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數九 數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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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2章 數九 數十

  「大帥。」

  眼見殿門內的暗景向外蔓延出來,逐漸形成一道偉岸的人影,鏡心魔本就小小的個子變得愈加小,直至最後,便整個人叉手俯首下去。

  廊廡下,兩個自始至終形如木雕的不良人亦是垂首,甚為恭敬。

  披著蓑衣的青年下意識咽了咽唾沫,只覺殿內走出的人影好似偉岸的比殿門還高,讓人下意識需要對其仰望,不論是視覺上,還是心理上。

  這個他幼年就在宮闈中偶爾聽聞過傳說,這一年更是了解不少,卻從未見過的國師、不良帥,就算已終於要臨面相對,但仍舊讓他覺得神秘、強大、具有壓迫感。

  而其人雖自始至終都未出聲,甚而連面容都未讓他看清,但那隱隱散出來的氣勢,卻仿佛要比印象中的父皇都更甚、更讓人局促不安。

  故待那個人影完全負手踱出的時候,蓑衣青年已完全躲閃著目光,看向了地面。

  一時間,風雪呼嘯,建築群四面的竹海晃動,傳來屬於寒風的聲音,青年的餘光里,只看見出現了一雙很普通的布靴、已有些年頭的布袍下擺。

  但他也很明顯的察覺到,有一道視線一直在打量著他,說不出來的感覺,但偏讓他侷促的捏緊了衣擺,低著頭好似忘記了呼吸。

  這個國師,未曾向他行禮……

  突然間,青年腦海里突兀的跳出這個怪異的想法來,然後怎麼都壓不住。

  自從被不良人從曹州救出後,所有初次見他的不良人,都會極為恭敬的行臣子之禮。縱使是鏡心魔面對施同(兗州老翁)時那般囂張,姿態極高,但甫一見到他,也會規規矩矩的行臣禮。

  除了……

  蕭硯。

  青年腦子裡閃出了那個人來,那個他一直都很感激卻從未看明白的人,在面見他時,也未行禮,也給他極大的壓迫感。不過蕭硯並未讓他感到過多的局促不安,這般害怕。

  但他卻能通過幾年皇帝生涯中的察言觀色,敏銳的從兩人身上嗅到一種相同的氣息,那是一種對他的漠視感,或者可以換個說法而言。

  這兩個人,對皇權、對帝王二字,似乎完全沒有畏懼感。

  蕭硯在面對這個不良帥時,會是何樣呢?

  「……」

  場面壓抑沉默了許久,直到青年感覺自己都快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才終於聽到一道沙啞低沉的聲音。

  「抬起頭來。」

  青年的嗓子倏的發乾起來,卻完全不敢違抗,依聲抬頭。

  他不敢去看那面青銅獠牙面具,避開目光,卻發覺這不良帥身後的鏡心魔,這會也正小心翼翼的用餘光窺探這邊。

  「不像。」

  袁天罡搖了搖頭,旁若無人的沙啞自語道:「骨相太差了,空有皮囊,亦不復之。這一團偽造的紫氣,倒是瞞了本帥十餘載。哼,莫又是你與本帥相爭!」

  青年一愣,下意識的茫然眨了眨眼。

  但馬上,他就發覺到袁天罡並不是在與他說話,因為袁天罡馬上就憤怒的拂袖轉身,入了殿內。

  「不是你,又是何人?」

  袁天罡抬掌一攝,三枚八卦錢便攝入他的掌中,進而再隨手一揮,三枚八卦錢遂浮於空中,周圍流光閃動,卻是讓八卦錢不斷變換樣式,最後終定。

  鏡心魔並不奇怪袁天罡自問自答的樣子,蓋因這數十年他早已深知其中緣由。

  大帥自負於天下,所思、所圖已遠超世間所有人。他懂得天下,一個念起、一個念終,便就是天下興復,彈指揮間,百年大業亦可一朝傾覆。

  但這天下卻無人懂他,更無人能揣測他。唯有那已故去兩百年的太史李淳風,才方能入他眼,自問自答,問的是李淳風,答的也是李淳風。

  但讓袁天罡憤怒的事,鏡心魔卻猜測不到,便小心翼翼的用餘光去看。

  乾卦、上九。

  上九爻辭為:亢龍有悔。

  這卦象就是說龍飛得太高,已經有所懊悔。孔子言此卦為:「地位尊貴卻沒有職位,高高在上卻失去百姓,賢人居下位而無法前來輔佐,所以他一行動就會有所懊悔。」

  上九位居上卦之終,為全卦之最高位,但是已非九五之中位,所以雖然高貴,卻無民無位,亦得不到賢人輔佐,每一個舉措必定會令卦中人後悔,得不償失。


  這卦象,說的是先帝,昭宗……

  鏡心魔皺眉暗思,但也馬上就忙不迭的垂下首,不敢去看。

  殿內一片昏暗,但在當局人眼中,卻是螢火點點,布有兩道人影。

  袁天罡負手沉默。

  旁人則有人輕笑,指著他道:「亢龍有悔,陽極陰生,物極必反。先帝是疑你毀了大唐基業,才自導一場亂象爾,這可怪不得我。」

  袁天罡不答,指尖揮動,卦象再變。

  鏡心魔沒有忍住,再次用餘光去看。

  乾卦,初九。

  初九爻辭為:潛龍勿用,磐桓;利居貞,利建侯。

  卦象解讀為:雖磐桓,志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

  初九位居上卦之首,雖爻辭為潛龍勿用,看起來好似也不適合行動,但卦象又解為:雖然徘徊不進,但是前進的心意是正當的,尊貴而處於卑賤之下,這樣可以廣泛得到百姓支持。

  這一卦象,鏡心魔這些年早已卜過多次,自然知道卜的是誰,正是先帝昭宗第十子李星雲。

  初九『潛龍勿用』為初爻發動,在乾卦最低的位置,無法馬上發揮作用,如同龍的時運未到,隱伏在淵之中。但卻與上九『亢龍有悔』不同,上九已為乾卦最高,升無可升,終會隕落。

  而龍初潛於下,但至九五之日,終可飛天。這也是『以貴下賤,大得民也』的卦象來源,依照卦象來看,李星雲在未發達之際,皆為「潛龍勿用」,但能否有騰飛至九五,而成「飛龍在天」,又全在「潛」之時是能否做到隱忍而剛健。

  按照卦象來講,李星雲已渡過了『以貴下賤』的階段,而今正需要潛起來,培養心性、磨練隱忍而剛健的意志。

  所以鏡心魔自始至終都明白,為何大帥尋到了李星雲,卻又要將其一直置於青城山劍廬。所有的一切,都不過只是在大帥的安排之內。

  他若有所悟,心下念著卦象,垂首不語。

  殿內,袁天罡看著三枚八卦錢,還是沉默。

  但旁邊那人卻知他心意,笑道:「卦象沒錯,李兒花是你認定之人。《孟子》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若你這支李兒花真能得到民心,焉能不取天下?」

  但他的話頭馬上一轉,支著下巴道:「但偏偏先帝就是疑你,他葬送了神策軍、輸給了李克用、供養起了朱溫,焉能不疑這一認定的李兒花?

  先帝自認大唐歿於他之手,又豈能將這一最後的希望託付於你?黃巢禍亂、諸鎮難遏,先帝又豈不疑你?」

  「……」

  袁天罡沉吟片刻,漠然道:「十為數之終,百年圖謀只為此子,天下禍亂不過只為序幕,待潛龍回歸九五,自有盛世降臨。彼時李兒花歸位,亂象自會回歸正常。」

  那人卻灑脫一笑,搖著手中摺扇,道:「可又有一言。『九者,陽之數,道之綱紀也』。伱認定數十,先帝疑你,自然要認定數九,亂象自起,不過天數罷了。」

  他揮了揮摺扇,那空中的八卦錢再變,卻是成了一坤卦。

  「乾卦、坤卦,前為正陽,後為至陰。」

  那人手指卦象,輕笑道:「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此為陰盛至極爾,可逼陽與之交戰才方可為。為君者,當為乾卦九五,為臣者,當為坤卦六二。

  可惜,你的李兒花非九五,而先帝所選之數九,卻為上六。」

  他支著下巴故作沉思狀,故意想了想,才笑道:「上一個『上六』之卦中人,是司馬懿吧?司馬懿身為人臣,權傾天下,威逼魏主與其發生交戰,結果以司馬氏篡國,魏主身亡失國而結局。大帥認為,此卦可解?」

  袁天罡冷哼一聲,拂手一揮,三枚八卦錢盡數焚毀成渣滓。

  那人卻緊追在身後,繼續道:「這卦象看起來,分明這數九才更合大帥之霸道,大帥偏要擇數十,可是為了與我之天道相悖乎?」

  袁天罡不厭其煩,負手淡漠道:「何為天意?何為天道?不過俱為空談!」

  他走至殿首,雙手輕輕覆於案上的蘭錡上,這劍架很大,其上陳放了一由黑布包裹著的寬長巨劍,這巨劍數十年如一日,都只是盛於這上面。

  他單掌不徐不緩的摩挲著這黑布,毫無感情的出聲。

  「世間萬事,風雲變幻,蒼黃翻覆。縱使波譎雲詭,但制心一處,便無事不辦。


  天道?呵,何為天道?

  本帥只知道——

  天定勝人,人,定兮勝天!」

  旁邊那人終於抿嘴不語。

  啪——

  包裹在巨劍上的黑布瞬間被一道波光震的四分五裂,而後憑空焚為灰燼,向上飄揚而去。

  黑布被震裂後,可以聽見巨劍龍吟般的顫鳴。

  嗡——

  似是數十年來終於啟封,這巨劍竟自主的顫動起來,劍鋒閃著寒光,血槽間流動著光芒,千百年來匯聚於其上的鮮血,而今盡數臣服於眼前這人之手。

  袁天罡握住劍柄,冷笑一聲。

  「劍在我手,李淳風,天道又如何?可擋本帥一劍爾?」

  旁邊那人長嘆一聲,進而搖著摺扇笑道:「那便設個注?」

  「呵。」

  袁天罡不屑一顧。

  那人卻興致盎然,捻起臉頰邊的白髮,想了想,笑道:「我壓數九,再過十年,咱們看那位天命之人是誰,可乎?」

  「五年。」

  袁天罡提劍而起,胸有成足道:「五年,天下亂象,必終於數十之手。」

  那人捻著髮絲發笑,自不言語。

  而門外的鏡心魔卻只是心下暗驚,龍泉劍現世,大帥是欲……

  他心下大驚,稍稍瞄了瞄那蓑衣青年。

  青年卻是臉色煞白,半退一步,看著袁天罡偉岸的身影提著同樣偉岸的巨劍走出來,嘴唇嚅囁了下,還想再退,左右肩膀卻被兩個不良人忽地按住。

  「我……」

  但青年的聲音還未落下,卻見袁天罡指尖一動,一抹寒光霎時飛刺而來,沒入他的胸口。

  刺痛的感覺傳來,不由讓青年頭皮發麻,但還未等他再有什麼反應,袁天罡又已提掌一攝,他胸口的銀針復還,落於他的指尖。

  一絲血珠,顫顫悠悠的從銀針上滑下,垂落於龍泉劍鋒上。

  劍鋒之上的血槽,全無反應。

  袁天罡復又冷笑,提掌撫過龍泉劍劍鋒,劍面便重複寒光。

  那青年這會才終於松出一口氣,臉上滿是大汗,全身無力的癱坐下去。而這一回,那兩個不良人卻未挾住他,任憑他癱坐在地面。

  「大帥,那這……」

  鏡心魔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的近前。

  「本帥不感興趣。」袁天罡隨手一扔,龍泉劍便重新歸位蘭錡,精準無誤。

  他負手走到風雪中,毫無感情的掃視著滿山的竹海。

  「這位先帝,確讓本帥小覷了。」

  旁邊那白髮儒雅的男子卻仍然還在,撐著臉頰笑道:「看起來,這位先帝分明是不甘被大帥擺弄而已。為人君父,他做到了。為人臣子,你做到了乎?」

  「本帥如先帝的意,助他斬了楊復恭、助他掌握神策軍、助他拒李克用……為人臣子,焉未做到?」

  「這些昏招引發的後果,又如何?」

  「志大意滿,若不經挫敗,焉能成為聖君?」袁天罡漠然道:「先帝解散不良人,不正是掌握了大權後,欲擺脫本帥獨攬大權爾?本帥讓先帝得償所願,焉未做到?」

  「你呀你,百年過去,心腸太冷硬了些。」李淳風搖頭道:「曾經意氣風發的袁兄,豈是這般模樣?」

  袁天罡沉默不語。

  李淳風亦無言,兩人並肩而立,只是靜靜賞著這群山竹海。

  「賭注……」

  半晌,袁天罡回頭,卻見旁邊全無人影,面具之後,語氣怔了一下。

  耳畔,有熟悉的聲音傳來:「賭注如何,豈不是看大帥你之心意爾?」

  山風拂動,瞬間吹散了這一語,袁天罡立在欄邊,只是沉默。

  ……

  鏡心魔看著地上的蓑衣青年,語氣中沒了敬意,冷淡道:「從今以後,你不得再用李姓,記住了沒有?」

  「我姓蕭。」青年怔了一下,低聲道:「兗州樵山莊人士。」

  他迷茫了一下,輕聲自語。


  「從兗州到此的這一路上,我從來沒說過,我姓李……」

  鏡心魔聞言一愣。

  良久,他才狠狠折身,不客氣道:「從哪來回哪去吧!送他回兗州!」

  青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軟弱的起身,在兩個不良人的護送下,復又向山下走,但在離去之際,卻倏的猶豫了下,面朝著袁天罡的方向,一揖向下。

  雖說後者看都沒看他一眼,但他仍然謝意一笑。

  「……」

  鏡心魔面無表情的看著青年下山離去,小心走到袁天罡身後,請罪道:「大帥,屬下擅自放歸這人……」

  袁天罡並不語,負手遠眺著天際,茫茫雪霧,什麼都看不清,卻又好似什麼都若隱若現。

  一隻信鴿穿過雪霧,落在了雕欄上,足端傍著信筒,咕咕的盯著二人。

  鏡心魔下意識就要上前,袁天罡卻一伸手,攬下信鴿足端的信筒。

  「世間四處皆禍……呵。」

  「大帥,您這是要,親自下山?」

  「本帥,突然很想見一見這位——

  數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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