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5章 三碎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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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吳的上大將軍匍匐在地,心如死灰,全身上下,似乎已經沒有了生氣。

  大吳的大都督怒目而視,若非上殿要解劍脫履,似乎一下刻他就要拔劍砍人。

  大吳的太常面帶鄙夷之色,昂然而立,似存了赴死之志。

  大吳的大臣們……噤若寒蟬,垂首不語。

  大吳的皇帝坐在上面,漠然地看著底下發生的一切。

  雖然眼前的一切,都是按他設想走。

  但這一刻,他似乎也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或許天子,本就應該是孤家寡人。

  就在朝堂上的大佬們劍拔弩張,餘人悄然不敢作聲的時候。

  孫大帝的聲音飄飄忽忽地傳來:

  「顧太常,你當真不願意給大都督道歉?」

  顧譚聞言,猛地一轉頭,把目光從全琮的臉上移開,抬頭向上看天子方向看去,然後又立刻低下頭。

  那是天子,不是他可以隨意怒視的人物。

  只聽得顧譚垂首悲憤地問道:

  「陛下,難道就真的相信,我們顧氏子弟,會做出此等行徑?」

  吳郡四氏,張文朱武,陸忠顧厚。

  陸氏忠心。

  所以上大將軍可以認罪,反正陛下不過是說他有所私心,又不是說上大將軍不忠。

  而且此事就算是真的,上大將軍也最多是一個不察之罪。

  畢竟他是按當時認定的功勞判定駐軍功大,又不知道軍功有所虛報。

  但顧氏不一樣。

  顧譚為什麼不願意道歉?

  因為顧氏厚實。

  道歉,那就意味著承認顧承私通陳恂虛報了軍功。

  承認了這個事,那就是在動搖顧家在江東的家風風評:

  有哪個厚實家風的人家,會幹出欺上瞞下,私邀榮利的事?

  這不僅僅是關係到顧承的事情,而是關係到整個顧氏地位的事情。

  家風口碑一旦崩塌,族中子弟為人所輕,顧氏何以在江東立足?

  所以他咬緊牙關,寧願當庭頂撞大都督全琮,甚至反問大吳天子孫權,也不願意委屈求全。

  看著顧譚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死活不願意低頭,孫權沒由來地一陣煩躁。

  心頭那股無名焦火,越發旺盛,燒得他腦袋一陣燥熱。

  把他僅有的一點耐心都燒沒了。

  看著下面的臣子,他心裡就是一陣厭惡。

  此時的他,一刻也不想坐這裡跟他們扯皮,只想快快離開,回到後宮,去尋仙侶神女。

  大概只有在仙侶那裡,才能讓自己得到放鬆吧。

  「此事人證物證皆在,朕就算是再怎麼不願意相信,難道還能當此事沒有發生過?」

  顧氏兄弟,本就是一人文,一人武。

  顧承早年先是領羽林軍,後又跟隨諸葛恪平定山越,一直是在軍中發展。

  顧譚則不然,先是作為太子的學友,由中庶子轉任輔正都尉,後又替代諸葛恪為左節度,再出任尚書,從未領過兵。

  對軍中的各種貓膩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

  此時孫權讓他反駁,他如何能反駁得出來?

  故而他只能是一再懇求道:

  「陛下,這乃小人進饞,陛下切莫被小人所蒙蔽啊!臣奏請陛下下詔,令有司再行核查之。」

  孫權極度不耐煩地站起來,大喝道:

  「夠了!」

  本來朕還想著看在顧雍的面上,給你們顧家幾分臉面。

  讓你向大都督道歉,就是想要把此事大事化小。

  你倒好,不識朕一番苦心,居然還問朕相不相信顧氏子弟,會不會做出此等行徑?

  想要讓朕不相信,你倒是解釋啊!

  解釋不了,還說朕受饞言蒙蔽。

  行,你清高,你了不起!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按規矩辦好了!


  「詔,令有司查壽春軍功一案!」

  言畢,他是懶得再看顧譚和伏在地上裝死的陸遜一眼,拂袖轉身離去。

  天子離開了,這朝會自然也開不下去了,眾臣依次退朝,魚貫而出。

  神龍殿外,顧譚看到全琮出來,一個箭步上前,雙拳緊握,死死地盯著全琮。

  全琮雖說年紀比顧譚大,但領軍多年,相比於顧譚這等書生儒士,他的身材反而更高大一些。

  但見他站定,冷笑地看向顧譚:

  「怎麼?顧太常欲在此處與某一較高低?」

  「全子璜,枉汝為大吳大都督,汝之子弟,不能在陣前立功,汝卻在朝上做出這等小人行徑,為他們謀功利,誠是奸同鬼蜮,行若狐鼠!」

  全琮面色一沉:

  「顧子默,陛下已按你之意,令有司清查此案,如今結論未出,你就說我做出小人行徑,口出惡言。此時看來,我們誰更像小人?」

  顧譚咬著牙,恨恨說道:

  「壽春軍功,早有定論,若非你們全氏從中作梗,讒言惑主,陛下又怎麼會受到蒙蔽?」

  全琮大怒:

  「顧子默,朝上你不能應陛下之問,就高呼讒言興;陛下令有司核查,有司未有結論,你就口口聲聲說陛下是受到了蒙蔽。」

  「若是有司查出問題,你是不是還要說有司無能,冤枉了你們顧氏?」

  顧譚大聲道:「不可能!子直斷然不會做出此事!」

  「你們顧氏做不出來,意思就是我們全氏做得你所言之事了?」

  全琮真是懶得與此人作口舌之論,轉身離去。

  壽春論功一案,證據真真假假,九真一假。

  軍中計功,多報個一層,已經算是難得的廉直。

  多報個兩三層,那就是常事。

  貪鄙一些的,殺一百俘一百,都能說成是殺五百俘兩百。

  陳恂又不是聖人,他怎麼可能做得絲毫不差?

  隨便翻一翻,就能找出不少疏漏。

  陛下從一開始就誅了此人,也正是因為此人面對自己拿出來的證據,根本辯無可辯。

  至於顧張二人有沒有虛報軍功……

  反正陳恂都死了,死人不會開口說話。

  能開口說話的,是自己這位壽春一戰的主帥。

  「你……」

  顧譚跟在後面,想要把全琮喊住,身後伸出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

  顧譚扭頭一看,原來是陸遜。

  面對外舅,顧譚不由地放緩了語氣:

  「上大將軍?」

  陸遜搖了搖頭:

  「讓他走吧,多說無益,況且這裡是宮內,莫要再起衝突,失了禮儀。」

  顧譚再看了一眼已經走遠的全琮,只能恨恨地咽下這口氣。

  神龍殿外的這點小衝突,孫權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回到後宮居住處,並沒有立刻前去潘夫人的寢宮,而是坐到案前,手持玉如意,不斷地摩挲著,在思索著什麼。

  吳郡四氏,張氏在二十年前,因為張溫捲入暨艷事件,已經在朝堂上沉寂多年。

  顧氏因為顧雍的死,在朝中的影響不如從前,再加上此次壽春論功事件,進退已皆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至於陸氏……

  孫權想起朝會時陸遜的當庭認錯,不由地就是「嘖」了一聲。

  不夠啊,還不夠。

  就算是後面認定顧氏有錯,但對陸遜來說,最多也不過是有失公允,一時失察而已。

  根本動搖不了他現在的地位。

  想到這裡,孫權不由地用玉如意輕輕地敲了敲案幾,有些皺眉。

  不過想了好一會,他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只能是先略過。

  「至於朱氏……」

  孫權喃喃地輕聲吐出四個字,陷入了比先前更長久的深思。

  朱氏,才是最讓孫權矛盾與猶豫的。


  因為朱氏的代表人物朱據,娶的正是孫權的女兒,孫魯育,也就是朱公主。

  朱據可是正兒八經的孫權女婿,和陸遜這種侄女婿可不一樣。

  更別說朱公主是步夫人的小女兒。

  而且朱據現在還是吳國唯一一個在漢國全面學習過騎戰之法的將領,同時統領著吳國唯一的一支騎軍。

  想到這裡,孫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算了,暫且不動朱氏,也未嘗不可。

  畢竟太子也需要根基,削得太過,反而不美。

  作了決定,孫權這才長身而起,正欲喊人,準備坐輦前去見潘夫人。

  誰料到一張嘴,卻是悶哼一聲,腳下一個踉蹌。

  原來他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金星亂竄。

  想要強行站穩,可是也不知怎麼的,胸口突然之間,變得沉悶無比。

  一陣心跳加快,氣息短促,讓他下意識地用玉如意撐到案几上。

  只聽得「啪」地一聲,大概是用力過猛,玉如意被生生壓斷。

  孫權「咚」地一個屁墩,重新坐回案前。

  捂著胸口,孫權閉眼張嘴,不斷急促呼吸。

  偏偏退朝的時候,他心情不好,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沒有他的呼喚,宮人們根本不敢往裡面看。

  陛下這一年多來,脾氣越發古怪,讓人難以琢磨。

  有時候僅僅是進來稟報事情,事後就莫名其妙地就被拉下去杖斃。

  「陛下,陛下,好消息,大好消息!」

  在這個關鍵時刻,門外傳來了呂壹的聲音,「陛下,臣壹有事請見!」

  孫權張了張嘴,嗬嗬幾聲,擠出全身最後一點力氣:「進……進來!」

  呂壹小跑進來後,不敢靠得太近,沒有抬頭,直接行禮:

  「陛下,大喜事,那聶將軍……」

  孫權看到呂壹沒有發現自己的異樣,不禁又氣又急,偏偏喉嚨像是漏風的風箱,只能「嗬嗬」呼吸。

  幸好手上恢復了一些力氣,他抓起那折斷玉如意,往下邊砸去。

  「噹啷!」

  半截玉如意被砸到呂壹面前不遠處,再次一分為二,玉屑四濺。

  呂壹自然知道今日早朝時陛下當眾發了大火,他只道此時孫權余怒未消,只是又把身子縮了縮,越發恭謹起來:

  「陛下請息怒,臣有一大喜事,陛下聽了,定然高興。」

  我高興你個搞篩兒!

  孫權沒有辦法,只能是伏在案上,又休息了好一會,這才感覺眩暈感消失,終於能緩過氣來。

  看向下邊一直恭敬無比不敢抬頭看的呂壹,他氣不打一處來,喝道:

  「狗奴,抬起頭來!」

  呂壹這才敢抬頭:「陛下?」

  「過來……」

  呂壹上前,這才發現孫權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對,連忙換成了一副擔心過度而驚異失措的模樣:

  「陛下,陛下,你沒事吧?」

  呂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氣得孫權又拿起案上的另半截玉如意砸向正聽命上前的呂壹,怒喝道:

  「朕就是死在你面前,恐怕你也不知道!」

  呂壹不敢躲,讓玉如意正正砸在他的身上。

  「陛下,陛下慎言啊,陛下乃是天子,受神靈所佑,豈能輕言死字?」

  看著呂壹這般模樣,再想想早朝時顧譚等人的模樣。

  孫權不禁就是又有些感慨,再加上因為發怒,讓他感覺到又有一陣輕微地眩暈感,迫使他不由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放緩了語氣:

  「行了,還是先說說你方才要對朕報什麼喜事。」

  「喏!陛下,臣接到文書,去年被陛下委派出海的聶將軍和陸將軍二人,已經回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孫權猛地瞪大了眼:

  「什麼?此話當真!?」

  「臣豈敢欺瞞陛下?」

  孫權按捺不住起身,正要開口說話,誰料到因為情緒波動過大,只感覺天地再次旋轉起來。


  這一回,他手裡可沒有玉如意。

  幸好,眼前還有一個呂壹。

  看到陛下不太對勁,呂壹這一次,不敢再怠慢,連忙上前,終於在孫權倒地之前,扶住了他。

  「陛下,陛下,你沒事吧?來人,快來人,傳侍醫,快傳侍醫!」

  孫權倒在呂壹的懷裡,閉目不語。

  也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說不出話來了。

  延熙六年的最後一個月,對於吳國君臣來說,註定了是不平靜一個月。

  全琮重翻壽春軍功案,標誌著吳國二宮之爭,進入了白熱化。

  而孫權的病倒,更是讓原本就有些混亂的吳國朝堂,越發地暗流洶湧起來。

  躺在病榻上的孫權,非但沒有讓朝堂穩定下來的意思,反而是打算藉此機會,加快清洗整頓內部各方勢力。

  而被孫權派去攻打涯洲的將軍聶友、校尉陸凱二人,在歷時一年多之後,終於帶著殘軍,狼狽地回到吳地。

  他們被陸遜說中了:

  「遠涉不毛,萬里襲人,風波難測。且殊方異域,隔絕障海,水土氣毒,自古有之,兵入民出,必生疾病,轉相污染,往者懼不能反,所獲何可多致?」

  「又民易水土,必致疾疫,欲益更損,欲利反害。猥虧江岸之兵,以冀萬一之利,愚臣猶所不安……」

  這一次出海,士眾疾疫死者十有八九。

  當初孫權是不顧眾臣勸諫,一意孤行出兵海外。

  換成明主,甚至只要換成以前的孫權,恐怕已經在反躬自省,虛心接納了。

  但此時的孫權,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悔恨交加之下,他乾脆借病不上朝,不見外臣。

  不過幸好,雖然傷亡慘重,但跟隨船隊過來的扶南國等使者,挽救了孫權的最後一絲臉面。

  扶南王范旃,特意遣使至吳,獻樂人及特產。

  同行的還有十數個部落的夷人,也紛紛獻上了象牙、兕皮、海珠等物。

  昔日諸葛直與衛溫奉命浮海以求夷洲,雖最終找到了目的地,但仍被以「違詔無功」入獄被殺。

  聶友和陸凱這一次,雖然比諸葛直和衛溫還要不堪得多,但正是因為這些夷人,讓二人逃過一劫。

  「陛下,臣在那些夷人小國的貢禮里,發現了一樣東西,臣不敢定奪,只能冒死驚擾陛下。」

  呂壹是極少數能在這種時候,見到孫權的寵臣。

  此時的他,正悄悄地向孫權稟報著他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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