功成身退和落荒而逃是兩碼事。每一個在危機關口軟弱的人都死得很慘!

  演員這一行可以嘗試不同的人生,很適合陳樨這樣不知所求為何物,不斷找尋意義的人。可她現在越演越迷茫,越活越不明白,甚至厭惡周遭的一切,卻無法灑脫抽身。不是出於事業心,和錢也沒有太大關係。她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這一行還能幹什麼……或者說,她需要一個兜著她的網,讓她不至於除了金光巷無處可去。

  自從衛嘉入獄,陳教授意外身故,好些個年頭,陳樨自己尚且跌跌撞撞,一身裂痕,再無底氣懸於半空,強悍地發光發熱。她照不透衛嘉的暗隙,若向他墜去,他會接住她嗎?她害怕等待她的只是虛無。

  當得知媽媽病重需要趕往醫院的那刻,除了驚慌悲痛,她竟然為了不必再陪著衛嘉煎熬而鬆了口氣。如此卑劣!她的愛將她逼得無地自容。

  吳思程正在跟醫生朋友打電話,宋明明艱難地轉頭看向陳樨。

  「衛嘉不要你了?」

  「要走也是我先走的。」

  宋明明微不可察地笑笑:「以前你總問我,為什麼非得和你爸分開?你爸是個好人,聰明、正直、有擔當。他性子太冷,不屑於表達,總在糾正我、引導我,跟我探討對與錯。我要的僅僅是一個理解我、接受我、聽我說話的人。如果我病成現在這副鬼樣,你爸還活著,他一定會不遺餘力陪在我身邊,那該多好!可是當我還好端端地在他身邊時,每一天都感到窒息。你可以想像當年有多少追我的人,是我主動向他示愛,事業黃金期嫁給他。人沒錯,感情也沒錯,時間錯了!」

  「誠實點告訴我,你後悔過離開嗎?」

  「經常。但我照樣活得好好的,人生不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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