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6、魔帝前女友(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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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琳琅的黑髮未束, 鬆鬆地散開了, 一綹垂落至他脖頸,纏繞出溫柔的意味。

  她手指在天道的唇邊輕輕滑動。

  指腹沾染了乾涸的血跡。

  「可是……妾身卻後悔了。」

  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天道直接噴了一口血。

  「咳, 你、你說什麼?」

  他顯然難以控制情緒, 咳嗽地厲害。由於天道強悍的自愈能力,碎骨傷口原本慢慢止住了血,猝不及防聽見這一句誅心之語, 他驚駭之下,全身七十二處傷口再度崩裂,令他痛不欲生, 以致於肢體呈現細微抽搐的狀態。

  天道又驚又怒,還沒來得及質問琳琅, 身體的刺痛感越來越強烈。

  異物在體內瘋狂生長。

  瞬息之間, 它吞噬了天道十分之一的神識, 剛烈又霸道。

  「啊——」

  天道頭痛欲裂,失控嘶叫起來。

  眾人看得背脊發寒。

  不過是片刻, 清朗的天際驟然變得混沌暗沉,東邊為日, 西邊為月,當秩序掙脫了枷鎖, 法則開始肆意而為。

  跨越萬古洪荒,一隻眼自黑暗中緩緩睜開了。

  無欲無求,無悲無喜。

  眾人被威壓逼得趴在地上, 雙手摳著泥土,苦苦掙扎在生死一線中。

  在場不受影響的,只有琳琅跟小太子了。

  琳琅仰頭看向天際的眼,那輪廓她很熟悉。

  重瞳。

  最外層的是深黑不見底的瞳孔,裡面凝著一輪輝煌血日,象徵著殺戮與滅世。

  天道潛意識中的天外化身覺醒了。

  那隻血重瞳捕捉到了入侵者的存在,緩緩轉動了眼珠。

  一束光照到了琳琅身上。

  「娘、阿娘——」

  小太子臉色發白。

  他意識到了某種可能。

  「琅琊,阿娘要跟你玩個捉迷藏,好不好?你先閉上眼。」

  阿娘眉眼彎彎哄著他,並未有半分慌張。

  小傢伙張了張嘴,啞了,出不了聲了。

  琳琅用法力禁錮了他的聲音。

  「噓,不會太久的。阿娘等你找到我。」

  小太子眼淚狂飆。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要,他不要。

  他不要玩捉迷藏。

  他只要阿娘。

  小太子最後見阿娘的一慕,是她歪著頭,黑髮披得滿身都是,耳邊繫著一枚鮫淚墜子,如此熟悉的模樣令小傢伙恍惚想著,這一定是夢。

  他跟阿娘明明在幽域裡好好待著的,阿娘像往常一樣隨意散著頭髮,眉眼被燈光映襯得婉秀繾綣,他也像往常一樣趴在阿娘的膝蓋上,嘰嘰咕咕嘟囔著花生今日又偷吃了,這麼下去他會胖成球的,多丟他太子親兵的威風呀。

  阿娘一定是好氣又好笑,拍了拍他拱起的小屁股。

  小太子的臉頰紅得滴血,說阿娘,你怎麼能打屁股呢,他都九歲了,不可以打屁股的,萬一被他的小手下見著了,還怎麼抖威風呀!

  可阿娘就是不聽,笑嘻嘻伸手抱他。

  小傢伙又不惱了,像一頭白白胖胖的小豬仔,乖乖拱進阿娘的懷裡。

  不久就睡得沉了。

  小太子流著淚,拼命搖頭,拼命後退。

  往日他有多麼眷戀阿娘的掌心溫暖,這一刻他就有多麼恐懼!

  琳琅是跪著的,身子往前傾了,攥住了小太子的一片衣角,不讓人繼續逃走。

  小太子驚恐看著她伸出手,身體不由自主泛起一陣痙攣痛苦,整個人抖得像篩糠。

  他是害怕極了,透出絕望的神色。

  對方眼眸帶笑,溫柔至極捂住了孩兒的眼睛。

  「答應阿娘,少點欺負花生,還有……」

  「記得好好長大。」


  掌心不再溫熱。

  小太子終沒有再哭。

  那個哄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眾人運起法力,拼命抵擋滅世之災,更令他們崩潰的是,所有等級法器通通失靈,他們的修為也被全數壓制,幾乎等同於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尊者們悲哀發現,浩劫來臨,他們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

  與浩瀚威嚴的天地相比,他們真的是渺小如螻蟻,生死不由自主。

  我命由我不由天只是一句笑話而已。

  尊者們臉色灰敗,難道今日真的要亡於此地?

  正當他們悔恨之際,突然之間發現致命風暴不知何時停止了。

  眾人小心又茫然抬起臉,一切恢復如常。

  天還是那片天,只有日,沒有月。

  桃樹好好長在土裡,隨著風燦爛搖曳。

  他們身上的致命傷口消失了。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除了那個呆呆的小太子。

  除了那個失去母親的小孩子。

  天道重新恢復了意識,他撫著額頭,碎裂的痛楚陣陣襲來。

  還有胸口,莫名悶得厲害。

  他不自覺抓了抓胸前的衣襟,背脊冷汗浸濕血衣,又麻又癢,像是爬過一窩毒蠍子。

  天道痛苦喘息起來。

  為什麼這麼難受?

  等他竭力穩住了自己的混亂情況,忽然聞到了一縷極淡的香氣。

  這味香與桃林的花香格格不入。

  天道察覺異常,倏忽抬眸。

  離他最近的小太子冷冷看著人。

  明明是一樣的瞳色,明明是相似的輪廓,天道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相近之意。

  「你……你娘呢?」

  他竟有些狼狽,不敢直視孩子過分冷漠的雙眼。

  「死了。」

  小太子平靜地說。

  天道的身體驟然一僵。

  「你、你說什麼?」

  他不自覺捏住了小太子的手腕,語氣近乎逼問。

  他自己動的手,還問自己說什麼?

  小太子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死了!都說死了!灰飛煙滅!阿娘是被你害死的!你還我阿娘!你還我啊!」

  他發瘋捶打玉無雪的胸口。

  玉無雪神魂劇烈顫動。

  死了?不可能……怎麼可能!

  他的重瞳瘋狂轉動,神光搜掠時間碎片,重演過去情節。

  年輕的娘親捂住了孩子的眼,不讓他看見自己離去的殘忍一幕。她俯下了身,嘴唇輕輕碰觸幼嫩的額頭,似乎還想囑咐什麼,但終歸忍住了,憐憫的,不舍的。

  她側過頭,看了孩子的父親一眼。

  像是怨恨,又像是後悔。

  到了最後,一切歸於釋然。

  頰邊的淚如鮫珠般墜下,洗淨了唇邊的血跡。

  她閉上了眼,接受命運的裁決。

  玉無雪渾身血肉不再溫熱,如同一具精美的冒著寒氣的白玉傀儡。

  「你還我阿娘……求你……求你,把阿娘還給我……」小太子喉嚨嘶啞,眼眶再度發紅,他忍了向仇人低頭的屈辱,哀哀欲絕,求著這位神通廣大的男人,「求你了,爹爹,你把,你把阿娘還給孩兒,孩兒會好好聽話的,孩兒,孩兒給你磕頭了,爹爹,你放過我娘!」

  爹爹,他終於聽見了這個期待萬分的稱呼。

  可為什麼是現在?

  為什麼是現在?

  玉無雪僵直擰過頭,看向她留給他這個世間上最後的一份遺物。

  「爹爹,孩兒求你了!」

  小太子把頭磕得嘭嘭響。

  往日最怕疼的小孩兒,為了親娘不要命地磕頭。

  白皙的額頭沾著泥粒,迅速紅腫起來,不到片刻,小孩兒就把腦袋磕破了,鮮血流得整張臉都是,粘稠的猩紅模糊了視線。可他不敢擦,也不敢喊疼,這是阿娘唯一復生的機會了。


  「求您,求您網開一面……」

  小孩兒甚至換了個更恭敬的稱呼,神色恭謹又卑微,還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全然沒有平日的聰敏靈動。

  幼獸細嫩的喉嚨發出了尖銳的悲鳴。

  「琊兒只有一個娘親,求您,開開恩……」

  小孩兒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了,嘴裡含著血塊,只能費勁地撕扯著嗓子。

  幼弱的身軀伏在地上,背脊顫得發抖。

  「……起來。」

  頭頂上傳來一聲,隱忍的,不顯聲色。

  是父親的聲音。

  小太子驚喜抬起頭,神色希冀又透著幾分卑微,滿懷渴慕,「您……您答應琊兒了嗎?」

  父親勾著孩子的手臂,正要將他拉起來,聽見這一句,肺腑如同落了離火,瞬間灼痛不已,險險穩住的神魂差點崩塌。

  不行,他不能昏過去。

  他還要護著人平安離開此地。

  否則……他怎敢面對孩子他娘?

  天道咬住舌尖,瘋狂刺激疲倦的神識。

  這只是很短的一剎那。

  落在小太子的眼裡,他只見男人眉心輕皺,下一刻又恢復如常,風輕雲淡。

  小孩兒剛剛回溫的一顆心又跌落冰寒深淵。

  「你娘她……」父親頓了頓,並不想因為他年紀小而欺騙他,「她神魂消散太早,已無跡可尋。我……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男人袖子裡的手握得死緊,抽搐著,不敢教孩子發現他的半分脆弱。

  琊兒痛失母親,急需一個可靠、強大、能撐得起風雨的主心骨。

  作為丈夫,他可以悲痛,可以心若死灰,甚至是行屍走肉。

  可作為父親,他要替孩兒著想。

  他是無辜的,不該為父母的恩怨陪葬。

  「我帶你回劍門。」天道低聲地說,「你師公跟師伯都很好,會照顧你平安長大的。」

  小太子緊咬牙關,「我不要師公師伯,我要娘。」

  「我說了,你娘不在了。」天道忍著喉嚨的腥甜,他的情況非常糟糕,不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哪怕是他誕生之初也沒有如此脆弱。

  天道苦苦支撐著,不至於讓被人看出虛弱的異樣,以免有心者趁虛而入,可小孩子卻不解父親的苦心,不依不饒的,非要往他傷口上撒鹽,一遍遍提醒他的天外化身如何的心狠手辣,讓心愛之人灰飛煙滅。

  「不管你怎麼想,我是你父親,你得跟我回去。」天道看上去異常冷靜,「你還小,需要人看著,否則容易走了岔路,就像……」

  意識不妥,他突然打住了後半段。

  父親下意識看向小兒子。

  「……就像什麼?像我娘那樣?你……你憑什麼說我娘?!」

  小太子緊緊攥住拳頭,雙眼紅腫,如同一隻敏感的小刺蝟,誰敢說阿娘的不是,他就敢拼命的。

  天道微微不安。

  「琊兒——」

  天道正想解釋,被小孩兒怨恨的眼神刺得渾身發疼,一時定在原地,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前一刻,他痛失所愛。

  這一刻,唯一的血脈敵視、憎恨著他,拒絕任何靠近。

  他本就是不善言辭之人,張了張嘴,還是沉默了,將小傢伙輕輕拎起來。

  「啪——」

  手背被勁力擊中。

  小孩兒狠狠打落了父親的掌心。

  玉無雪一怔。

  小傢伙後退了。

  整整十步。

  隔成了一方涇渭分明的世界。

  小太子咬破了指頭,鄭重取了一滴血。

  四周浮起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天道何等敏銳,神色大變。

  「停下——」

  只可惜他仍舊慢了一步。

  金光之外,是震驚到難以置信的父親。


  金光之內,是滿臉冷漠心有決斷的兒子。

  「我,天魔琅琊,於此刻立誓——」

  那滴血落進了他眼睛裡,強行撐開了一輪血陽,推演著河圖洛書通天徹地之能,隱隱顯出幾分號令眾生的威嚴之儀。

  幼童眼眸里天真無邪的色彩消失得一乾二淨。

  「天道不公,誅而代之,至死……方休!」

  天道氣血翻湧,唇角溢出一抹猩紅。

  小太子卻看也不看,他立下誓言後,頭也不回離開。

  魔門心腹自然是要追隨太子殿下,陛下生前便下了詔令,若她身死,太子隨時即位。

  「掌門……」

  劍門長老擔憂喚了聲。

  他們也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最親密的父子竟然反目成仇。

  「要不要……咱們把小少主追回來?」年紀稍大的長老小心提議道。

  父親捂住嘴唇,輕輕地咳。

  就在長老打算自作主張去追回的時候,聽見掌門冷淡到無情的聲音,「不必了。小少主這稱呼也不要喊了。原是我弄錯了,他並非我真正的血脈。此子無法無天,遲早也會惹上麻煩,落得個粉身碎骨。劍門斷不可與如此狂徒交好。」

  這意思是,劍門要繼續打壓魔門?

  長老不禁想到了那位香消玉碎的天魔女帝,眉目如桃夭灼灼,不知傾了多少國城。然而她的子嗣,不過九歲稚齡,就算是放在仙才濟濟的劍門,也只是堪堪揮出了第一劍,他真的能守住天魔女帝的千秋基業嗎?更別說如今太始大陸局勢複雜,強國林立,群狼環伺,這些老滑頭不把小孩子的骨頭吃得乾淨都算是給足了女帝面子。

  「……是。」

  長老不敢反駁掌門的意見。

  「此戰已了,走罷。」

  白衣掌門轉身離開,選擇了另一條路離開。

  相背而行,形如陌路。

  古國的風波終於平息了,可它帶來的漣漪卻在悄無聲息醞釀異變。

  短短百年間,劍門如出鞘之劍,愈發鋒利剛直。

  而魔門的主宰者也一改往日謹慎作風,吞併西域魔宗,拉攏大武王朝,集合三股之力,孤立劍門。

  一日,時機成熟,百萬魔軍兵臨劍門一線天。

  「天魔琅琊,前來領教劍門之主的無雙劍術。」

  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眉飛入鬢,容色清雅,一襲白衣襯出了高大修長的身形。

  一如母親的風華絕代。

  「他還是來了。」

  白髮蒼蒼的太上長老嘆息一聲,轉頭看向無悲無喜的弟子。

  「無雪,你真要同他一戰?」

  「自然。」

  這對本該是最不可割捨的父子還是走向了最慘烈的結局。

  太上長老有些後悔,如果當初他沒有私心,允了兩人的婚事,是不是最後呈現的因果就不同了?

  劍門始終下著茫茫大雪,白衣掌門立於山巔,衣袂當風,縹緲若仙。

  「你當真是不怕死,一個百年都忍不得了,談什麼大道長生。」

  天道垂下了眼皮,如同俯瞰著腳底的螻蟻。

  年輕男子嗤笑一聲,「行了,天道大人,你都能殺妻證道,我這個不被你承認的兒子,還輪不得你來教訓。正好,你劍門自詡仙道魁首,不屑與魔門為伍,還天天找我麻煩,久了也實在討人厭,索性趁著這個機會一起了結。」

  他看到了天道身上並無任何佩劍,又道,「你我既不是父子,也別講那些假惺惺的仁義道德,怎麼狠就怎麼來。阿娘死了,你也不必遵守那些可笑的諾言。你該清楚,我是為什麼而來,母親討不回自己的公道,身為兒子,自然要繼承她的遺志。我願以身殉道,九死不悔!」

  天道冷淡地說,「不必。我不用劍,你也不是對手。」

  年輕男子嘴角一斜,是諷刺的,「隨你。」

  山峰發生了一場驚天之變。

  雙日同現。

  眾生為之俯首。

  「嗡嗡——」

  太上長老神情微變。


  再一次,萬劍齊鳴。

  「師傅,師弟他……」胖長老張望著天際暴動的兵器,猶豫地問出口了,「不會有事吧?」

  太上長老輕道,「你師弟他早已掙脫枷鎖,天地法則加身,琅琊不是他的對手。」

  胖長老鬆了口氣。

  忽然間,他看見有人走下了山腰。

  那人白衣翩然,恍若照水青蓮。

  「師弟——」

  胖長老欣喜叫了一聲。

  對方似有所覺,側了側臉。

  唇色微淡,一面驚鴻。

  是年輕的師弟。

  不,不是。

  胖長老駭然後退一步。

  對方收回冷冽目光,不疾不徐往山下走。

  雪越下越大了。

  天地冥冥,有人葬於無盡深雪。

  「他長大了,你該放心了。」

  某年某月某日,路人於雪山中發現一具無名屍骸。

  面目與身份已不可辨認。

  唯有左手腕骨戴了一枚翠環,不朽,不滅,溫潤如初。

  「爺爺,這是什麼?」

  小姑娘背著小竹簍,好奇瞧著。

  「聽說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魔族約定俗成的定情信物,叫青絲鐲。」

  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哇,是魔族的!大帝也是魔族的呢!那他為什麼不去成親,要待在這裡呢?這裡好冷的。」小姑娘天真地問。

  「可能是回去的路太遠了吧……」

  所以窮盡一生,卻再也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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